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坑鹰猎(出书版)+天坑追匪(出书版) 第15节
  谁都没长前后眼,此时他们并不知道,苏军要带他们去的地方,其实是一处秘密军事基地。苏联红军预计到迟早会与关东军有一场决战,所以在东北布下了一张间谍网,用以搜集情报,掌握关东军的一举一动。大腮帮子等劳工逃过边境,立即被苏军进行了严密审问,从中选出的这部分人,将被送往西伯利亚的一个训练营接受间谍培训。这些人毕竟身份特殊,大多来自八路军、东北抗联或者游击队,经历比较复杂,又多是农民出身,别说俄文,连中文也不认识,只能当成外围情报人员使用。受训内容包括辨识部队番号、武器类型、密电码通讯,等等。所谓的“密电码”,泛指摩尔斯电码,通过发报机发出滴与嗒的信号声,可以让每个字和标点符号彼此独立地发送出去。在当时来说,这是最快捷、最安全的传递情报方式,发报人即便不认识字也没问题,一组密电码五个数字,每一组数字代表一个意思,只要熟悉密电码,就可以把掌握的信息传递出去。按照苏联人计划,他们会在受训之后潜回中国东北,刺探关东军的情报。如果大腮帮子等人事先得知这个计划,不知他们是否愿意留下,但在当时的处境下,他们选择逃亡也是必然。
  这一天,火车在行进途中遇到了暴风雪,大雪下得铺天盖地,狂风又卷起地面的积雪,铁轨被完全吞没,到了夜里,列车被迫停了下来。由于天气实在太冷,人蜷缩在车厢里冻得直哆嗦,负责看守的苏军军官和士兵都喝了多出平时数倍的伏特加,倒在车厢中闷头大睡,鼾声如雷。其中一个当兵的喝多了要吐,军官迷迷糊糊地踹了他一脚,示意他不要吐在车厢里,当兵的就打开车门,跳下去呕吐。大腮帮子他们仨已经计划好了,恶劣天气最适合逃跑,因为暴风雪将立即抹去他们的足迹,加上风太大,军犬也无法根据气味长时间追踪,只要短时间之内不被抓到,苏军十有八九会放弃追捕,因为在苏联人眼里西伯利亚荒原是苦寒之地,逃跑的人不可能在暴风雪中生还。不过同样因为顶风冒雪,逃亡时遇到的困难和危险也会加倍。权衡再三,大腮帮子等人仍决定在暴风雪中出逃,因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在如此恶劣的气候下,至少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摆脱追兵。成败全看头天,撑过这一天之后,凭他在长白山趴冰卧雪追逐野兽的一身本事,就有希望活着逃出西伯利亚荒原。
  大腮帮子见时机已到,冲齐二虎、老周使了个眼色。那二人心领神会,蹑足潜踪离开座位,跟在大腮帮子身后,本想顺手偷些食物和火柴之类的东西,却看到车厢门口那条军犬正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们。大腮帮子熟悉狗性,赶紧回过身从小桌子上抄起苏联军官吃剩下的半个牛肉罐头,送到军犬嘴边,又拍了拍它的头。军犬这些天也跟他们待熟了,就趴下没吭声。临下车时来不及拿别的,大腮帮子只顺了一件苏军士兵穿的熊皮坎肩,本来想再摘下醉酒守卫挎在身上的步枪,却在此时,那个守卫动了一下,嘴里还叨咕了一句什么。大腮帮子没敢再碰他,三个人一个按一个跳下火车,冒着刀子一样的风雪,看定了方向,埋头朝着南边跑了下去,暴风雪很快就抹去了三人的足迹,狂风在西伯利亚肆意地呼啸,茫茫雪原上的三个黑点,就这么消失在了远方。
  那个下车吐了一通的士兵,转身爬回去合拢车门,裹紧了皮袄睡得昏天黑地,根本不知道跑了三个人。苏联军官半夜醒来,才发现身边少了三个人,但是并没有追击,因为苏军也畏惧荒原上的严寒,出逃的三个人几乎赤手空拳,连火种也没有,不可能在寒冬的西伯利亚荒原中存活,逃走就是个死,没必要再去追赶。他只是想不通,为何这些人放弃活下来的机会,选择在暴风雪中跑出去送死?
