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如果不是他失踪,孔氏让贤时,他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儒宗掌门。
  “不可能。”魏危却说。
  “我在百越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陆临渊想说什么,只是指尖碰了碰盛着枇杷的碗,发现里面一颗也没有了。
  再低头一看盛着剥好果子的盘,也是干干净净,只有几圈黄色的汁水。
  “……”陆临渊指尖顿了顿。
  “我刚刚剥枇杷了吗?”
  魏危试图把地上的核踩扁,面上露出遗憾之色,转移话题道:“可惜,徐安期这样的人物怎么就死了。”
  陆临渊:“传言都说他在百越。”
  魏危重复:“我也说了,百越没这么一个人,这人一定是死了。”
  魏危来中原之前,把百越上上下下打了个遍,至少在她在位的这几年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位武艺高强的中原男子。
  否则就算这个人已经死了,魏危也一定会到他坟前恨铁不成钢地扫个墓。
  四十多岁,正是不惑的年纪,怎么就能死了呢?
  魏危道:“百越不是中原,你们中原人不高兴服侍皇帝,还能撂担子隐居。但百越的深山老林全是瘴气,你说的这个徐安期如果真的来了百越,那我一定会知道。如果我不知道,要么就是他刚刚进百越那会就死了,要么就是他根本没有来过。”
  陆临渊轻轻嗯了一声,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
  他只说:“徐潜山一直觉得他没有死。”
  一个失踪二十多年的人,江湖上早就认定这人已经去世。
  否则又有什么样的为难之处,什么样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能与少年时期一同游历江湖的同门师兄弟分别,这么多年都没有回过儒宗呢?
  魏危皱了皱眉,似乎很难理解:“如果你师父真的觉得徐安期没有死,为什么不去百越找他?”
  徐潜山若是有心,纵然身为儒宗掌门,但去一趟兖州,悄悄潜入百越见一面故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陆临渊丢开枇杷皮,擦了擦手,淡淡开口:“大约是他不敢吧。”
  徐潜山似乎被徐安期抛弃儒宗一走了之的行为伤透了心,纵然这么多年始终挂怀,但从不肯说一句想见面的话。
  独坐到最后,往往是徐潜山转过头来看向他,眼中淡漠凉薄,像是洗练后的一把长剑。
  [我和你说这些,是叫你不能学他。]
  徐潜山这样开口。
  [你是儒宗的学子,是我徐潜山的徒弟。]
  [你生于中原,养于青城,你应该知道你受到了多少这里的恩情。如果儒宗都是徐安期这样不知恩义的人,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祯朝受人敬仰的宗门培养的都不过是些忘恩负义的佞人?]
  徐潜山字字如刀,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陆临渊,像是透过二十年的往昔,将那重重叠叠的记忆、身影、复杂的感情,钉死在陆临渊身上。
  陆临渊像个始终不被看见的幽魂,甚至连被加诸于身的感情都不能确定属于自己。
  他用仅剩的一点清明,从那份感情中分辨出徐潜山对徐安期那怀着忐忑的思念。
  陆临渊于是低下头来一声,带着微微的自嘲:“不见面,或许那个人还能好好在自己的想象里活着。”
  二十多年过去,与其死生不知、面目全非地见面,不如黄泉再见。
  “我师父一直觉得徐安期没有死,所以不肯立牌位。”
  陆临渊语气平静而和缓:“可若徐安期要是真的死了,儒宗无他灵牌,魂魄岂不是无处可去?”
  “大约是觉得他可怜吧,所以我在坐忘峰给他立了一个牌位。”
  陆临渊走到二楼某间房间前,抬起手,听见吱嘎一声,一道光影落进来。
  房中供奉着香火,以黑檀木打磨而成的牌位刻着徐安期的名姓,下面放着一盘桑葚,大约是有几天没人来收拾,果子已经有些干瘪。
  “石流玉总喜欢给我送这些,可惜我不大喜欢吃,就顺手供奉在这里。”
  陆临渊随意收起果盘,轻笑:“本来今日是要供奉枇杷的。”
  魏危点了点刀柄,面不改色:“徐安期若灵魂在世,必定不会介意。”
  灵牌沉重肃穆,可香火似乎被风吹动,白色似云气缠绕,若隐若现间,似乎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人,他剑柄挂着一枚青色玉坠,低垂着眉睫,正看着这幅场景。
  毕竟吃了人家的果子,魏危看着徐安期这藏起来的、有些委屈的灵堂,一时也心情复杂,不由顿了顿道:“你要是需要,我可以传信回去,让他们查一查二十年前左右是不是有个叫徐安期,或者用化名的中原人来过百越。”
  陆临渊闻声抬头看去,魏危视线正巧落到了他身上,眉间微蹙,她眸子在碎金一般的日光下折出摄人的光泽。
  那眸中的光亮令他流连,似乎是无意识,陆临渊手掌蜷缩,桑葚本就不多的汁液渗出。
  同一瞬间,掌心微凉的触感使他回过神来,他低下眼睫,看着深紫近墨的汁液蜿蜒在掌心脉络,不由轻轻收回手,眨了一下眼睛。
  “你不需要为儒宗做这些。”陆临渊开口。
  “只是我最近几天大概会很忙,若是你不介意,大概会在儒宗留得久一些。”
  魏危面露疑惑:“你要做什么?”
