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从来不知道,兄长是这么看我的。”孔子昕回答的声音称得上温柔。
  那时候的孔怀素作为幼弟又惊又惧怕地站在一旁,像是暴风雨中无力漂泊的扁舟。
  孔怀素听见孔子昕缓缓说,掌门之位历代由嫡长子继承,继位之后,终生不得离开青城。而自己对儒宗掌门的位置确实无意,他打算这月就与妻子一起游历中原,四处传道受业,完成平生所愿。
  孔子昕对孔思瑾行了一个礼。
  “愚弟此行道阻且长,望兄长珍重。”
  孔思瑾一愣,却是下意识避开了他的动作。
  孔子昕与妻子郭郡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下山,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儒宗。
  孔思瑾登上掌门之位的那天,孔怀素作为胞弟与他一起站在仁义峰最高处,遥望着高台之下一览无余的岳立川行,云霞挥手而过,垂目看去,像是将众生都踩在了脚下。
  孔思瑾摩挲着代表掌门之位的腰牌,声音平静地问他:“你说,子昕他真的甘心么?”
  他真的就这么放弃了掌门之位。
  他怎么能这样放弃了掌门之位?
  “……”
  那时候孔怀素就知道,他这位这些日子看似沉静的兄长,其实一直都没有停下自己对孔子昕的怀疑与嫉妒。
  **
  再后来,孔子昕死了。
  靺鞨大军压境青城,将孔子昕与郭郡尸首羞辱地弃置城门。
  收敛尸骨那天,就连孔怀素也不得不面对惨烈的现实,从那两具早已不成人形的尸体上寻找到属于自己亲人的细节。
  那时候孔思瑾坐在台阶上,抚摸着冰凉的灵柩。
  孔子昕死了。
  那道自他出生起就缠绕在他身边的阴影彻底消失了。
  孔思瑾忽然神经质一般笑起来,笑着笑着,喉咙一阵收紧,几乎让人作呕。
  他的弟弟死了,那道笼罩在他阴影看似没有了,但又永远存在着。
  今天过后,谁又能忽视孔子昕这个人?
  孔子昕斗南一人,与其夫人坚守荥阳七天七夜,以至于靺鞨愤恨鞭尸,以死成就了自己的名声。
  他的牌位会进仁义殿,与孔圣那样的人物摆在一起,被后世铭记。
  而他呢?
  不过是个占着嫡长之名,能力平庸的兄长而已。
  所有人都会说,可惜了。
  孔思瑾开始出现幻觉。
  面无全非的尸体坐起来,逝去的长辈一步一步朝他走来,书房外长辈轻声的叹息,呓语从四面八方涌来。
  ——可惜了。
  孔思瑾抬起头,满目血丝,忽然波澜不惊地开口。
  “……为什么是孔子昕死了,而不是我这个平平无奇的兄长呢?”
  那时候沉浸在自己兄长去世痛苦中的孔怀素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直到孔思瑾投降靺鞨的消息传来,他才仿佛突然梦醒一般,明白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嫉妒和怀疑是磨人心智的钝刀,自古以来老年昏聩的帝王大多折于此。
  即使是再英明神武的帝王,被一刀刀磨的不眠长夜中,也是会动摇的。
  何况一直以来,孔思瑾的嫉妒已经深入骨髓,如同藤蔓一般,早将他的理智一点点搅碎。
  妒忌不成,贪婪与生。
  要超过孔子昕,对如今的孔思瑾来说,只有唯一一条路可以走。
  让天下格局洗牌重来,比如,靺鞨攻下中原。
  第25章 与我周旋
  孔怀素讲完这些旧事,并没有再说太多。
  他将孔成玉合上的兵书翻开,从书房中离开。
  等孔成玉恍然回神,抬起头时候,看见的就是书上那几排醒目的文字。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妒而攻战]
  她站起来,走出这间小小的屋子。
  微冷的风刮起她凌乱的头发,眼前儒宗三十二峰重重叠叠地覆压在一起,又一寸一寸变形。
  怒可以复喜,妒可以归平.
