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其党众之勠力,令人心惊。
尤其想到那些朝中公卿们竟胆敢越过朝廷、越过摄政王,谕制举贤,似将国朝的宰辅推举之权视为囊中之物,公孙桓的脸色就愈发难看。
姬寅礼不置可否,随手将一搭黄纸投入炉中。
士林之党,自树纲纪,从来如此。文帝朝时,他们尚有所收敛,但至前朝,因有仁君奉行法不及尊格外优容文臣,进而愈发助长士林党之气焰。炉内将熄的幽火瞬息翻腾而起,黄纸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据说平帝临朝末岁时,朝堂竟出现臣越君命、私擢百官之乱相。堂堂国朝君主成了庙里的菩萨,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平帝,自然是他亲自给先帝批复的谥号。
公孙桓非是不知,文臣养成的这番猖獗之势绝非一时之功,其跋扈行径已是常态,只是一想到今日筵席上他们拥簇林同炳敬酒,浑然不在意摄政王当面,一副大势已定之态,就不由心中生怒。
这些士林文臣,莫非亦将他们殿下当做平帝?
见那公孙桓面色阴晴不定,不复人前的儒雅,反倒多了几分狠辣,姬寅礼当即就知晓他这位臣属现下在想什么。
无外乎是觉得满朝臣工无可救药,实应杀尽再换一批。
姬寅礼不由扶额,无奈笑叹:文佑啊,你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急躁,定力不够。正如治大国如烹小鲜,料理这些国蠹亦如是,也急不得,慢慢炮制便是。
公孙桓深吸口气,复又恢复了面上的平静。
读书人是基石,是国朝统治与稳定的基础,一旦对阖朝百官大开杀戒,则势必会开罪天下读书人。上位者自绝于士林,那就等于断了根基。殿下要的,可从不是风雨飘摇的天下。
他虽有些遗憾,但也知就目前来说实在激进不得。亦如殿下从前所说那般,国朝再经不起动荡,需以稳为先。
况且,他们初入京都威望不足,西北文风又不盛,想网罗天下英才为己用,得需要时间。所以急也急不得,正如殿下所说,要慢慢炮制。
想至此,公孙桓不由愧然笑道:到底是臣下养气功夫不足,待回去还是得多抄几遍《金刚经》。
是得多抄几遍,长长记性。
是,臣下谨遵殿下旨意。
主从这般说笑两句。
殿内渐寂了下来,火盆里的黄纸不曾间断,炉里堆积的灰烬被外头刮来的凉风一扫,刹那在炉内腾空翻卷。些许灰烬亦随着炉口窜出,幽幽盘旋了半个荒凉殿宇。
文佑,去将临窗处搁置的纸扎人都搬来。
公孙桓忙回神应是,放下手里捧着的黄纸起身过去,也就这会他方发现原来不止化纸炉周围立了半圈纸扎人,临窗处竟也孤零零立了两个。
这两个纸扎人格外的惟妙惟肖,连官服补子、官帽样式都扎得极为精细。
公孙桓不曾往其上面部处细瞟半分,只顾低头搬运,来回两趟将立在窗前的两个纸扎人尽数搬到炉前。
炉内冥火幽幽,投射在炉前人玉棱隐岫般的眉骨间,晦暗不清。
姬寅礼目光极缓的从两个纸扎人上一一扫过。
昔年,寅礼离京之时,唯有两位大人特来临别相送。寂静的大殿内,喑哑的嗓音慢声响起。目光凝视在其中一纸扎人上,他伸出手去,温和的拂去其肩部处落上的纸灰,老大人的临别赠言,本王此生难忘。你说,寅礼二字,寓意谨与礼,为我父皇所望,切莫忘记。
稍寂,殿内再次响起了那道徐缓叹声,老大人急于告诫本王要安分,本王焉敢有忘。只是老大人却忘了,寅礼二字,原非吾之名,是老大人携百官苦苦相劝父皇,另取予我。
本王原名,承胤。
姬承胤。
他吐字极缓,似挟着深刻情绪,却又似漠然无波。
殿内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寂,唯有炉内黄纸燃烧的噼啪声不断作响。
许久,一直垂手在旁静立的公孙桓方听到问声。
文佑,什么时辰了?
