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国丧之后,便是要准备新君继位大典。
较之仓促如儿戏般的国丧典仪,新君登基大典则被上头给予了足足一月的准备时间。
饶是时间相对充裕,各部衙门依旧忙得脚不沾地,紧锣密鼓的准备着新君继位的各项工作。尤其是翰林院,不仅要恭撰传位诏书,还要制登基仪注、修告忌天地祝文、编纂嗣统宝训、朱笔点勘金匮玉册丹陛文移等。
就连陈今昭与鹿衡玉这等边缘人物都被派上了用场,与其他编修一道备太庙谒祖典册。
接下来的一个月,陈今昭忙得昏天地暗,日日披星戴月而归,直累得她下值归家后连饭都顾不上吃几口,恨不能倒头就睡。
不过虽是忙累,可较之获派登基大典实录之职、须秉笔直书新君德音的同僚,她的这点累当即就不算什么了。没见她的那位同僚短短几日时间嘴上就起了燎泡,人也消瘦了许多,整日愁眉苦脸如丧考妣,让人看着都觉可怜。
这期间,朝中发生了件大事病中的周首辅用了封驳之权,上书驳斥了立皇三子为帝的提议。此事很快就传遍了朝野,各部衙门对此反应不一,在一定范围引发了喧哗。
当日,兖王就以朱批给了批复,仅两句
以幼凌长,不符伦常之道;
首辅废长立幼,恐有摄幼主而总万机之嫌。
仅此二句,周府沉寂下来,也让观望事态发展的那些两朝老臣们几多叹息。
昔年他们以伦常压了文帝废长立幼之念时,何曾想到今日会被兖王反以伦常二字回敬。伦常二字重重压下,周首辅还能再如何驳斥,总不能自打嘴巴,昭告天下昔年进言皆是他一国辅臣的莠言乱政。
再有诸多不甘,如今也只能接受现实。
得到批复的周首辅其心绪如何起伏众人不知,只知当夜太医院的半数太医都进了周府,兖王还命人送过去两车上好药材。
京中诸多府邸灯火彻夜通明,直至翌日得知周府并未挂白,朝臣们才长松了一口气。周首辅德高望重,深受百官信服,另一方面,他们也希望新皇登基大典能顺利进行,不再节外生枝。京中动乱太久,谁都渴望早日恢复安稳的生活。
六月初五,天朗气清,是钦天监卜算的黄道吉日。
卯初时分,鸿胪寺官引王公百官于宣治殿前依品级列班,数千人垂首静候。吉时将至,三声静鞭响彻云霄,丹陛大乐奏《庆平之章》。
开伴随赞礼官高宣,宫门前持戟武士整齐划一推开庄严巍峨的朱红殿门,重重宫门次第洞开,晨曦的第一缕金辉刺破云层,普照在自宣治殿前延伸而出的蟠龙御道上。
王公百官抬目远迎,就见御道尽头,两道人影沿着次第排开的五色仪仗,踩着蟠龙毯于编钟的清越声中缓步走来。
左侧那人身量极高,牵着旁边新君的手,雍容雅步,襟度恢廓,玄色织金五爪团龙蟒袍衣摆随步幅漾开纹路。
对于众人或直白或隐晦的打量,他不以为忤反而回以温煦平和的目光,雍容雅量,自有一番恢弘气度。
与其王仪天成的气度相比,七旒冕冠垂珠后的那天骨遒美,似镶金雕玉般华贵的面相,倒成了最不足道的边角。
王公百官几乎难以相信,此人便是杀名满皇都的兖王。
自打兖王入京,就如猛禽过境,虎兕出没,行事作风灭绝人性,比之八王更为凶残狠辣!皇朝诸公对他深恶痛绝,私下更是骂其为酆都恶鬼,元恶大憝。
尤其在对方一日杀三公、又疑似鸩杀太子后,诸公对兖王的印象更是差到极致,自发将其面目与穷凶极恶的悍匪勾连。众人都信相由心生,兖王那般凶性之人,其本人即便不是面目可憎,也必是杀伐毕露、桀骜凶残的面相。
可今日目睹真容,对方却与想象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抛开其他勿论,就那般浑然天成的恢弘气度,雍容华骨,自带一股人主之风,倒也难怪那公孙桓对其如此推崇,三句话不离一个吾主。
满朝诸公内心翻江倒海,望着由远及近的人,目光复杂。
陈今昭在诸公抬目远迎之际,亦随之朝着御道上方位望了眼。她瞧过去的时候,恰逢那兖王朝她对面的方向微侧脸以目示意,对方右侧下颌处的寸许刀痕就恰被她瞧个真切。