  但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
  **
  那天晚上,孔成玉从父亲口中得知了当年有关自己大伯父与二伯父的真相,思绪万千睡不着觉,大半夜坐立难安。
  孔成玉知道自己其实是个性格有些偏激、敏感多疑的人,对陆临渊的嫉妒像是内里煎着一团烈火,日日夜夜烧灼她的心口。
  如果她的父亲孔怀素强硬要她做个如渊之清、如玉之洁的君子,只怕沉水入火,只有满地灰烬。
  有些事情只能由她自己想通。
  孔成玉推开临游廊的窗户,那一轮明月高远静谧,连风也浸满了月白,转瞬充溢了她的肺腑。
  孔成玉最后迎着月色,走出尚贤峰。
  她一路漫无目的,一直走到了持春峰。
  儒宗三十二峰中,只有持春峰晚上最松懈,其余的地方要不是有许多人住着,要不是有书阁卷宗,防范的严严实实。
  但持春峰不同,这里这有几个石台子,几排箭靶,还有一年才热闹一次的求己崖,干净地像是学堂里末几位学子考试的卷子,放火都烧不成气候。
  所以孔成玉没料到这时候还会在这里碰见一个人。
  而这个人居然会是陆临渊。
  隔着很远,孔成玉只能看见陆临渊倚在一块石头上,仰头对着月亮。
  他今晚的穿着很奇怪,并不符合他儒宗掌门弟子的身份,倒像是往来儒宗的杂役。
  他整个身子像摊在石头上,松松垮垮,一头长发也散着,在夜风中凌乱飞舞,神态散漫。
  他一只手微微抬起,袖子堆叠到肩膀,像是在丈量月亮。
  另一只手垂下来,像是一根垂吊下的藤蔓。
  孤单一人,形影相吊。
  孔成玉不由屏住呼吸,脑中飞快思索。
  陆临渊这个时候,应当是在闭关的。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一天接受了太多消息,孔成玉向来机敏的脑子也有一丝迟钝。
  这样静谧安静的夜晚,她靠在一棵树上,喃喃了一句陆临渊的名字。
  在持春峰空旷的场地中,她的声音并不清晰。
  但还是有人听见了。
  孔成玉的大脑空白一瞬,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原本倚在石头上的陆临渊转过一双冰冷的桃花眼。
  隔了很远,孔成玉都有一种被盯上成为猎物的感觉,脊背不由一阵发冷。
  她下意识后退两步,还不等脚底踩到树干的声音传到自己的耳朵,她便被人掐住脖颈,用力压在了粗糙的树上。
  “……”
  孔成玉的身高在女子中算得上高挑,就算女扮男装,也是男子中中等的水准。
  但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矮过,居然能被人拎着脖子掐紧,压在树上!
  “嗯?”
  半愤怒状态下的孔成玉听见了对面那人一声近似野兽的闷哼。
  陆临渊掌下传来压抑着什么的冷淡声音,是孔成玉开口。
  “是我。”
  但是面前的陆临渊并没有放手。
  陆临渊如今的气质与孔成玉在闭关宴上的惊鸿一瞥相比可以称得上大相径庭。
  明明是和那天一样投来的目光,现在在孔成玉面前陆临渊的眼*神却仿佛一线过于锋利的剑刃,凌厉而冰冷,让人心悸。
  陆临渊缓缓俯下身来,黑色的长发与青色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而动,忽然又“嗯?”了一声,感受着手掌下咽喉的触感。
  平平的,没有男子那么明显的喉结。
  陆临渊淡淡,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好像就是很平常地说了一句话:“……原来你是女子。”
  一股屈辱感从脚底蹿到了头顶,孔成玉袖中右手猛然抽出,一枚刀刃落在她手里,冰冷的刀刃抵在陆临渊的手腕上——因为自己手不够长而抵不到对方的脖颈,这让她更恼火了。
  “松开。”
  被扼住脖颈,眼前逐渐发黑,孔成玉第一回体会到死亡离她如此之近。
  她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紧握着的冰冷刀刃慢慢切下去,直到刀刃下渗出鲜血,顺着陆临渊的手腕蜿蜒,滴落到地下,陆临渊才指尖一松。
  孔成玉甚至觉得陆临渊不是因为她刀刃的威胁才松手,而是因为迟钝地反应过来这么掐下去自己会死才放手。
  孔成玉就在这一瞬的间隙顺势一转,就着握刀的手削向陆临渊,被对方面不改色地握住刀柄,大拇指向上抵住孔成玉的手掌,使她的刀刃不能再进一步。
  脖子上的痛楚清楚地告知孔成玉片刻之前发生了什么,心跳在血脉间砰砰跳动,孔成玉声音沙哑,冷笑质问面前的人:“陆临渊,你要和孔氏作对吗?”
  陆临渊连眼睫都没眨一下:“孔氏?”
  他笑了一声,笑容很浅,而且丝毫没有到达眼底。
  “孔家关我什么事。”
  孔成玉紧紧盯着面前的这个人,咬牙切齿:“你不是在闭关吗?”
  陆临渊随手撕下自己的衣袍,咬着布条给自己手上缠带,闻言懒洋洋掀起眼皮:“关你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