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她的嘴唇哆嗦着,点点了头,又很快摇摇头。
  她没有慌不择路地逃跑,反而是,用柔软的掌心握住了那把锋利的剑。
  因为她的触碰,被雨水冲刷的剑身嗡鸣了一瞬。
  云笙道:“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沈竹漪的笑意很淡:“我杀他,只因他该死。”
  说至此,他长睫倾覆,眼底晦暗的杀意显露出来。
  冰冷的剑锋游移至她的喉骨。
  “师姐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他柔声道,就像在问她临终的遗言。
  回想起这把剑穿过陆卓君喉咙的画面,就如同穿破豆腐那般轻而易举。
  云笙的牙关都开始战栗。
  她仰头看过来,那双蒙着雾气的眼睛,沾染着雨水,显得湿漉漉的。
  她忍着泪,颤声道:“尹禾渊为了讨好王庭的人,将我当做交换的物品卖给了此人。蓬莱宗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我无处可去了。”
  说着,她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问:“你可以收留我么?”
  她的语气和眼神中,都充斥着强烈的求生的渴望。
  她瘫坐在血泊中,那张柔弱的脸被映衬得越发苍白。
  “我会很有用,不会拖你后腿的。”
  说着,她用力地握着这把抵着她喉咙的剑。
  云笙握着剑的手都在剧烈地颤抖,带动剑锋处的震动,通过雪白的剑身,一路传递到了剑柄处。
  沈竹漪握着剑柄的手掌,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轻颤。
  沈竹漪杀过很多人,见过许多种眼神。
  他们临死前,望向他的双眸间充满怨恨、惧怕、绝望……
  却独独没有这般,清晰地映在这般黑白分明的眸子中。
  就像是溺水之人,抱着唯一的浮木。
  哪怕这根浮木上,生满锋利的倒刺。
  而她能做的,也只有忍着惧怕,忍着掌心的鲜血淋漓,死死地攀附着他。
  然后,任由倒刺刺破她柔软的掌心,钻进她的身体里。
  无法再松手。
  这种被强烈需要的新鲜感令他心脏疾跳。
  良久。
  他缓缓收了剑,俯下身。
  他没有说话,冰冷的指腹触上云笙的眼尾,染血的手在那里留下了一点血迹,像是一点猩红的朱砂。
  云笙对上他的视线,发白的嘴唇嗫嚅了几下,下一瞬,便昏了过去。
  因为淋雨受冻,又受了惊吓,她发起了高热。
  -
  白面再度来明霞峰的时候,是处理陆卓君的尸体。
  沈竹漪修长的五指被鲜血衬得如玉般洁白。
  他并未清洗,反而是在桌案前雕刻着一枚偶人。
  白面默默拖动尸体。
  沈竹漪在用画笔给偶人描着唇瓣。
  朱砂的颜色像是新鲜的花瓣,如同女子的口脂。
  他描摹了一遍,又用指腹擦去。
  就此反复。
  他擦去的动作越来越用力,不断地摩挲着偶人的唇,直至那两片唇瓣的色泽泛出靡红的样子。
  他的指腹也是一片通红。
  白面看得胆战心惊,他俯身道:“主子,沈家来了信,月底需您回去一趟。”
  沈竹漪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家训中说过,修行之中但生杂念,抄写清心咒便可解。”
  白面应道:“是。”
  说完,他下意识瞥了一眼。
  他瞳孔一缩。
  桌面上的纸张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清心咒。
  字迹由起初的遒劲蹁跹,到后来墨点凝成一团,扭曲在一起。
  白面连忙道:“主子许是疲累了,不妨休憩片刻?醒来再……”
  沈竹漪的声音如玉石敲击般响起:“你来之前,我已然歇息过。而后梦见,她坐在书案上,搂着我的脖颈,仰头亲我。”
  白面手里的人头“咚”得一声掉在了地上。
  人头咕噜噜滚到沈竹漪的脚下。
  血涌了一地,溅在瓷白的美人面上。
  白面最为了解沈竹漪的脾性,这都入梦了,怕是此女活不成了,他以头抢地:“主子,不可杀她,她是我们现如今唯一找到的解药……”
  沈竹漪冷淡瞥了一眼:“滚。”
  -
  云笙整整睡了一日。
  再度醒来时,云笙发觉自己竟在明霞峰内。
  她身上的衣物已经干了,就是脑袋还是昏沉沉的。
