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魏危要与陆临渊切磋,自然不会带着戒指首饰这种负赘的东西。所以在前往无悔崖之前,把这些细软金银全部塞到了马鞍下的袋子里。
  乔长生有些许羞愧:“……”
  他昨日离开酒楼时见到一匹毛发油亮的大宛马在酒楼马槽内吃草,一时好奇青城哪家人有这么俊俏的马,小厮回是昨日那位胡袍姑娘的。
  上山时又在山门处遇见丰隆酒楼的跑堂,却说是昨日一位姑娘指名道姓要送上坐忘峰。
  乔长生思酌,原本以为魏危是江湖上与儒宗哪位弟子有故交的侠客,却没想到魏危有儒宗弟子的腰牌。
  乔长生长呼了一口气道:“不如一道吧。”
  “快入夏了,这个时节已经有竹叶青酒,最是甘甜清冽,我也很想去酒楼定上一坛。”乔长生已收拾好表情,笑道。
  “不知道魏姑娘介不介意添一位同行人?”
  第9章 君子帖
  魏危听乔长生这么说,一扫他腰上挂着的智字腰牌,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淡声道:“正好。我初来乍到,也想向乔公子打听一些事情。”
  乔长生笑道:“姑娘但问无妨。”
  魏危:“乔公子知不知道孔家的事情?”
  乔长生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孔家?”
  魏危抬眼:“我许久没有来过青城,但依稀记得家中长辈说过,儒宗应当是孔圣后人当家,我想知道如今儒宗掌门怎么换了徐潜山,而孔氏后人只是个峰主了?”
  乔长生闻言有些踌躇:“这虽然不是什么隐私事,但……”
  “我似乎记得。”魏危点了点霜雪刀,“乔公子欠我一个人情?”
  乔长生没想到人情还能这般用:“……”
  “问儒宗人人皆知的事情而已,魏姑娘用不上一个人情。”
  乔长生顿了一下,才开口。
  “姑娘可知道,二十一年前,青城那场血战?”
  **
  儒宗由孔圣一手创立,本一直由孔家后代掌门。
  昔年孔圣骑牛入山关,归乌有之乡,从此不见凡迹,人间倒是留下了他的后代。
  自前朝推崇儒教以来,孔圣地位一跃而上,不仅皇帝年年登台祭祀,普通求学的人家更是香火祭拜,期望在科举中朱衣点头,金榜题名。
  直到二十年一前,西边戎狄靺鞨率十万大军东下,一路拔城攻寨,杀男女数十万人,一时间鸡犬无余,白骨蔽野。
  后世有文记载:
  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蹶,遍身泥土;
  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
  靺鞨势如破竹,一路屠杀清河、陈郡、荥阳三城,直逼青城而来。
  青城若是失守,国都开阳就岌岌可危。
  靺鞨首领赫连独*鹿驻营青城之外二十里处,派轻骑悬头马上,人发系在马尾上拖行到青城城墙外,一路血肉模糊,不见人形。
  一张以人血为墨写就的纸飘落至青城城墙前。
  “孔氏认得故人否?”
  轻骑拴着的人头与躯干,居然是儒宗当时掌门的弟弟孔子昕与妻子郭郡。
  孔子昕与郭郡自青城游历山海,一路教导弟子,颇有美名,却不想行至荥阳,靺鞨大军突袭,他们与当地郡守坚守城门七日。
  孔子昕与郭郡于战事上展现出谋略足以让后人惊叹。
  短短七日,孔子昕运筹帷幄,郭郡机敏果决,荥阳郡守虽是中庸守成之辈,却性格沉稳,识人善用。
  夫妻二人虚虚实实,奇计频出,竟让靺鞨战无不胜的玄铁骑兵吃了许多暗亏。
  荥阳像个难啃的骨头,生生卡主了靺鞨屠杀的的镰刀。
  靺鞨本就擅长以雷霆之势千里突袭,不耐久战,如今战事渐转,只要荥阳再撑一日,就能等到来自徐州的援军。
  只是谁也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靺鞨玄铁骑兵还是攻破了荥阳的城门。
  城破之日,荥阳被屠尽,泗水为之不流。
  孔子昕在城门被靺鞨射杀,其夫人郭郡殉城。
  靺鞨首领赫连独鹿对孔子昕郭郡二人恨不得剔骨啖肉以泄其恨。
  荥阳城破那日,他下令寻到他们夫妻二人的尸首,男者剥皮揎草,女者拔舌敲髓,悬首于铁骑马头前。
  事情传到青城,满城骇然。
  彼时的儒宗掌门是孔子昕的兄长孔思瑾,靺鞨将他至亲骨肉的尸首丢弃在青城门外,孔思瑾收敛尸骨,闭门不出。