  再说逃走的这三个人,虽然身上穿着发给他们的军大衣,头上戴着厚厚的皮帽子,脚底下有毡筒子鞋,可在西伯利亚暴风雪带来的严寒之下,再厚重的大衣也没用,呼啸的风雪使人窒息,眼睛、鼻孔、嘴唇全被冻木了,连气都喘不过来,开始吹到脸上感觉像是被刀子划伤了一样,后来脸和脚都没了知觉,严寒迅速消耗了他们身上所有的热量,连鼻子里的鼻涕也冻住了,一步一挪都够呛,那还怎么跑?大腮帮子在关外打猎多年,知道如何对抗风雪,他把那件熊皮坎肩撕成了三块,每块上面都捅了俩窟窿,蒙在头上当面罩,以此抵御暴风雪,不至于让眼睛和嘴巴都没法张开。他们仨一步也不敢停:一来尚未远离火车,还是担心有追兵,必须尽快逃命;二来在暴风雪肆虐的空旷荒原上片刻也待不了人,一旦站住了就会被冻成冰坨丢掉性命,必须拼命活动才可以保证不被冻僵。大腮帮子在出逃之前,再三叮嘱过老周和齐二虎:“一望无际的荒原看似平坦,实际上仍有许多起伏,你瞅这个雪坡是往上走的,一定先用前脚尖踏雪,前脚踏实了再抬起脚后跟,如果说一不小心绊倒了,你就脸朝下往下趴,以免从雪坡上滑下来,万一滑下来你也别慌,翻滚时身上别较劲儿,绷得越紧摔得越狠,控制住下降的速度,不能让山坡来摆布你。”他们仨跑到后半夜,风雪已住,广袤的荒原上布满了积雪,积雪最厚的地方,踩上去齐腰深,针叶林、松树林、桦树林都在冰冻中静止了,成片成片绵延无际,天地之间浑然一色。
  大腮帮子估摸着已经逃出了苏军的追击范围,他和齐二虎身强力壮,顶风冒雪逃了多半宿,还可勉强支撑,老周可是顶不住了,却又无法停下喘息,因为身上跑出了汗,一停下来就得冻成一层冰,眼看着老周脸色越来越不对劲儿,呼哧呼哧喘着不均匀的粗气,怕是坚持不住了。大腮帮子知道再不想办法,老周可能就挺不过去了,他举目一望,前边似乎是片森林,忙和齐二虎架上老周拼命往那边走。大腮帮子眼尖,瞥见雪地上有一簇像树枝样的东西支了起来,他上前扒开积雪,竟是一头驼鹿的残骸,皮肉全被野兽啃没了,仅余残骨,鹿角高高支撑起来。他让齐二虎把老周撂下,就地挖个雪坑,再捡一些松枝撑起洞顶,他自己从鹿骸上拆下几根肋骨,在岩石上磨成锋利的骨刀,再将树枝削尖,使用原始的钻木取火之法,很快点了一堆火。老周有火堆取暖,半天才缓过这口气来,脸上也有了些血色。三个人之中,只有他念过学,他告诉大腮帮子和齐二虎:“西伯利亚古时是一片泥泞之地,南部有个贝加尔湖,即古匈奴之地的北海,传说苏武牧羊就在那里。苏武不肯投降匈奴,匈奴就让他在北海牧羊,嚼雪吞毡,历尽艰辛,十九年持节不屈。”别看大腮帮子认不了多少字,但是从小跟随当持宝道人的父亲行走江湖,多多少少听说过这些典故,至此恍然大悟,敢情苏武牧羊的地方就在西伯利亚这圪挞?苏武才被关了十九年,给咱一整就是三十年,三十年啊!一定要活着回去,说什么也不能死在这荒原上!
  齐二虎不知道什么是苏武牧羊,他听老周这么一说,还以为那边有放羊的牧民,一想到羊肉,肚子里就打上鼓了,可这天寒地冻的荒原上,哪有东西可以充饥?他愁眉苦脸地说:“咱一没被俄国大鼻子打死,二没给这寒天冻死,倒要活活饿死不成?”大腮帮子何尝不是饥肠辘辘?不弄点吃的也没力气再逃了,他让齐二虎和老周打磨石刀、石斧防身,并告诉二人说:“既然森林中有鹿骸,该当有驼鹿出没,鹿肉可以吃,鹿皮可以御寒,只要打到一头鹿,咱仨就能活!”老周说:“那太好了,古人讲春搜、夏苗、秋猕、冬狩,一年四季离不开打猎,看来我们今天要和老祖先样猎鹿了!”
  大腮帮子将衬衣撕成布条系在一起,两端各拴上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当作绊索,准备在林中猎鹿。西伯利亚的驼鹿,在东北的深山老林里也有,只是不多见,角似鹿而非鹿,头似马而非马,听觉格外敏锐,如果打猎的潜踪偷袭,等不到看见它的影子,驼鹿就已逃之天天,所以猎鹿多在月明之夜,打围的带上猎犬,在远处悄悄跟踪,形成合围之势.再一举出击。大腮帮子没有猎狗,身边的两个帮手,也从未打过围,没有任何经验,不过他在黑瞎子沟的时候,跟老把头练成了哨鹿的绝技。树林子里桦木皮有的是,大腮帮子七手八脚削了一个桦木皮的鹿哨,交代了老周和齐二虎两人猎鹿的战略,就伏在树丛中呦呦吹动,哨声如鹿鸣一般,在寂静的荒原上传得很远。这一招果然奏效,十几头又高又大的驼鹿闻声而来。大腮帮子探头张望,见鹿群已在十几步之内,皆为赤背长角,立即招呼老周和齐二虎冲出来。三个人呈掎角之势,手持骨刀、绊索上前合围。驼鹿受惊,掉头在树林中四散奔逃。大腮帮子打了这么多年猎,深知一个道理——两条腿的跑不过四条腿的,他叫另外两人放过其余的驼鹿,只将一头年老力衰的灰褐色驼鹿围在当中。那头驼鹿发觉势头不对,一头撞出围困。三个人抻开绊索,在密林中紧追不放。为了各自的生存,双方你追我逃,全使上了豁命的力气。
  说到在山林中打猎,大腮帮子绝对是一等一的好手,齐二虎年轻体壮,力气大反应快,虽说老周体格稍逊,但也在抗联游击队打过仗,劳动营里下过苦,说身子骨不行那得分跟谁比,他们三人分进合击,追得老鹿惊慌失措,左冲右突、前蹿后跳,怎么也逃不出包围圈。
  三个人一头鹿,僵持了得有半个时辰,大腮帮子终于扑住驼鹿滚倒在地,一头驼鹿不下四五百斤,一个人抱住它可不容易,齐二虎和老周也扔下绊索扑上来,一个攥住鹿角,一个擒住鹿腿,驼鹿挣扎不起,口中喘着粗气,发出呜呜悲鸣。大腮帮子举起手中尖锐的骨刀,使劲儿插入驼鹿颈部,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在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荒原上,活下去意味着一切,但有生必然会有死,适者生存是大自然的交换法则。三个人趴下去饱饮鹿血,大腮帮子趁驼鹿的身子尚未冻僵,迅速剥下鹿皮、抽出鹿筋。驼鹿皮毛轻薄,且极为抗寒,他们又把鹿肉撕成块,带在身边当粮食。
  当天继续南行,西伯利亚的寒冬白昼短暂、黑夜漫长,走不多远又下起了雪,三个人躲在背风的雪坑中,架上火烤鹿肉吃。大腮帮子想出一个主意,剥下桦树皮做成简易的锅子,连骨带肉熬了一点鹿肉汤能够暖暖身子,但桦树皮不能直接在火上烧,顶多在火堆旁边借着余温来加热,勉强喝上几口热汤取暖。
  直到下半晌,鹅毛大雪仍未停息,雪坑中纵然有火堆,也冷得如同冰窖,不同于一望无际的荒原,树林子里头一片沉寂,远处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守着火堆的齐二虎以为是积雪太厚,压断树枝发出的响动,就没往心里去,正在歇息的大腮帮子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坐了起来,果不其然,他发觉远处的黑暗中有几点绿光晃来晃去。大腮帮子立即把老周叫起来,让他和齐二虎往那边看,那两个人揉了揉眼定睛看去,心头皆是一惊:那是西伯利亚荒原狼,少说有那么三五头,可能是他们猎杀驼鹿散发出的血腥气息,把荒原上的狼引来了!
