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何曾见她如今日般,无声无息的垂着脸默默淌泪,简直是要扎陈今昭心窝子了。
  大姑娘了,还掉眼泪珠子,也不怕小呈安笑话。安心便是,就算有所动荡那也是大人物的事,就你哥这等微末小官,便是想去碍上头人的眼都不够格。莫忧,莫怕,没哪个大人物会纡尊降贵肯往下瞄我这等小人物一眼。再说,就算天塌了,也有高个来顶不是?说着,陈今昭就要抬袖替她擦过眼泪,待下值后,我去给你买你最爱吃的八珍梅与糖蒸酥,好不好?
  陈稚鱼赶紧避开,哽语急声:大哥莫弄脏了官服,仔细上官怪罪。说着就掏了帕子撇过脸擦过眼泪鼻涕,瘪瘪嘴,抽噎了声:我不要八珍梅也不要糖蒸酥我要大哥今个下值,早些回来。
  陈今昭如何能不应?
  稚鱼泪眼婆娑:那我们就说定了。
  陈今昭颔首时趁机移开视线,无法面对稚鱼的泪眼。
  环境迫人成长,成长是好事,可其间往往伴随着剧痛。她宁愿稚鱼如过往般不依不饶的缠磨她下值后去买零嘴,也不愿见其此刻眼泪汪汪的哀声祈求,只为她应下早些归来的诺言。
  俯身抱过一直眼巴巴看着她的小呈安,陈今昭托着小屁股颠了颠,这分量是真足。
  安儿昨夜尿没尿床啊?
  爹爹,安儿没有。
  爹爹的安儿真乖。
  对着小呈安胖嘟嘟的脸颊亲香了两口,看他伸出小肉手又指指自个另边脸颊,陈今昭难得轻松的舒展眉眼。
  这时陈母发话了:好了,时辰不早了,也快用饭罢。
  说着就抱起了小呈安到对面坐下,乖,爹爹一会去上值,莫要打扰她用饭。
  好的,阿奶。
  真乖。
  去骡马市租赁骡车的长庚正好回来了,陈母简单询问两句,就招呼他赶紧过来用膳。
  长庚是家生子,三代都在陈今昭的外祖父这一脉伺候着,他们一家最是忠心不过。可惜当年来京途中,长庚父母染病去了,留下了当时年纪还小的长庚。这些年长庚一直跟着陈今昭忙前跑后,尽心竭力,多年下来陈家人也将他当半个子侄看待。
  少爷,得亏骡马市还正常开着,过去的时候我心里头一直忐忑,万幸一切顺利。长庚落座后仍是满脸庆幸,只不过马车少了大半,很多府上的下人们只能退而求其次选那骡车驴车。也得亏骡马行的人还讲诚信,没将咱租赁的骡车高价转租给他人,否则就麻烦了。
  买骡车贵,养骡子麻烦,以陈家目前的情况买不起也养不起,所以陈今昭在京为官的这两年,都是在骡马市租赁骡车来使用。订好了骡车,半年一交租,连续两年未曾间断。
  租赁骡车可不是个小费用,他们家每年在这上面的花费可不少。
  陈母双手合十拜了拜,苍天保佑,还算那骡马行的人有良心。
  一家人开始用早饭。
  其间陈母不时的给陈今昭夹菜,稚鱼也忙不迭夹肉递过去,就连从来低头默不作声的幺娘也将她面前的点心夹了一块过来。
  陈今昭默默用着,并未推辞,全都慢慢吃下了肚。
  用完了饭,陈母不假人手,拿过木梳亲自给陈今昭束发。齿木梳开乌黑浓密的青丝,陈母用手仔仔细细的拢着,不让一丝一缕有所散乱。
  幺娘按照陈母吩咐,从陈母的压箱底里找出了一纹理细腻光泽通透的墨玉冠。陈母接过墨玉冠将发束于其中,口中不在意的说着:留来留去做什么,东西不就是拿来给人用的。
  陈今昭没作声,只是收回了那一瞬间惊怔的目光。
  她知道这枚墨玉冠,那是陈母当年好不容易保留下来的,一直被妥当珍藏了好些年,本是要在她行弱冠之礼时用的。
  厅堂里寂了下来,陈母拿过玉簪,颤手插进了浓密乌发,箍住墨玉冠。
  君子温润如玉,皎如玉树。
  她望着厅堂垂眸静坐的儿郎,身姿如松,神清骨秀。青色的官服洗得褪色,萧萧荡荡,拢着那清清瘦瘦的身子。
  忍不住伸手去摸那白璧一般的脸,因着这些年不敢多食,脸颊清瘦的没多少肉,摸上去都让人觉得可怜。
  陈母看了这张脸很久,突然用力将人揽进怀里,大口喘着气,闭眼止不住的流泪。此时此刻,内心的激荡让她很想将这些年来的愧欠喊出口,可最终张张合合的嘴,只流出几些压抑的哽咽声。
  陈今昭回抱了她娘,轻拍拍她的背,无声叹口气。却也没有多言,只和缓温声道:娘,备好晚膳等我回来。
  一直到骡车远去许久,掀开破旧车帘,陈今昭仍能瞧见永宁胡同口那旧灯笼发出的微光。她知道,那是她家人依旧提灯立在胡同口,依依不舍的目送她远去。!