公孙桓随即看向殿内悬挂的自鸣钟,低声回道:殿下,再有三刻就至子时了。
姬寅礼颔首,兀自感慨了会,竟这般晚了。不知不觉,也到了筵席散场的时候。
忽而又问,老大人情况如何了?
公孙桓垂眼:回殿下,周首辅大限将至,应就在今夜。
委实令人痛惜。姬寅礼叹,不过能殁于正统继位这日,也算全了他的圆满。说罢,目光转又投向另外一纸扎人上,伸手也替其拂去身上的灰屑。
黄泉路远,幽冥难赴。一路若能结伴同行,想必路途之中不似那般凄清孤单。
送林大人下去罢,不必过夜。!
第10章
林大人失踪的消息传来时,筵席已经接近了尾声。
陈今昭与鹿衡玉正忙着打包宫廷细点,群臣们也皆收拾妥当,直待等那去出恭的林大人回来辞宴,就能散席打道回府了。
可左等,林大人未归,右等,人还是未至。
正在众人感到不妙,就要派人前去查看时,林府的家仆惊慌失措的跑来,带来了林大人失踪不见的消息。
什么?!有官员惊呼,继而疾言厉色,你先前在何处?为何没守着你家大人!是不是躲懒了!
那家仆吓得慌忙跪下,涕泪横流的直磕头:小人不敢,大人明鉴啊小人先前确是寸步不离守在净房外,但老爷他嫌弃里头恶臭,非要小人去取熏香来。小人也苦口相劝,但哪里劝得动啊!等小人火急火燎取了老爷惯用的熏香来,老爷他、他就、他就不见了啊
官员气怒上前,猛踹一脚将其踹倒,怒斥:还敢狡辩!要是林大人有事,唯你这狗奴才是问!
其他官员也恼怒这个奴才的不尽责,可事到如今,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林大人。
因为林大人的突然失踪,满座公卿们酒醒了大半,带着各家的奴仆匆匆忙忙朝净房方向过去,四下散开寻找。
陈今昭与鹿衡玉两人此刻哪还顾得上打包什么细点,亦火急火燎的随着众人去找。
净房位于御苑的偏僻角落,黑灯瞎火的,守卫也少。
一连问了数个守卫,可皆无果,没人见到过林大人身影。
朝臣们不由心急如焚,愈发分散开来,往更远更偏僻的角落处寻去。夜色愈浓的御苑里,不时有找到了吗往那边再去找那个角落找了吗等问询声传出。
众人四处寻找,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却都一无所获。
时间拖得越久,他们的心就越慌,皆有些不大妙的预感。
就在诸位官员苦寻不到,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陡然听到一声极为惊恐凄厉的尖叫
来人啊!林大人溺毙在荷花池中了!
总管太监刘顺闻讯匆匆带人过来时,见到的就是惊乱作一团的官员们。有的扑在林大人的尸身上号啕痛哭,有的扶树俯身干呕不止,更有的瘫坐地上失魂丧魄,呆傻了一般。
刘顺惊呼:林大人这是
大人他不幸溺毙了!有官员悲痛欲绝,只是林大人好端端的,怎就突然溺毙于池中?望大监严查,此间是否另有隐情!
刘顺正色道:事关重大,咱家得速去禀了摄政王千岁。大人请放心,若事有蹊跷,千岁殿下定会还林大人一个公道。
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周府,病入膏肓的周首辅猛地睁开眼,昏眊的老眸死死盯着报丧的人。
你在说什么?!
府里的老管家擦擦眼,道:是宫里的眼线报的信,说是林大人醉酒不慎跌倒在御苑的荷花池里,不幸溺毙了。
话落,老管家就见他家老爷竟猛地撑起病体,怆然悲呼。
呜呼痛哉!
老爷!老管家哭着上前搀扶,老爷节哀啊,林大人中途崩卒或许是天意如此,您可不能痛伤了身子啊!否则林大人在泉下,怕也走的不安心啊。
非天意,乃人祸啊!
周首辅目眦欲裂,哆嗦着伸手,指向门外
是他一定是他!你去告诉告诉他们!
那是悖君之臣!国之大贼!
不忠!不义!不孝!不悌!
外表慈和,内里狡狠!
睚眦必报之豺狼!倒行逆施之梼杌!
他喘鸣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出最后一句:
老夫,断言!他姬寅礼!赳赳匹夫,不堪为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