  西伯利亚荒原狼不仅个儿头大,而且格外凶残,耐得住严寒,习惯成群结队行动,当然也有孤狼,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离群索居,徘徊在荒原上的孤狼,往往比狼群中的狼更狠毒、更凶悍。大腮帮子长年在深山老林里与猛兽周旋,虽然关东山没有狼群,但也打过孤狼,知道狼性多疑,虽说不知道在这里顶不顶用,也只能试上一试了,就把桦树皮放到唇边吹动,在漫天风雪中发出虎啸一般的吼叫,没过一会儿,周围那几点绿光就不见了。
  齐二虎和老周见大腮帮子吓退了那几头狼,这才把悬起来的心放下,夸大腮帮子有绝招。大腮帮子却忧心仲中,他知道狼的行动规律,狼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不会轻易展开攻击,可也不会走了之,而是采取跟踪奇袭的战术,等待机会一个一个咬死他们,因此千万不可大意。况且他们面对的可是生存在世界上最严酷环境中的掠食者,这些狼能在此地世代繁行,足以说明其狡诈和凶残绝非一般的同类可比。果不出大腮帮子所料,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那几头狼又回来了,不仅如此,还带回了一群狼,绿光变成了一片,这是一个规模罕见的大狼群!
  6
  深更半夜来了一群饿狼,不下三四十头,离大腮帮子等人越来越近。大腮帮子在黑瞎子沟打猎多年,豺狼虎豹他见多了,可他从没遇上过狼群,想象不到狼群的组织结构之严密,绝不亚于土匪的四梁八柱。群狼通常有七头左右,中等的狼群在十几头左右,由三四十头狼组成的大狼群历来罕见。三个人骤然见了这么多狼,都感到心惊肉跳,如临大敌一般,紧紧握住火把、石斧,只等狼群冲上来,就是一场殊死搏斗。群狼并未一拥而上,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徘徊,一头比同类大出一半的狼王,形貌苍劲冷峻,周身上下银霜一般白,额前一块黑斑,雪落自消,如同睁开了一只怪眼,二目凶光闪烁,龇着白森森的狼牙,冷冷地打量他们三个人。冰原狼,大腮帮子还是头一次见,绝不是山里的孤狼可比的,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目光中透出狡猾和凶残,忽绿忽蓝变幻不定。
  齐二虎小声对大腮帮子和老周说:“西伯利亚荒原天寒地冻,饿狼找不到吃的,就盯上咱仨了,可是来了这么多狼,把咱仨都吃了也不够啊。”老周到底是有知识的人,他知道齐二虎想简单了,“咱们闯入了狼群的领地,狼群却不认为咱们只是路过,何况咱们还猎杀了一头驼鹿,对占据这一领地的狼群来说,这些驼鹿都是它们的,因此这群狼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咬死咱们!”大腮帮子知道老周说的才是对的,这群狼不是为了吃掉一行三人,而是要杀死他们示威!