  第2章
  通往宫殿的道路必经主街昌平大街。
  正值上朝的时间,途中就难免会接二连三的遇见其他坐车上朝的同僚。不过在京为官两年时间里,陈今昭与其他官员交集不多,所以饶是遇见其他臣僚也是各走各的,并不会特意停下几多寒暄。
  赶车的长庚小心瞄着各家车马标记,若遇见高官府邸的,就赶紧将骡车朝边上让让,并压低声告诉坐在骡车内的陈今昭,告诉说是谁谁家的车马。
  陈今昭记下,分析着尚存活的这些臣僚都出自哪些府邸、阵营,偶尔竟也听见几个家住西街的高官名字。
  正兀自思忖之时,突然骡车停了,外头传来长庚难掩雀跃的声音,少爷,是鹿编修!
  鹿衡玉!陈今昭双眸一亮,探手赶紧掀开车帘朝外观望,很快就见到了不远处停靠的鹿府马车,从车里跳下个人,扶了官帽三两步朝她破骡车方向跑来。
  劳烦让让。等长庚朝侧让出地方,鹿衡玉双手撑着车辕跳了上来。
  长庚几分感慨:再次见到鹿编修,真好。
  鹿衡玉长叹道:谁说不是,还以为当日宫门前一别,会是最后一面了。
  陈今昭将鹿衡玉请进车厢,对方甫一进来,就真心感叹:陈今昭,我在那街边等了你不短时辰,差点以为你不走运做了那刀下亡魂。你可是害我在街边伤感了好一会。
  倒了杯温茶递过去,陈今昭道:果真,你是从不会往好处来想我,难道就不能是我太走运,逃出了京师?
  凭你?再加这辆破骡车?
  鹿编修倒是有宝马香车。
  两人习惯性互怼完,相视一眼,齐齐苦中作乐的笑了。
  不过不得不说,能活着再逢故人,还是让人庆幸欣喜的,尤其是这等前路未卜、生死难料的时刻,能与故人似从前般轻松言语几句,更觉来之不易分外让人感怀。
  说起她与鹿衡玉,也算渊源颇深。他们同年科考取士,又同年在殿试上被先皇相中,以末流成绩之姿齐齐被先皇破格钦点成了探花、榜眼。然后他们两个名不副实的一甲,就与实至名归的状元沈砚,被先皇金口玉言为太初三杰,成了点缀先皇政治生涯的微末一笔。之后又同被授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官位,同在翰林院入职共事,同被沈状元排斥、被同僚排挤、被上峰不喜或许是同病相怜,两年共事下来,本互看对方不顺眼的两人竟渐渐惺惺相惜起来,倒也处出几分真友谊。
  政治场上从来凶险,别说错一步哪怕错句话就可能会万劫不复,两年共事生涯足矣他们摸透对方的脾性一二,遂也敢在对方面前吐出几分真言,排解些难为外人道也的苦闷。
  譬如现在,两人在过了之前寒暄阶段后,就怅然忧惧的低声谈起现在时局。
  西街事情可知?
  如何不知,外头已疯传,兖王马踏西街,天街踏尽公卿骨。陈今昭撩开车帘往外头看了眼,放下后压了嗓音,传言应有夸大其实成分,今早已遇见了不少活着的西街公卿。
  鹿衡玉外祖家豪富,有钱财开道,情报来得自然多些。他迅速凑近,低声如实相告:整条街不尽实,半天街足有。单手做了砍杀的手势,国舅公府、郑国公府、广平伯爵府、平阳侯府、以及刘阁老府都被杀尽了,连妇孺都一个未留!还有几家被抄了家,全家老小被押在天牢里关着,不知会是个什么章程。
  陈今昭低眸听着,听至最后,有种果然如此之感。
  眼皮一抬,与鹿衡玉对视一眼,随即两人便心照不宣的移开目光。
  为官这两年,他们二人没少被上峰刁难,去文渊阁与皇史宬整理那些浩如烟海的繁杂史册。他们二人记忆力皆不差,自是记得文帝驾崩前的一段史料里,有段文帝临终托付宗庙社稷于先皇的相关记载,当时的见证大臣恰是被诛尽的五家公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