  明霞峰地处蓬莱山南面,是王庭专门在蓬莱给镇邪司的督察设立的府邸,偌大的地却只有沈竹漪一人的府邸建立于此,故而显得清冷稀落。
  府邸雕墙峻宇虽繁丽,可四周的壁画都是龇牙咧嘴的枭蛇鬼怪,鲜少设有窗,越往里走,光线便越昏暗。
  云笙有些发憷,没想到沈竹漪就一人住在这么个可怕的地方。
  云笙找到沈竹漪时,他正在书房内。
  房内的窗棂蒙着一层阴翳的纱,并无多少光线透进来。
  虽是白日,却光线黯淡。
  桌上燃了一支烛火。
  沈竹漪的眉目被烛火笼罩,如雪般的皎洁,灯下看美人,越发觉得他生了一副好皮囊,乌发红唇,玉骨清秀,细密卷翘的长睫在眼睑下投落出一片阴翳。
  他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匀称修长的手执着画笔。
  在他之前的桌案上,摆放着一枚白瓷做的偶人,偶人的四肢都缠绕着天蚕丝打造的傀儡线,安静地跪坐在他身前。
  他在用画笔,给偶人点睛。
  那偶人云鬓雪肤,眼睛黑白分明,显然是个美人,由他点睛,双目恍若如有神韵一般。
  云笙走进来时,沈竹漪并未抬眼。
  云笙紧张地攥着袖子,低声道:“师弟,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
  沈竹漪淡声道:“只是道歉的话,你可以走了。”
  云笙一噎。
  终于,她将那些客套话都抛之脑后,直截了当问道:“我来是想问,之前和你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沈竹漪执笔的手一顿,撩起眼皮看向她。
  云笙道:“就是……助我修复灵根一事。”
  经历昨晚一事,云笙越发想要修复灵根。
  她得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毕竟不可能每次都会有人能救她。
  她要自己救自己。
  云笙心中七上八下,她急忙道:“我只是问问,你若没有考虑好,我就明日再来问……”
  却听沈竹漪利落回答道:“可以。”
  云笙愣住了,怔怔看着他。
  她慢慢睁大了眼。
  听到这个答案,她心里难掩狂喜,可是第六感又让她意识到了其中隐藏的危险。
  终于,她鼓足勇气,缓步走过去,走至沈竹漪的旁边。
  她有些不习惯就傻站在原地,想着找点事做缓解尴尬。
  于是,她干脆扶着桌上的砚台,替他研墨起来。
  她问道:“那我可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修复灵根是极其艰难繁琐之事,她明白。
  而沈竹漪之所以答应她,应该是有利可图。
  沈竹漪浓黑的眼睫轻扫,看着身旁的云笙,直截了当道:“你的灵力。”
  云笙研墨的手一顿:“我的灵力?”
  如玉般修长的指骨握着狼毫笔的笔杆,沈竹漪的瞳色比笔尖的墨水还要压抑深黑:“在修复灵根之时,你我需签下灵契,不止是你的灵力,你的元神和识海都属于我。你的吃穿用度,方方面面,都会由我来把控。”
  云笙下意识道:“现下的不行么?”
  问出这句话,云笙就后悔了。
  她如今的处境,好像每一处都很不堪。
  沈竹漪搁下笔,看向她洗的发白的斗篷,领口边缘泛起了毛边。
  少年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丝毫情绪地陈述事实,泠泠如珠玉碎石碰撞:“这件冬衣料子厚重、臃肿,亦不御风寒,是次品。”
  “还有,你的住所地处低洼,阳气不足,不适活人居住。”
  他的语气平和,说的也都是实话。
  可总给她一种特别强势,不容置疑的感觉。
  云笙顿时觉得格外窘迫,她低头将泛起毛边的袖子往里掖了掖。
  虽然这些是好事,但是她总觉得怪怪的。
  她深吸一口气,才将研墨好的砚台递给他,盯着手中漆黑的砚台,终是没忍住,嘟囔着将心声说出来:“衣食住行都管,这不就是豢养宠物么。”
  沈竹漪微微一怔。
  “豢养?”这两个字缱绻地卷过舌尖,他眨了一下纤长的眼睫,似乎对于她提到的这个词格外受用似的,眼眸弯弯,唇边噙着笑,“是。”
  就在此时,云笙的眼神不经意掠过偶人的背面。
  她瞳孔骤然紧缩,端着砚台的手狠狠一抖。
  ——这白瓷的偶人,正面是梨花带雨的美人面,后脑勺却长了一张赤面獠牙,双眼突出,极为可怖的般若恶鬼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