  眼见林子里越来越黑,这要在平时,正是鸡要上架、马要进圈、人要上炕的时候,然而今天夜里谁也别想睡了,因为他们面临着巨大的威胁,狼群一旦发觉有机可乘,就会随时冲上来吃人。大腮帮子边和老周、齐二虎一起往火堆中添加枯枝,以火光震慑狼群,一边告诉这二人:“狼怕打腰,一旦动上手,你俩就瞅准了下家伙,同时还得用木棍敲打树干,或捡起石块用力撞击,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总之尽可能地整出响动,咱们才能找机会逃跑。”
  说话这会儿,以黑头狼王为首的狼群,距离他们三个人越来越近,狼爪踩踏在积雪上“吭哧吭哧”作响,狼毛上结着冰碴,两眼凶狠如电,嘴里呼出一团团热气,转瞬间又在嘴巴边缘留下一层白霜。西伯利亚荒原狼的外观,与生俱来就有种震慑人心的威严,几十头狼这么盯着他们,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虽说三人都有拼命的决心,可见了这等阵仗,心里也不免打鼓。
  大腮帮子见这狼王比个牛犊子还大,与其余的狼全然不同,寻思怎么找个机会,先将狼王打死,也许狼群就会胆怯,甚至说哄而散。
  然而狼群始终没有发动攻势,它们倒不是怕火,这么一堆火并不会对狼群构成威胁,真要一拥而上,火把根本挡不住它们,但是狼群惯于在夜色的掩护下活动,黑夜让它们觉得安全,只要火堆保持一定的光亮,它们就不敢靠近,与其说是怕火,倒不如说是怕光。
  真应了那句话,麻秆打狼,两头害怕。僵持了半夜,三人也镇定了情绪横下心来,在西伯利亚荒原中逃亡,原本就是死中求生,此时遇到狼群,大不了一死,打死几头够本就行。于是大腮帮子和老周、齐二虎轮番休息,为了防备狼群袭击,至少留下两个人守着火堆。狼群就这么三三两两地在林中忽隐忽现,鬼火一样绿幽幽的狼眼,隔得老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三人苦苦坚持到天光放亮,四周的狼群已悄然退去,踪迹全无。齐二虎长舒一口气,觉得狼群也不过如此。大腮帮子给他泼了盆冷水:“你俩别高兴得太早,狼群不会善罢甘休,咱先不管它们,赶路要紧!”齐二虎听完,刚刚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清晨天色发红,持续一夜的风雪终于停止了,太阳悄悄升起来,风势也小了,林海雪原上银光闪烁。大腮帮子将之前撕开的布条分成三份,分别挂在三个人额头上,再用皮帽子压住,这是猎人的土法子,尽管在眼前晃来晃去有些碍事,却可以防止积雪反射阳光将双眼刺伤。他们用树枝的影子辨别方位,一路朝南前行,沿途收集松油和云杉细枝,饿了以鹿肉充饥,渴了就抓一把雪来啃。
  这整天再没见到狼群,不过他们仨心知肚明,越是没有行动,接下来的危险就越大,因此越发提心吊胆,一点也不敢大意。果然天黑,狼群就围了上来,只是由于畏惧火光,仍在不远处徘徊,并未发动攻势。接下来的几天也是如此,任人无论走到哪儿,狼群都是一直紧紧跟踪着他们,似乎是在试图摸清他们的行动规律。到了夜里,大腮帮子发觉狼群离他们一次比一次更近,他心中涌起不祥之感——狼群似已逐步适应了火光,该发动进攻了!
  说话这一天,三个人行至一片林木稀疏的山岭,刚好见到一处岩洞,进深十余丈,却是个喇叭口,里边深外边宽,洞口形同个大豁子。老周和齐二虎觉得岩洞入口太宽,不易防备狼群,还想再往前走,找个更合适的地方过夜。大腮帮子眼瞅日头往西沉了,这一天的落日,红的像火又像血,似乎预示着将有一场血流成河的恶战,岩洞正面虽然宽阔,却不必担心腹背受敌,就决定点燃篝火,在此固守。大腮帮子和齐二虎、老周一起动手,捡来几十根胳膊粗细的松枝,将两头放在火中烧焦,用石头敲掉烧焦的部分,再用石斧削成尖刺,尖头朝外,插在洞口外围,用来抵挡狼群。又放置了一排半人高的木桩,用树枝枯叶加以遮蔽伪装,两个树桩之间搭起一根碗口粗细的松枝,挂上五六个用云杉细树枝编成的绳套。狼一冲过来就会被紧紧套住,不过这是逮小兽的套子,只能暂时把狼困住,所以要在狼挣脱前,用石刀石斧将其置于死地。这些活儿在大腮帮子手中忙而不乱,齐二虎在一旁给他帮忙。接下来又在最里侧设置了第三层埋伏,将大量枯枝堆成一道屏障,把在林子里搜集到的松油全部扔在里头,万不得已之时用火点燃,冒出的火与浓烟,足以将狼吓退。待到一切布置妥当,在洞中拢起篝火,准备了一些冻硬的石块,可以随时往火堆里放,石块受热后随时都会爆响裂开,也能吓狼群一跳。
  老周有些担心树枝石块不顶用,他曾听人说过,狼群可怕之处不在于凶残,而在于诡计多端。当年在西北,有狼群围攻村庄,一夜之间咬死了几百人,那么多人,要真是单凭武力,来多少狼也不至于全村覆没吧?大腮帮子为了给老周壮胆,说道:“没什么可怕的,不就是狼吗?我在山上打猎那阵子,家里铺的盖的都是狼皮!”
