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儒宗讲究出世脱俗,山上植物除了雪白的桐花之外,只有兰草、梅花、荷花之类素雅的植物,而徐安期一路拖着海棠树大张旗鼓地上山,三叠峰主吹鼻子瞪眼的,被他嬉笑打骂过去。
“我和师兄单独给自家的院子添一点颜色,不算过分吧。”
“回头结的海棠果都给三叠峰送去,我和师兄一个都不留的。您要实在觉得不好,换成桃花也成,桃花也结桃子。”
三叠峰主忍无可忍,转头看向持春峰主:“你管一管。”
当年的持春峰峰主是个护犊子的师父,两眼一闭当看不见,只呵呵一笑:“少年人嘛,不是什么大事。”
三叠峰主气不过,看着面前鼻尖还沾着泥土,笑嘻嘻拖着海棠树的徐安期,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张口抨击:“俗不可耐。”
徐安期闻言脸色严肃了些许,把拖着的肩带拿下来,作揖行礼。
“弟子与峰主的见解不同。”
“俗气入骨,纵然吞刀刮肠,饮灰洗胃,也无济于事;浩然正气,即使刀锯在前,鼎镬具后,也见英风。”
“海棠也好,牡丹也好,芙蕖也好,都是万类自由,一般天然。何来高低贵贱,三六九等之分呢?”
三叠峰主无言以对。
眼不见为净,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快点走,徐安期立马恢复成嘻嘻哈哈的样子,继续拖着那株西府海棠回住所了。
“……”
徐潜山看着这偌大的海棠树也是无言。
徐潜山以为按照他师弟的性子必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浇一天的水算撞一天钟,却没想到徐安期移栽好海棠之后,认认真真地除草浇水,还向侍弄花草的仆役请教,亲自动手施肥。
一直到第一个春天,无为峰的院子里海棠盛开,粉红鲜艳的海棠花远远望去如同雾海,又似红墙碧瓦上的工笔彩绘,轰轰烈烈开着,光影错落,摇晃零碎的影子落在青石砖上。
徐安期站在熹微晨光里,一双剔透晶莹的眸子亮晶晶泛着光,满意地看着自己亲手打理出的海棠花。
他手腕带着一根红色手绳,顺手搭在徐潜山的肩膀上,十足十的少年感。
徐安期得意地朝徐潜山挑眉:“我就知道,海棠可比桐花漂亮多了。”
再后来,海棠树被打理地越来越好,开得越来越盛大,小院的墙壁自此失宠,徐安期开始爬海棠树。
徐潜山有时好端端地准备出门,路过海棠树下,猝不及防出现一个倒吊的人影,吓人一大跳,差点拔剑而出。
徐安期咬着自己的发尾,双手抱胸,双腿勾着树枝倒挂下来,连着腰上挂着的太玄剑玉坠也在徐潜山面前晃来晃去,潇洒肆意。
徐潜山作势想要打他,徐安期就一个卷腹翻上树,轻盈地落在枝丫之上,重重叠叠的海棠花掩盖了他的影子,只听得见他得手后畅快的笑声。
徐潜山抬起头,看着如今沉闷无人的旧院,海棠铺绣,立尽黄昏。
……
……
到如今,万物皆生人独老,海棠依旧笑春风。
**
儒宗三十二峰立于万千飞雪般的桐树花海中,只有这处小院的落花染着胭脂颜色。
徐潜山穿着素净的白色衣衫,在海棠影下静坐,微风拂过,吹起鬓边碎发。
吱嘎一声,木门被人推开。
刚刚得知陆临渊就是试剑石,魏危有一种被徐潜山耍了一样的不爽感,对这位儒宗掌门的印象不太好。
原本她和陆临渊趴在墙头上观察了一下敌情,忽然福至心灵,点了点霜雪刀柄:“要不要我帮你出口气?”
陆临渊:“?”
