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御座之人抬目望去,就见在殿内袅袅轻飏的沉木青烟中,龙姿凤采的三位年轻官员,自夏日午后耀眼的日光中走进了殿。
  他们在御案前站立,齐齐躬身拱手,朗声道:
  微臣沈砚/微臣鹿衡玉/微臣陈今昭,恭请千岁殿下躬安。
  傲骨嶙嶙的状元,秾艳俊美的榜眼,以及清癯脱俗的探花,三位年轻官员各具风采,令人赏心悦目,着实是养眼。
  姬寅礼心情不错的笑着叫起。
  见到尔等三人,方让本王明了,何为自古英才出少年。
  三人再次拱手齐声:千岁殿下谬赞,臣等不敢当。
  此刻御座之人如此和颜悦色,好似完全忘记了,今早特意派人过去申饬他们的事。但他们又不是集体失忆,大清早被劈头盖脸痛骂的惨痛场景还历历在目,哪里能忘?每每想起,无不心下一紧,面对御座那人更是难以松懈心神。
  刘顺适时的将那沓赋文呈递了上去。
  姬寅礼拿过最上面一篇,目下十行览过后,不免击节而赞,好文章。昔年我在西北时,就亦有耳闻,荥阳出了个了不得的大才子。如今一见,便知盛名之下无虚士。
  沈砚谦逊回了句,殿下过誉了。
  听着御座处传来的纸张翻动的声响,鹿衡玉默数着那翻动的张数,待数到三的时候,不由得刹那屏息。每人三篇赋文,翻完三页宣纸,就要轮到他的了。
  姬寅礼拿过第四篇赋文,抬目上下扫过,亦满意颔首。
  文章锦心绣腹,也是难得的佳作。
  鹿衡玉暗松口气,他这关是过了。
  同样谦逊的回应了句,而后他朝陈今昭的方向偷瞄去眼,暗暗有些担心。
  陈今昭此刻快要晕了。入耳的纸张翻动声宛如符咒,一声声的拍上她脑门,拍入她灵魂深处,恨不得将她拍进十八层地狱。
  额上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她脚前的玉石地砖上。她于内心一遍遍虔诚的祈祷着,莫再翻了,恳求万万别再往下翻了但显然,她的祈祷没有起到丝毫用处。
  待听到第六页翻动声时,她感觉霎时天地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而此刻,整个大殿确是寂静无音。
  在视线落在第七篇赋文上时,御座上那人好半晌没出声。
  好半会,姬寅礼方将那篇赋往案面一推,身躯稍微后靠,抬了眼皮看向殿前那面容苍白清癯之人。
  探花郎是对本王有情绪了?他笑着懒声问。
  一句话,却差点让三个人都站不稳。
  沈砚抬手就要解释,殿下
  都退下罢。姬寅礼淡淡挥手,转向公孙桓笑问,旨拟完否?
  殿下稍等片刻,还差最后一小段。
  不急。!
  第17章
  回翰林院的路上,在经过一偏僻路段时,鹿衡玉忍不住拉过陈今昭,急切的焦灼道:陈今昭,莫要再想着敷衍应付过去,否则就算被黜退离朝,我也怕你不能活着离京。
  此话绝非他危言耸听。上位者的喜恶,本就关乎着底下人的命运,何况如今上面那位殿下又实非心慈手软之辈。若要他误以为陈今昭因当众受责一事而心生怨怼,那便大事不妙了!届时,即便那位懒得计较,也自有下面的拥簇者一拥而上,将陈今昭这个胆敢冒犯尊者的人撕个粉碎。
  沈砚也面色沉凝的接口:明日交付的文章务必要全力以赴,就算不能有所精益,也绝不可差于你昨夜那篇祭祀昊天的赋文。否则,易让那位误以你,在意图挑衅他亲王殿下的颜面。真要如此,那陈今昭的处境就要大不妙了。
  陈今昭哪有不应之理?今个也着实吓着她了。
  即便那人只似是随口笑说了那么一句,可谁又敢真拿这话只当玩笑?哪怕其中掺杂的真意只有一丝半点,可于她而言都不啻于滔天大祸了。
  想起上书房里,那刘大监朝她笑幽幽投来的一瞥,她至今都觉毛骨悚然。那瘆人模样,让人只觉他好似随时都能掏出三尺白绫,而后从人身后绕颈缠裹,再狠力拉下去。
  沈砚瞧她惨白虚脱的模样,眉峰拧起:此事亦非甚难,你倒也不必太过忧虑。这样,今日下值时,你先不急于归家,且将你昨夜所写赋文默下来,我给你看看还有何改进之处。
  鹿衡玉也道:就是,我也会帮衬着你些的。你不必想的过难,日后只要比照着旧文,每篇赋文有无所进就能轻易察觉。届时若哪处无所进益,及时改进便是。
  陈今昭感动的快要眼泪汪汪,真心感激他们的仗义相助。
  二人所提也是她先前隐忧之事。她也想精进啊,也何曾想敷衍了事,实在是整夜呕心沥血、查遍典籍后写的文章尚不入人眼,那公务繁忙之余,仓促草率下抽暇成的文章,又要拿什么来精进?
