第60章
  
  直至今日,初至儒宗那天的震撼依旧停留心头。
  乔长生低声:“我觉得很惭愧……我画中画尽山川百岳,实则却一直坐井观天。”
  “天下之大,远非我所居扬州能够囊括,自那之后,我便常常想着去更远的地方瞧一瞧。”
  魏危点点桌子,忽然问了一句:“扬州不好么?”
  乔长生一愣:“扬州,自然是好的。”
  “那为何想去江湖?”
  “……”
  乔长生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向往江湖。
  他翻阅过的那些书中,快意恩仇,重义轻生,或是桥影流虹,湖光映雪。
  可这些东西仅限于书中一言半句的描绘,远没有他自幼所居住的扬州来的真实。
  乔长生不由喃喃:“我不知道。”
  “我天上体弱,一年昏昏沉沉的时日居多,总觉得丢了许多时间。剩余半晌,也只能在一方之地困坐愁城,毫无建树。”
  乔长生讲至此,苦笑道。
  “我知道,魏姑娘与陆兄或许会觉得我幼稚,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文人,不拖累旁人就不错了,居然也想着游历江湖……”
  似乎是笑了一下,魏危拿起桌上的骨瓷茶盏,明明该是寡淡的茶水此时却流出几分清冽的酒香,染得她弯弯的眉眼也带上几分醉意。
  魏危笑道:“你为了这件事思索了这么久?”
  乔长生不自觉地滚了滚喉咙,只见魏危转了几下茶盏,歪过头来。
  “我觉得你既然想去江湖,那便出去好了。”
  “正好我与陆临渊也要出去,你若觉愿意,可以和我们一道。”
  语气淡然,像是在说今日天气真好。
  乔长生并无目的,去哪都可以,九州中原都是他未曾见过的山水风景。既然如此,多一个也是带,少带一个也是带,正好与他们同行。
  “……”
  陆临渊的神色倏忽变的神秘莫测。
  今晚过后,此趟同行之人多了一个乔长生。
  笙歌归院落,万籁俱静,回坐忘峰路上,陆临渊的脸色一直很微妙。
  魏危就问:“你和乔长生有什么故旧?”
  陆临渊顿了一下脚步,淡笑开口:“说不准,我今后或许与他有仇。”
  第46章 下山
  三个人的旅程就此启程,但驾车这等事,肯定是指望不上乔长生。
  商量此事时,乔长生看起来羞愧难当,抬袖低头打个稽首。
  “实在是惭愧,还要劳烦两位带我。”
  “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只有些许家资。路程中但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还请二位不要客气。”
  说着从袖中拿出一沓银票,陆临渊挑眉,全数抽走,欣然收下:“乔先生太客气了。”
  乔长生:“……”
  陆临渊一点也不客气。
  他等乔长生这一句话很久了。
  出门比不上在山门中,干什么事情都要花钱。
  陆临渊不知道这趟旅程要多久,但想让魏危不在银钱上受苦,显然不是一笔小数目。
  靠自己让魏危日日过成儒宗那样的日子大约有点困难,好在半路有日月山庄少公子做东。
  **
  山门前大宛马刨着蹄子低头吁气,三个人在山门前交接了东西,陆临渊挽起缰绳,魏危则俯身挪进马车里边,动作利落如燕。
  魏危一进来,乔长生手比脑子快,立马将马车窗户的竹帘掀起来。
  冷风涌进来,乔长生打了个寒战,魏危不由困惑地看了他一眼。
  乔长生有些尴尬一笑。
  陆临渊看着乔长生冻得鼻尖发红还要强撑的样子,挑眉开口:“乔先生,此行总共三个人。要么魏危和我坐一块,要么魏危和你坐一块。”
  言下之意是无论如何,一男一女总要共处一室的。
  乔长生本欲说些什么,忽然顿住,匪夷所思地看向陆临渊。
  魏姑娘是百越人不在意就算了,陆临渊他不是儒宗弟子么,怎么会说得如此坦然?