  西伯利亚荒原上的夜幕降临了,一轮大得出奇的明月升上树梢,没过多久,洞外果然闪出一双双冒着绿光的狼眼,风中夹杂着狼群断断续续的鸣咽,时进时退,轮番骚扰。三个人坐在洞中烤火取暖,谁也不敢睡觉,老周仍是心里发虚直犯嘀咕:“没想到狼崽子比人还会打仗……”
  到得月上中天之时,忽听洞外狼嗥四起,群狼一齐对月长嗥,声震荒野,听得人不寒而栗,足足过了一袋烟的时间,狼嗥声忽然中止,周围陷入一片沉寂。大腮帮子知道狼群要发动进攻了,抓起一根手臂粗细、一米多长的尖木桩子,紧紧握在手中,低声招呼另外两人:“狼群来了!”老周和齐二虎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各持石斧、骨刀,依托背后岩壁,不错眼珠地盯住洞口。
  狼群合围猎物之时,狼王通常会冲在最前边,而在不同情况下,狼群会采取不同的战术,当先冲上来三五头狼,借狂奔之势纵身而起,跃过了竖在洞口的木桩,却撞在用树枝编的绳套中。那几头狼发觉被什么东西捆住,立即竭力挣扎,口中发出阵阵嘶吼。大腮帮子所扎绳套,拴的是“猪蹄扣”,越挣扎绳套越紧,恶狼吊在套子中脱不了身,吐着舌头、翘着前爪嗷嗷乱叫。老周和齐二虎看得分明,抢步上前将手中鹿骨戳入狼颈,三五下就结果了那几头恶狼,他们身上也被狼血染红了。
  大腮帮子暗暗皱眉,打头阵的只是狼群中地位最低的亥狼,虽然结果了几头恶狼的性命,却来不及再布置绳套了!狼王也瞅准了这个机会,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立即有十几头恶狼冲上前来,其中一头断尾狼当先跃过木桩和死狼,直扑洞中的大腮帮子。大腮帮子身子往下一矮,避过断尾狼的扑咬之势,人也到了狼肚子底下,手中的尖木桩子用力往上戳,正捅进狼肚子。断尾巴狼立时泄了气,重重跌在地上仍不死心,想转头来张开血盆大口咬大腮帮子,无奈已是强弩之末,越是发狠越挣扎不起。大腮帮子又上去补了一下,将断尾巴狼彻底捅死,此时他才发现,这是头肚子里带崽儿的母狼,却不知西伯利亚狼群的首领,多为一双对偶,也就是一王一后,为了统领狼群,狼后往往要身先士卒。大腮帮子捅死的正是狼后,这一来等于跟狼群结成了死仇。
  与此同时,另外两头苍背恶狼一前一后蹿入洞中,分头咬向齐二虎和老周。齐二虎记得大腮帮子说过一打狼要打腰,他闪身躲过扑咬,挥起手中石斧,狠狠砸在恶狼的腰上。那头狼挨了这一下,发出“鸣”的一声惨叫,当时腰就塌了,伏在地上四肢瘫软直不起身。而一旁的老周躲得稍慢,已被恶狼扑倒在地,张口往他头颈上乱咬。老周虽已竭力抵挡,却仍被恶狼咬住了肩膀,发出一声惨叫。大腮帮子发觉老周势危,快步抢至近前,握住尖木桩子将那头恶狼捅穿了膛,这一下用力过猛,狼肚子豁开一个血窟窿,木桩子折成了两截。齐二虎见群狼拥而上,忙抓起火把点燃了枯枝松油,登时烈焰升腾。天寒地冻之际,狼身上的毛最为厚实,沾上火就着。冲进洞中的十几头恶狼身上起火,一瞬间变成火球,当场烧死了好几只,焦臭之气在洞中弥漫,其余的狼转头逃了出去,翻翻滚滚灭掉身上的火焰,一个个也是烧得焦头烂额。狼群这一阵猛攻吃了大亏,只得远远退开。
  大腮帮子和齐二虎扶起老周,见他肩头被狼咬得血肉模糊,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渗出黄豆大小的汗珠。二人两手空空,只能给他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经过刚才一场恶战,已有十几头狼当场毙命,余下的恶狼至少还有二十只,如若卷土重来,他们任一个也活不了,必须利用狼群后退的机会,尽快逃离此地,何况烟腾火炽,洞中也已无法容身。三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岩洞,在冰冷的月光下,一步一陷地踏雪而行。
  月落乌啼,天降破晓,三个人的脸冻得通红,口中呼着热气,肩膀上结了一层霜,头发胡子上全是冰挂,却已经浑然不觉,因为转头就可以看到,身后闪出一对对绿色的鬼火,晃晃悠悠起起伏伏,狼群追上来了!
  一直跑到中午时分,稀疏的林木越来越密,插天的古树无边无际。狼群一反常态,白天也没躲起来,而是耐心地尾随在后,却并不强攻,看上去好像是在等待大腮帮子他们耗尽力气。三个人疲惫不堪,脚下一步比一步沉重,老周和齐二虎心生绝望,也实在走不动了,想坐下听天由命。大腮帮子骂道:“小鼻子没整死咱,大鼻子也没关住咱,怎么能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让狼掏了?”说话这时候,狼群已经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他们仨都是死过几次的人了,虽然到了穷途末路,却没有一个人胆怯退缩,握紧手中石斧,背靠背站定了,准备与狼群殊死一搏,死也得拽上两个垫背的。说来也是命不该绝,大腮帮子发现眼前一棵树上,居然有一个硕大的窟窿,从中冒出若隐若现的白气,这个情形他再熟悉不过,不用过去看也知道,树窟窿里有只“蹲仓”的熊瞎子!