魏危比划了一下:“这个院子里最高点是那棵海棠树,我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跳到那里,倒挂下去,吓他一大跳。”
陆临渊:“……”
陆临渊觉得这对年近百半的徐潜山来说实在有点残忍了。
**
他们从墙头上下来,陆临渊敲门而入。
徐潜山视线落在魏危与陆临渊并行的脚步上,静了片刻。
走到海棠树下,陆临渊朝徐潜山屈身行礼,魏危则搭着霜雪刀在一边,自然地坐到了石凳上。
小院中很安静,谁也没有开口讲第一句话,只偶尔传来几声远处的蝉鸣。
最终是徐潜山沉吟半晌,朝魏危开口了。
“还请巫祝先出去片刻,我与陆临渊有些话想单独说。”
听到徐潜山喊自己,魏危眯起眼睛,不是很满意:“你叫我们两个过来,怎么先和陆临渊讲话,不先和我讲话。”
百越巫祝与儒宗掌门在身份上是平等的。就算年纪不一样,魏危也从没觉得自己矮了徐潜山一截。
徐潜山淡笑:“如果你们两个人商量好了,我也可以先单独与巫祝先聊。”
“……”
魏危看了一眼陆临渊。
如果当事人不愿意,她打算就这么正大光明地留下来。
徐潜山又打不过她。
陆临渊略带歉意祈求一般看向魏危:“魏危。”
魏危抬头望了一眼四四方方的院子,确认了哪怕自己在外面也能一览无余,才点着霜雪刀鞘道:“也罢,反正他也跑不掉。”
好像徐潜山是一只许愿池里的王八。
徐潜山:“……”
说完魏危就暂时离开了院子。
徐潜山不担心魏危在外面会趴墙角偷听,虽然这确实是她爹徐安期会干出来的事情。
这也算是魏危难得继承到她娘的优良品质。
**
等到门外的脚步声止,浑圆的太阳也沉入到山峦之间,为儒宗三十二峰镀上一道灿烂的金边。
四下安静得有些窒息。
陆临渊的脸色很平静。
事到如今,他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常人该有的失落难过,陆临渊好似越过了自己的心结,第一次直视徐潜山,直面他苍老严肃的面容。
他问:“师父,为什么?”
徐潜山知道这简简单单几个字背后的意思。
徐潜山拨了拨手中的翡翠珠,语气沉静。
“你不适合呆在儒宗。”
“当年你母亲楚竹早亡,百越混乱,魏海棠拜托我把你带到中原来。”
“儒宗峰主与弟子在青城守城战中死伤近一半,又因为孔思瑾投敌靺鞨的事情在江湖中蒙羞,不成气候。徐安期与孔氏因为种种原因相继退出掌门候选人的位置,那般混乱的情况下,我勉强挑起大梁,继任了掌门之位。”
徐潜山停止拨动珠串,那一声一声的玉石碰撞之声停下来:“陆居安,我本不会是儒宗的掌门,你也本不该是儒宗掌门的弟子。”
掌门之位束缚了徐潜山一生,也同样困住了陆临渊。
徐潜山:“儒宗掌门的位置太重要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知道多少人会盯着你,等着你犯错,等着你跌下来。”
“你母亲是百越巫咸的身份是瞒不住的,中原会容不下你,或许哪一天,儒宗也会成为你的阻碍。”
“你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只有你自己足够强,才能面对这世上的诸多的敌视与贬抑,等到有一天你能靠自己在中原与百越立足,你才能真正随心所欲。”
“我没有本事改变旁人的成见,能改的那就只有你。”
徐潜山说的这些话对陆临渊来说似乎没有触动,他只是慢慢开口道:“原来是这样吗?”
徐潜山看着陆临渊沉默片刻,终究叹息一声。
“让你做试剑石,是我的私心。”
陆临渊闻言竟然笑了一声,那笑意很浅,似乎只在唇角绽放了一瞬,就消失了:“就因为我的母亲是百越人?”
徐潜山没有否认,他移开了视线,淡淡。
“楚竹对你父亲并非真心,徐安期也同样困在情爱中无法自拔。我确实曾经痛恨过百越之人。”
“师父。”
陆临渊忽然打断了徐潜山,一双眼睛如散开蒙昧的星海,声音冷静。
“你是不是喜欢魏海棠?”
徐潜山手指蜷缩,一时怔住了:“……”
“从魏危第一次与师父相见我就有这个疑问。儒宗上上下下还留着不少见过徐安期的老人,魏危这些天也到处走动,可没有一个人觉得魏危是徐安期的孩子。”
“或许是往事模糊,或许是没有联想到,可这也是不是能说明魏危和徐安期并不是十分相像。”
陆临渊直白地开口询问。
“魏危大约长得更像她母亲,是么?”
“师父……”说到这里,陆临渊似乎也有些许自嘲般垂下眼睫。
“可你从来没有提到过魏海棠的名字。”
就像是徐潜山从来会避开徐安期的生死一般,他也会刻意避开那个让他师弟心甘情愿离开儒宗的女子的名字。
这么多年,天底下这么多人猜测徐安期的下落,却没有一丝有关与百越巫祝有关的风声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