  “我该如何说呢?”陆临渊屈指敲了敲太阳穴,仿佛玩笑般说道。
  “你就当做我正守擂中原第一的位置吧。”
  第16章 云窑之子
  陆临渊这几天很忙,但魏危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陆临渊早晨起得比鸡早,晚上睡得比鸱鸮晚。
  魏危睁眼醒来看到的是放在院中石桌上温热的粥菜,闭眼入眠听到的是陆临渊半夜回来的窸窸窣窣、如同游魂一般轻微的动静。
  魏危问:“你是不是不需要睡觉,不需要吃饭的?”
  草木翁郁,入夏之后暑气一日盛过一日,桐花树枝叶繁茂。到了傍晚,斑驳光影在石桌旁边圈出一片阴凉。
  陆临渊今日回来的早,正好赶上三叠峰的弟子前来送餐。
  他本来恹恹的,用筷子拨开盘中的笋,听见这话抬起头来看着她:“哪里有那么夸张。”
  这段时间魏危发现了,陆临渊这人在旁人面前包容,私底下其实特挑剔。
  不喜欢吃的菜绝不会多吃一口,他就是那种不喜欢吃姜丝,哪怕姜丝混着洋番芋一起炒的,他也一定会一根一根把姜丝挑出来处理干净的人。
  最后还给三叠峰一个干净的盘子,让石流玉那个呆头呆脑的小仙鹤觉得自己师兄对饭菜很满意。
  魏危完全不能理解这种自己花时间找罪受的行为。
  陆临渊垂着眼睫:“天气热了,没什么胃口。”
  魏危想到同样是一口糕点嚼半天的乔长生,不由感慨:“你们中原人是金贵一些。”
  陆临渊到最后其实也没吃多少东西,他手肘搭在扶手上,屈指搭着下巴,食指缓缓摩挲着脸颊,好像看着魏危吃饭是一件极愉快的事情。
  这半月来难得悠闲的时刻,饭后陆临渊从房中搬出棋盘与棋子,与魏危啪嗒啪嗒的落子下棋。
  流行于世家贵族之间的棋具各式各样,正如徽墨、宣纸、端砚在笔墨纸砚中出挑的,棋子也有一类被奉为上品,被称作云窑子,产地百越。
  云窑子的原材料取自百越深山之中的紫英石和玛瑙,需要匠人手工滴子与打磨。
  白子温润似白玉,光泽润糯柔和,黑子俯视若点漆,更绝妙的是若在阳光盛时,举棋对天,会发现其幽幽如碧玉,像是一潭山中秋水,盈盈绿波。
  中原虽视百越为未开化的野蛮之地,但最僵硬古板的老学究也得承认云窑子客观的美丽,顶不过再酸溜溜说一句,这等天赐宝物产自百越真是暴殄天物了。
  这句倒是没冤枉魏危。
  魏危一边与陆临渊下棋,一边转着手中棋子。
  对中原来说价值千金的云窑子,在她手里不过是手感极佳的飞蝗石。
  **
  百越十二尸祝皆是性情古怪的老怪物,其中一位和魏危关系不错,他乐意与魏危切磋磨招,但前提是得陪他下棋。
  一盘棋,三百招。
  魏危与老怪物都觉得这是不错的买卖。
  魏危往宽敞的椅上一坐,双腿交叠起来,手肘支在翘起的膝盖上,以一种相当潇洒的姿势与对面的人下棋。
  如此磋磨了小半个时辰,老怪物端坐在那儿,呷了一口茶:“你的棋风冷硬,不留情面,固然在棋局上摧枯拉朽,但稍有不慎就会被蚕食。”
  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不劳费心。”
  魏危吃掉盘中黑子,淡淡抬眼,眼中微光轻闪,一眼让人联想到百越的巍巍高山。
  “只要我杀得够快就行了。”
  魏危围门一下吃掉了对方六颗棋子,老怪物看得肉疼,齿缝间嘶了一声,嘴硬道:“小鬼,你才见过多少人,遇见过多少高手,就敢说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