  大腮帮子在黑瞎子沟时,可没少和熊瞎子打交道,心知西伯利亚刚刚进入漫长的寒冬,这个时候的熊瞎子还没睡熟,他冷不记起上山打虎之时,在深山中遇上一个神婆,告诉他这么一一句话“打树别打熊”,说记牢了将来定可救他命,难不成应在此处?他这个念头在心中转,却也无暇多想,冲上去抡起石斧猛击树干。老周和齐二虎吃了一惊,以为大腮帮子失了心,怎么放着眼前的狼群不顾,却跟大树较上劲儿了?还没等他们俩开口招呼大腮帮子,突然从树窟窿里钻出一头迷迷瞪瞪的棕熊,身形硕大,重逾千斤,长毛邋遢,双眼通红。老周和齐二虎以及二十几头恶狼,全被吓了一跳。大腮帮子来不及多看,拽上两个同伴抹头就走。西伯利亚棕熊踉踉跄跄地撞出来,奔着狼群就去了。狼群虽然凶恶,棕熊可也不好惹,左一掌右一掌将扑上来的恶狼挨个拍翻,顷刻间形成了一场混战。
  三个人借机脱身,咬紧牙关接着往南边跑,虽说前方望不到尽头的林海雪原,仍是令人绝望,好在摆脱了狼群的追击,路再远也有走到的一天。齐二虎走一程回头看一看,发现狼群没跟上来,劫后余生的庆幸成久久难以平复,使他感觉身上的气力都比前几天足了。怎知鬼有鬼道、狼有狼道,他们仨高兴了不到两天,阴魂不散的狼群又来了,比之前少了几头狼,估摸是被恼怒的棕熊干掉了。大腮帮子等人匆忙应战,又打死了两头狼,他让老周和齐二虎剥下狼皮、生嚼狼肉,一来是为了生存,二来是做给狼王看,以此瓦解“狼气盛,人气衰”的形势。
  他们仨并不清楚,西伯利亚的苍狼,不仅扛得住饥饿和严寒,报复心和耐力也是超乎寻常,不将这三个人咬成碎片决不罢休,而且在一次又一次的较量中,狼群对他们的状况越来越熟悉,甚至可以预估他们的战术和逃跑方向,由此愈加狡诈和凶狠,虽然数量远不及之前,却变得更加难以对付。经过了反反复复的拉锯战,三人几乎被狼群拖垮了,老周就是在守夜时打了个盹,结果被恶狼抓住机会偷袭,扑上来一口咬开了喉咙死于非命。大腮帮子和齐二虎击退狼群,守着老周的尸首发呆,眼眶子里的泪水已经冻住了,想哭也哭不出来。二人有心把老周埋了,无奈地皮冻得跟铁板一样,只得将尸身放入岩缝。大腮帮子从老周头上割下一缕头发揣在怀中,如果还能活着回去,说什么也得给老周在东北起一座坟。二人默默注视老周的面庞,过了许久才捡来石块堵住岩缝。
  一同逃亡的三个人,仅剩下大腮帮子和齐二虎了,尾随他们的恶狼也只剩十来头。狼群似乎认定这俩人迟早会自己倒下,因此不再上前袭击,只是耐心地跟在后头。如此一路南行,走了一天又一天,他俩如同茹毛饮血的野人,穿兽皮用石斧,钻木取火,在树梢岩洞中过夜,手脚和脸上全是冻疮,凭大腮帮子打猎的本领,沿途逮野鸟野兔充饥,有时一连几天没有猎物,就扒树皮草根来吃,有时早上天一亮就往前走,一路不停到了暮色低垂之际,转头来一看,出发的地点好像就在身后,有时遇上暴风雪,感觉自己已经被冻死了,到头却又活转过来,相互拉扯着挣扎起身,接着往前走。自打从列车上逃出来,大腮帮子和齐二虎就再也没吃过盐。盐这东西吃多了不行,可是一点不吃也绝对不行,否则就是吃再多的肉,身上也没力气。这些日子之所以能熬过来,全靠大腮帮子在沿途追踪驼鹿的踪迹,因为驼鹿为了补充盐,会拨开雪层,舔一些带有盐分的岩石和苔藓,但是大腮帮子也不知道照这样下去还能坚持多久。
  这一天终于走出了森林,面前是一片茫茫无际的大冰原,凛例的寒风无遮无拦,湖边的大石头全被冰层覆盖,垂下长长的冰凌。大腮帮子记得老周说过,西伯利亚南边有个大湖叫贝加尔湖,古称北海,可没想到有这么大。他小时候在胶东老家看过海,那也就这意思了。看着一望无际的大冰原,二人脑中不约而同浮现出老周讲述苏武牧羊的情形,言犹在耳,老周却已葬身荒野,心下均是黯然。不过大腮帮子明白,狼群就在身后,如今步入一片空旷的冰原,失去了密林作为依托,他和齐二虎能否活命在此一举,他抖擞精神,找来几根小臂粗细的树干,刮掉树皮,用鹿筋牢牢捆扎成两个冰排。就在此时,齐二虎推了大腮帮子下,让他往来的方向看,狼王已带着那十几头恶狼追到了森林边缘。不仅大腮帮子和齐二虎没了人样,活下来的这几头狼,也已折腾得没了狼样:有的皮毛黏在一起打了绺;有的身上皮毛被烧掉了大半;有的浑身是伤,跑起来一瘸拐;就连为首的狼王,也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只是狼眼中的凶光却更甚于前。
  大腮帮子和齐二虎把冰排拖到湖边,两个人飞身上了冰排,用熊皮面罩遮住头脸,穿过凛冽的寒风飞驰而去,很快就把狼群远远甩在了身后。强弩之末的狼群追了一阵,终究赶不上疾驰的冰排。直至此时此刻,他们才彻底摆脱了狼群的的追击。二人深入冰冻的贝加尔湖,在寒风呼啸的冰原上飞速前进。冰湖深处气温骤降,风像刀子一样呼啸着席卷而来,能把人身上的皮袄撕碎,等到狂风过去,随即又出现冰雾,四周变得白茫茫一片,根本无法辨识方向。二人置身于冰雾之中,精神恍惚,眼前出现幻觉,耳朵里出现幻听,眼神迷迷离离,甚至无法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也许已经冻死变成了亡魂。齐二虎支撑不住了,不仅眼神游离,还开始犯迷糊,嘴里叨叨着胡言乱语。大腮帮子凭着直觉和强烈的求生欲望,用冰排拖上齐二虎一直往前走,走了一天又一天,终于望见茫茫冰原的尽头有一个小屋。来到近处看,小屋十分简陋,以桦木制成,外边包着鹿皮,门前放着雪橇、雪爬犁,不远处的围栏里还关着几头鹿。大腮帮子和齐二虎实在饿得不行了,上前敲门讨饭。主人是一个黑脸膛的老头,身穿鹿皮长袍、长靴,头戴一顶狐皮帽,身量不高,弓腰驼背,见了他们二人的这番模样,也自骇异,他是很多年没见过陌生人了,二话没说,就让他们进屋取暖。所谓屋子,其实是个小窝棚,为了挡风,在木头缝隙之间贴满鹿皮。屋里地方不大,中间放着一个大火盆,燃着熊熊火焰。正对着门的地方有一张简易木架,木架上供奉块人头大小的石头,上面用鹿血画着奇怪的符号,显出当地人对神灵的敬畏。