  青城郡守感念孔子昕郭郡夫妻二人的功绩,在战事稍歇的空档亲自上儒宗请下孔思瑾,任命他为战时儒林郎,共掌城中事。
  那天夜里,发生了一件后来震惊朝堂,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孔思瑾在夜晚忽然吩咐守城将士打开暗门,带几位亲信系颈衔璧,主动投降靺鞨。
  还好青城郡守及时发现不妥,连忙闭门,在靺鞨急行骑来之前守城不出。
  孔子昕与郭郡尸骨未寒,其兄长却衰服投降了靺鞨,颇有些“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的意思,此等滑天下之大稽之事,城内沸腾,但凡有一丁点血性的人都受不了这等奇耻大辱。
  孔家三弟就是如今孔家家主孔成玉的父亲孔怀素。
  当年孔怀素当机立断,宣布从族谱中划去孔思瑾的名姓,怒斥其行径,与此人一刀两断,勉强止住当时沸腾的悠悠之口。
  第二天赫连独鹿率军攻城,明眼人都能看见玄铁骑兵只往原本布防薄弱的地方强攻,布防图只有几人看过,必然是孔思瑾泄露的。
  好在郡守连夜换了守城布置,加之青城内群情激奋,比起玄铁骑兵,更愤恨投降求荣的奸人,城内一时间义愤填膺,士气高涨,守住了城门。
  徐州与云梦的大军赶来之时,靺鞨玄铁骑兵也损失惨重,赫连独鹿知道这次必定一口气吞不到开阳,终于选择了撤兵。
  如此,这场突袭以祯朝惨胜为终。
  **
  听至此,魏危蹙眉,暂时打断了乔长生:“……孔思瑾为什么要这么做?”
  乔长生却是摇了摇头:“不知。”
  乔长生是日月山庄的少公子,怀瑾握瑜,眼中总有淡淡的笑意,但此刻唇角却抿着,显得凛然。
  “虽说原情定过,但谁也不知道当年孔思瑾到底在想什么。”
  乔长生目光平静的注视着远处飘落的桐花。
  “因为他死在了靺鞨撤兵的战场上。”
  **
  孔思瑾虽死在了混乱的战场上,却不足以阻拦战后的清算。
  这时,郭郡写的一封帖子被一位义士带到儒宗。
  原先战时匆忙,消息滞涩,加之荥阳被屠城,大多数人只大约知道孔子昕与郭郡是守城的义士,他们具体做了什么事情却不大清楚。
  那封由不知名义士带回的帖子被皇帝派来的钦差打开,最终昭告天下。
  郭郡写的帖子已经残破了,因为是一口气写完的,写得也并不工整,曲笔兼用,到最后墨迹枯竭,如同断木。
  开头写了靺鞨几日几时到了荥阳城外,何时开始攻城,孤城围逼,自己与丈夫如何与郡守一起守城,城中如何众志成城。
  儒修挽弓填补死去守城士兵的位置,僧人开寺门接纳伤者,女子登城抱着从攻城梯上来的靺鞨士兵同归于尽,男子被靺鞨士兵割肉分食,死前仍怒目咒骂靺鞨。
  ……
  ……
  似乎预料了城破身死的结局,郭郡涂抹良久,在破破烂烂的帖子后头,写下最后几句。
  “诸君往来观者,应知骨无痛痒之知,冢非栖神之宅。此番潜寐黄泉下,长就幽冥决绝。愿往泉台投旧主,旌旗十万斩靺鞨。
  从今后,梦魂千里,长累诸乡。
  如意三年,郭郡顿首。”
  荥阳虽被屠城,这张溅着血迹,并无太多文采修饰的帖子却传了下来。
  道德君子,振铄千古。
  这场与靺鞨的战役后,打醒祯朝占据中原腹地,偏安一隅的美梦。
  圣人已骑牛入山观,此地只有一位一位诸如孔子昕与郭郡这样的人屹立不倒,延续神州不灭,中原长存。
  所以,儒宗掌门孔思瑾虽是死不足惜的叛徒,但孔子昕与郭郡却是实实在在的一身傲骨宁死不屈的忠臣烈士。
  两人若是不相干两个人都不要紧,可偏偏他们是兄弟,偏偏还都是孔圣的后人,偏偏都已亡故。
  一时间,如何赏,如何罚成了朝廷头疼的事情。
  最后是孔怀素主动请罪,说孔门沐孔圣恩泽,儒宗掌门为天下表率,朝乾夕惕为国效力是本分之事,然而家门不幸,出了献媚戎狄,寡义廉耻之辈,实在汗颜。
  孔圣昔年说山川本无常主,以能者居之。如此,孔氏世代实在忝居掌门之位,愿从此让贤,归隐山林。
  孔氏自称退位让贤,朝廷与儒宗却不好真的就让孔怀素一行人一走了之。
  朝廷赞扬孔子昕与郭郡是志秉忠贞,器量纯全之纯臣,何必因为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自苦,最后是双方各退一步,划出三十二峰中的尚贤峰留给孔氏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