  且还是每日三篇!
  就算是夜夜不眠不休的奋笔疾书,熬不熬死自个且先不提,就所出结果怕也很难差强人意。所以她还能怎么办呢?
  回翰林院时,三人已经收拾好情绪,从面上看不出异常。
  众人视线在三人身上落了几息后,就继续低头忙手头上的工作。翰林院上官见他们平安归来,也当一切顺利,遂也没再多说什么。
  酉初时分,翰林院同僚们开始收拾东西,相互寒暄着,陆续出了殿门。
  沈砚与鹿衡玉围着她那篇赋文,开始逐段点评起来。
  陈今昭虚心听着,不住点头,握着笔杆不断挥舞,将二人所提优劣点、以及改进之处,全都记录下来。
  陈今昭你看,此赋你用了骈体、散体,唯独缺了骚体。如此整篇读赋文下来,可不就似缺了金章玉句,读起来没那花团锦簇的绮靡。鹿衡玉难得耐心的讲解一通,指着上面描写焚祭祝文上达天听的一段,这处或可以青烟扶摇兮来起首,行文结构会更佳。
  沈砚有不同见解:非是文体的事,还是内容空洞无物。旁征博引过少,纵是有几处横贯行文,也是言之无物大谬不然。譬如起首,既写昊天,何不引轩辕、武王,既写泰坛,又何不引唐宗封禅?
  鹿衡玉独出己见,坚持要以文体为重。
  沈砚回驳过去,认为行文引经据典更为紧要。
  两人各执己见,一言一语的争论起来。
  夹在中间的陈今昭也不敢随意吭声,只闷头将手中笔杆舞出残影。
  不知何时,日头已从西斜至落山,天地间蒙上了薄薄的暮色。远处传来了整点的打更声,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宫里下钥的时间。
  陈今昭与沈砚也不敢再耽搁下去,告别值宿的鹿衡玉,就脚步不停的出宫去了。
  一路上二人也没有多言,实在是这一整日糟心事过多,皆是身心俱疲,累得慌。
  宫门处分别,与对方相互拱拱手,就上了各自的车马。
  陈今昭顶着昏涨的脑袋爬上了骡车,刚进车厢就瘫坐下来,四肢摊开后背无力歪靠着厢壁。
  少爷,你还好吗?
  长庚掀开半旧车帘,担忧的瞅瞧着里头仿佛被抽干精气神的人。
  陈今昭闭着眼,有气无力回了声:没事回家吧。
  永宁胡同,陈母等人早就提灯在屋外檐下等着,待骡车一停下,就赶忙围上前来。
  今日如何这般晚?可是有什么事绊住了脚?陈母语气含着担忧,尤其见陈今昭眼底青黑,满面苍白,神情又是藏不住的疲倦,不由又心疼道,你们上官也是,从前都是两人来值守,好歹还能轮流歇歇。如今只让一人来守,彻夜不眠不说还得上一整日值,哪个受得了?
  陈今昭由陈母跟长庚搀扶着下了车,眯眼在原地伸了个懒腰,顺手捏捏小呈安胖嘟嘟的小脸,没事,我身子骨年轻,休整一夜就好了。也是今日上头派个紧急公务,这方忙到了现在。
  别仗着年轻就糟践身子骨,要不等老了就有你受的。下次要是轮到你值宿,瞧着没人就趴案上小憩会,别傻傻的睁眼到天亮。陈母嗔怪着,拉着她胳膊往屋里走,赶紧进屋吃饭,都热两回了,好悬没重新再热一回。
  哎呀,再有这般情况,你们就先用就是,莫再等我了。
  那哪成,一家人就要一起用饭。
  进了屋,就见半旧不新的餐桌上已经摆上了饭菜。
  一家人说笑着入了座,陈今昭左右两侧依旧分别是稚鱼与抱着小呈安的幺娘。
  哥!陈今昭刚拿起筷子,就感觉左侧袖子被人拉扯了下。疑惑的侧过脸看去,就见稚鱼不满的嘟着嘴。
  啊,怎么了稚鱼?
  稚鱼哼了声:我生气了,你都没注意到人家头上的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