  老头儿会几句汉话,说自己是图瓦人,在此以渔猎为生,一辈子也不知道外边是怎样的世界。他用皮兜子从屋外拎回堆雪,在火盆上煮了一锅土豆鱼汤,锅一开,小屋里香气四溢,馋得齐二虎两眼发直,咕咚咕咚地咽口水。老头又拿出鹿肉干和切成片的血肠给他们吃。大腮帮子和齐二虎两人千恩万谢,用逃亡路上打来的兽皮,跟图瓦老头换了皮袄和刀子,顾不得疲乏,缓过劲儿来再次踏上归途。说不尽这一路有多少艰难困苦,也说不尽遇上了多少危险,从寒冬走到开春,走过了大漠、草原、沼泽,两人九死一生,与偶尔飞过天际的飞鸟为伴,一直走到了嘉峪关……
  齐二虎是山东的庄户人家出身,惦念老家的爹娘,大腮帮子也想去胶东寻找离散多年的老娘和两个妹妹,两人就一路乞讨要饭去了山东。不过大腮帮子并没有在老家找到亲人的下落,祖传的二仙观已房倒屋塌。当时的小鼻子占了大半个中国,莽莽神州多半沦于敌手,哪里还有家可言?大腮帮子就听了齐二虎的话,跟他在山东参加了八路军,后来在一次战斗中,齐二虎不幸中弹牺牲,当初一同从火车上出逃的兄弟三人,只有大腮帮子活了下来。终于,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之后,大腮帮子跟随部队再闯关东,他知道报仇的时候到了!
  第七章 ,大腮帮子追匪
  1
  日本无条件投降之后,已经在山东参加了八路军的大腮帮子,跟随部队进军东北建立根据地,再一次出了山海关。此时的关外,较之大腮帮子离开之际,局势已截然不同,各地土匪蜂起,这其中替天行道的清绺子一个也见不着了,活下来的要么隐姓埋名回家务农,要么弃暗投明编入东北民主联军,只剩下占山为王无恶不作的浑绺子,继续为祸方,其中还包括日军投降前夕为了搅乱东北形势故意就地解散的伪满洲国兵团,日伪时期的军警、官吏,以及流窜潜伏下来的特务、残匪。关东军遗弃在东北的大量枪支弹药也流入民间,使得大大小小的土匪武装多如牛毛,他们平时躲在深山老林,找机会就下山打家劫舍、明火执仗、烧杀抢掠,稍遇反抗便要杀人,甚至屠村、屠镇,疯狂残杀翻身农民,并且造成我军大量伤亡,严重破坏了东三省的秩序。
  到了1945年秋天,土匪武装龙蛇混杂,大有愈演愈烈之势。为了稳定后方局势,配合主力兵团作战,东北民主联军开始集中兵力组织精锐部队,配合地方兵团进行大规模的剿匪战斗。大腮帮子跟着队伍东征西讨,由于他胆识过人,枪法出众,战斗经验丰富,又熟悉当地地形,会说黑话,还对土匪的活动规律一清二楚,在剿匪战斗中屡立奇功,很快成为剿匪部队的骨干,当上了侦察排的排长。部队战友们都知道大腮帮子有个习惯,每消灭一股土匪,在打扫战场的时候,总要把俘虏的崽子、击毙的土匪挨个看一遍,其实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一找到飞行队的金匪,尤其是塔什哈。
  当土匪的多为亡命之徒,脑袋瓜子掖在裤腰带上,全然不计生死,而且狡猾异常,仗着熟悉山里地形忽聚忽散,经常化整为零,从剿匪部队的眼皮子底下溜走。土匪一旦脱身,便会躲入深山密营,或是回到地方上继续当老百姓,装得和没事人一样,等风声过去,就再次啸聚作乱,很难彻底将其歼灭。经过数次交锋,大腮帮子总结出一条规律,各个绺子的组织结构大同小异,不论下边有多少人马,均以大当家的马首是瞻,这叫“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大当家又叫顶天梁,顶天梁一倒,必定房塌屋毁,正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剿匪的重中之重在于擒杀匪首,一旦活捉或是击毙匪首,这一股土匪群龙无首,定然各自逃窜,很难东山再起。如果让匪首跑掉,十有八九还会召集人马卷士重来,很容易死灰复燃。大腮帮子所在的剿匪部队,对躲入深山的土匪穷追猛打,消灭了几十个或大或小的土匪头子,使敌闻风丧胆。深山老林的土匪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侦察排长,火眼金睛,神出鬼没,双手使枪,百步穿杨,遇事总能想到别人前头,撞不上是走运,撞上了就得赶紧跑,跑慢了命难保。在剿匪部队的穷追猛打之下,直至辽沈战役展开之前,东北各地匪患基本肃清,奉命剿匪的部队基本上只有继续追击残匪、巩固根据地的任务了。
  有这么一股土匪苟延残喘,盘踞在人迹罕至的高山密林之中,匪首四十来岁,长得凶神恶煞一般,面红如血、头大如斗,常穿八卦仙衣,不人不鬼,半妖半道,身怀绝技,擅使飞刀,报号“常青龙”。此人的来头扑朔迷离,让人捉摸不透,有被擒获的土匪俘虏供述,长了一张大红脸的常青龙,系十二年前从关外来到此地,关于常青龙之前的种种行径,不仅剿匪部队知之甚少,在各路土匪中也是无人了解。只听说他当初单枪匹马就敢起局建绺,先后吞并了几个山头的绺子,收编了不少散兵游勇,那些土匪之所以对他死心塌地,皆因这常青龙混迹山林凭的不是枪法和刀法,而是妖法!