  “……”
  陆临渊忽然就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灼热了些许。
  竹帘“啪”一声落下,魏危将马车窗户关好。
  她思索一番,开口:“其实,也不一定分成一男一女。”
  竹帘被人掀起,本在一旁看戏的陆临渊忽然就被赶到了里面。
  魏危一扯缰绳,潇洒驾车去了。
  陆临渊:“……”
  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声“驾”,马车骤然疾驰,惊得道旁鸟儿扑棱棱飞起。
  马车应声而前,两人在里面均不由自主地撑了一下往后的劲道。
  陆临渊看了一眼乔长生,眼中奇异,似在说“我们两个怎么会坐在一块”。
  乔长生:“……”
  乔长生与陆临渊在马车里头,两人像是签筒里的签文,随着马车往前左右晃荡,只可惜一个大凶一个大吉,气场不太相合。
  车厢内的小几被颠得吱呀作响,陆临渊背靠马车壁,闭目养神。
  乔长生也只沉默,慢慢啃着手中的炊饼。他吃得极慢,仿佛在借此消磨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乔长生终于把炊饼吃完,到后面噎了一口气,四处去摸水囊。
  一个冰凉的东西靠了靠乔长生的手臂,乔长生望去,是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睛、拿着水囊的陆临渊。
  乔长生愣了一下,接过水囊,道了一声多谢,仰头几次,终于将那干巴的饼咽了下去。
  陆临渊移开视线,淡淡道:“游走江湖不比在山庄和宗门,事事随人心愿,乔先生应当早日习惯。”
  大约是呛到了,乔长生抬袖咳嗽几声:“我说过,你叫我长生就可以。”
  乔长生拧着眉毛,大约是坐马车久了有些不舒服,但忍下来了。
  “我知道在外艰苦,听闻当年你曾经独自从儒宗前往百越,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头。”
  车舆往前,不知哪里刮来一阵风,卷起满城霜雪,梨花一般散落。
  少年时期那一场孤注一掷的旅程,陆临渊其实都快忘了。
  乔长生旋起水囊,眉睫垂下,吸了一口气,才犹豫开口。
  “陆临渊,我知道你虽然没有打算明说,其实……其实是觉得我临时参与进你和魏姑娘的旅途中,有些累赘,是不是?”
  陆临渊转过头,挑眉看他:“怎么会。”
  陆临渊这句回答得不假思索,这让乔长生有些意外地抬起眼睛。
  陆临渊笑了笑:“怎么没打算明说呢?难道自除夕那天晚上起,我这个态度显得很友善吗?”
  乔长生:“……”
  马车依旧向前,车轮碾过碎石,发出沉闷的声响。
  出声过后的沉默更加令人难以忽视。
  片刻的寂静后,陆临渊别过脸去,目光透过竹帘的缝隙,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淡淡开口:“但乔先生无需在意,这是我的问题。”
  是他干的矬事,想让魏危留在儒宗更长一些。
  陆临渊知晓,就算是自己始终不能与魏危真正用全力比试,魏危也不会永远为他留在儒宗。
  魏危游历江湖的计划里没有他。在魏危那里,或许自己与她之前打败过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确认已经打过,与还不曾全力切磋的区别。
  天下第一路程中的绊脚石,谁会在乎脚底下石头的大小呢?
  小石潭那次,魏危冷冷提起着他的衣领,他浑身的冰凉的血液却跟着热涌起来。
  儒宗讲君子九思,言当思忠,见得思义。他那天晚上大约破全了戒,与魏危讲得言之凿凿,好像毫无私心,实则全是见不得人的心思。
  孔成玉那个人精一样的家伙若是看见,大约冷冷嗤笑一声,说一句“真不要脸”。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
  陆临渊不是圣人,情之所钟,难免会生出阴私。
  但不该针对乔长生。
  是他着相了。
  **
  “我们谈谈吧,乔长生。”
  陆临渊看向乔长生,那双桃花眼眸如点漆,深似寒潭。
  他食指挑起帘子,晨光落在他侧脸线条上,冰冷的空气吹进来,却好似更好让人呼吸一些。
  “魏危原本没打算带我走这一遭,你与我都是后来加入,并无什么先来后到之分。”
  “此行自青城出发,至兖州,绕中原几乎半圈,动辄半年往上。今后说不准要风餐露宿,不比山庄自在……”
  乔长生渐渐捏紧手中水囊:“我能吃苦。”
  陆临渊闻言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好。
  乔长生舔了舔嘴唇,忍不住开口问陆临渊:“若是从兖州回来呢?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陆临渊顿了一下,挑眉:“去出家?”
  乔长生:“……”
  “我其实不知道。”
  陆临渊低笑了一声。
  “乔长生,那对我太遥远了。”
  乔长生忽然觉得陆临渊此人身上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萧索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