但见那刀痕极深,自其右下颌斜劈至下,没入深红绣银龙的领口。入眼能见的寸许疤痕甚是狰狞,宛如恶龙盘踞。
她没敢再细瞧,仓促一眼过去,就忙移了目光。
数百披甲悍将在新君与兖王身后、于两臂远处亦步亦趋的跟随,军容整肃,兵戈森然,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无声震慑着在场诸人。
御道上的人由远及近,待快近前时,诸公无不垂手垂目,凝神屏息。陈今昭亦是如此,直待那勾勒金蟒纹的黑靴打她眼底经过、走远,方敢小心轻呼口气。
接下来的登基流程皆按规制进行。当然鉴于新君情况特殊,祭天礼与告庙仪式已在寅初时刻由礼官代为完成。
即便如此,新君登基仪式依旧繁琐,鸿胪寺官宣《即位诏》后,授传国玉玺于新君。
兴
拜
山呼
随着赞礼官的宣声,亲王宗室三跪九叩,文武百官依品级朝拜。
兖王携新君站在九层高台上,一同接受朝贺。期间,新君几次不耐烦的拽着额前九旒冕垂珠,扭动身体几欲烦躁出声怪叫,每每此时,兖王就会垂眸无声看他一眼,只这一眼就能让那新君缩了脖子,霎时老实。
随后就是颁布恩诏,赦免非十恶罪犯,减免赋税徭役。同时宣布改元康平,铸印新历颁行全国,各州府誊黄宣示。
大典至最后,便是册封赏赐。黄门手捧圣旨面向殿前王公百官,高声宣读新君颁下的封赏圣旨。
圣旨共有两道,
一道是追封圣旨,追封兖王生母元妃为太皇太后,迁棺椁入乾陵与文帝同葬。礼部拟尊号孝圣慈懿昭德庄敬太皇太后,足足八字谥号。
另外一道是册封圣旨,封兖王为摄政王,摄国治权,代天子执政。
朝中诸公尤其是高品阶重臣们对圣旨内容毫不意外,毕竟这是双方博弈后的结果。当日在宣治殿,公孙桓与众人唇枪舌剑,以不容置喙的强势姿态迫使他们承认这两项条款,分毫不得更改。
宣读完毕,那黄门将重新卷好的圣旨小心捧递给旁边的礼官后,趋步至九阶台上的摄政王面前,得了指令后就再次面向王公百官,高声宣道:
传摄政王千岁令
新帝登基,举国欢庆,宫中将行夜宴三日,宴飨群臣;
礼毕后,诸公且自行散去,回府稍做歇整,于戌时入宫,参加夜宴!
待见高台上的人颔首,那黄门又高声宣:恭送新帝与千岁,拜
殿前乌鸦鸦的王公百官再次朝两侧潮水般而退,叩首齐呼
恭送圣驾,万岁金安,圣躬万福
恭送王驾,威仪长存,谋猷安邦!
第8章
礼成钟歇,嗣位大典至此终于告讫。
直到国朝两位至尊的銮驾消失在宣治殿宫门,偌大的正殿前庭方由静转动,满场诸公或走动寒暄,或结伴离开,再或三五成群低声窃语,千余人的殿前顿时嘈杂声入耳。
陈今昭与鹿衡玉自是结伴离宫,身体虽疲累,精神却难得亢奋。想那兖王入京数月,他们耳中就听了其传闻数月,如今终于亲眼目睹了真容,二人内心自是难掩激荡。
不过那人当真是出人意表。难以想象,那般浑身雍容气度之人,就是那以虎狼之势杀进皇都、双手沾满公卿鲜血的那个兖王。
实在是与他们预想中的,那铁血煞气震慑群臣的悍戾模样,出入太大了。
二人对此虽然想谈上两句,但都硬生生忍住了。宫中行走行事,再小心都不过,所以这些年在宫里,他们二人从来不言及政事哪怕半字。
宫里头的人都是顺风耳,或许连那道旁的草木都长着耳朵,此刻的话出自他们口,但下一刻这话指不定就入了谁的耳。
谈不得这敏感话题虽有些遗憾,但嗣位大典顺利告讫,却也让人若释重负,内心不胜惬怀。
至此,总算是关关难过关关过了。
即便皇三子智力有缺,可顺利登基了就也算国有新君了,便也意味着国朝秩序恢复,他们这些朝臣的日子也安定下来,如何不值得高兴?
通往宫外的青石御道上,铺满了鎏金日辉穿过葱茏枝桠投下的细碎金芒。初夏午后的阳光融着暖意,照着人身上暖洋洋的。
他们二人边宫外走,边惬意的闲话家常的闲谈几句,谈到香火鼎盛的法华寺,就口头约好改日一同去烧香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