  相传东汉末年的张角,就是用妖法蛊惑人心,揭竿而起,一呼百应,创立太平道,发动黄中起义,从者达百万之众。至于常青龙使的什么妖法,向来众说不一,有人说他身怀异术,能够画符念咒,凭空取人首级如同探囊取物反掌观纹,也有人说他是常家门,擅长遣将招神,“胡黄常蟒鬼”五路仙家全得听他的调遣,更能呼风唤雨、喷云吐雾、撒豆成兵。反正传得挺邪乎,就有说是以讹传讹的,因此有人信也有人不信。另据民间传言,匪首常青龙凶残至极,砸窑、绑票从不留活口。关东胡匪本有五清六律、七不抢八不夺,像什么僧道尼姑、干摆渡的、挖棒槌的、开药铺的、开大车店、受伤带残的、办红白喜事的,等等,即便是杀人放火的浑绺子,也不允许抢夺。倒并非是什么“盗亦有道”,而是土匪这一行自古留下的规矩,毕竟土匪也是人,免不了遇上三次六难,有个马高镫短的时候,不能真把事情做绝了。但是常青龙不管这套,整个一个“猴子举棒子——胡抡”,而且残忍成性,砸窑抢钱不说,还杀人成瘾,经常平白无故下山抓人,不论老幼妇孺、贫富贵贱,什么人都往山上抓,有的穷光棍连饭也吃不上,没有钱财衣物可抢,更当不了肉票换钱,那也照抓不误。老百姓不明所以,只听说凡是让他抓去的人,再没一个可以活着下山,据传说都让他生吞活嚼了,吃的人越多道法越高,道法越高就越能肆无忌惮地杀,人越货。如今的常青龙招亡纳叛,收编了好几股残匪,加上残匪“靠窑”带来的武器弹药、地图情报,势力比之前扩充了一倍有余,麾下不仅有左右军师、四大天王、八大护法,还有五六百号崽子,百十来匹日本人留下的东洋马。绺子里枪弹粮草充足,以深山老林为巢,占据了二有山老虎背,凭借天险,跟剿匪部队摆起了肉头阵,在山上以逸待劳、固守不出。
  为了消灭盘踞在二有山老虎背的土匪,剿匪部队先后三次派侦察分队前去探路,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侦察分队每次进山走不了多远,就会在山里遇上突如其来的浓雾。漫山遍野的大雾说来就来毫无预兆,这个雾来得十分蹊跷,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纵然刚刚还是艳阳高照晌晴白日,浓雾也能在眨眼之间笼罩山林,聚而不散,遮蔽了天日,目光所及白茫茫的一片,三五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非但如此,更要命的是浓雾中竟然有蛇,可不是一条两条,战士们前脚刚踏进浓雾,草丛、灌木里立即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四面八方由远及近,不断有蛇钻出来,挂在树上的也有,大的小的、有毒的没毒的、花花绿绿不计其数,或婉蜒游走,或昂首吐芯,看得人头发根子直往上竖。侦察分队的战士个顶个能征善战,却不知如何对付蛇群,几个人背靠背站成一圈,又怕暴露位置不敢开枪,更何况子弹能够对付土匪,却对付不了这么多的蛇,只得用刺刀挑了几条离得最近的蛇,怎奈大大小小的蛇中了邪般不顾死活拼命往上冲,在周围越聚越多,几乎连成了片,挤成了墙。有几个战士躲闪不及让毒蛇咬了,便即脸色铁青、嘴唇发紫、口吐白沫、躺在地上止不住抽搐,其余的战土只好带上伤员,舍命冲出蛇群,被迫退回了出发地。打了这么多年仗,战土们枪林弹雨也没人退缩,没想到今天让蛇群逼得无路可走。接连三次遇上同样的情况,总共伤了十几名侦察分队的战士,剿匪部队的首长问明来龙去脉,认为侦察分队在山里遇上的浓雾、蛇阵绝不寻常,头一次遇上这么棘手的问题,他立刻想到大腮帮子。首长曾是大腮帮子的战友,对他最为了解,知道他当过十几年猎户,熟悉山中的毒虫猛兽,应当有破蛇阵、解蛇毒的法子,剿灭盘踞在老虎背上的土匪非他不可,就派通讯员传令去调大腮帮子,当务之急是救治被毒蛇所咬的伤员。
  这些时日,大腮帮子也没闲着,正在三百里之外一个叫苍龙背的地方,围歼另一股悍匪。苍龙背与老虎背相距虽远,但同属二有山一脉,两座山头同样是陡峭险峻、易守难攻的绝险之地,苍龙背大当家的吴罗锅,也是个臭名昭著的土匪头子,手底下有两百来号土匪,与常青龙臭味相投,二人是结拜兄弟。吴罗锅仗着山势险要、人多枪杆子硬,在苍龙背负隅顽抗,与剿匪部队打了两天两夜,双方各有伤亡。大腮帮子见久攻不下,就跟营长商量,让他布置队伍继续在正面佯攻,加强火力吸引敌人注意,自己带侦察排从后山上去。等到天黑之后,他带领侦察排沿着后山的峭壁攀上山顶。苍龙背山势险峻,后山危崖陡峭,野兽也上不去,所以山顶没有土匪把守。打蛇打七寸,侦察排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如同一把尖刀直插敌人命门,在夜色的掩护中摸进土匪老巢。此时剿匪部队在山下与土匪交火,枪炮声在深山密林中阵阵回荡。后山上却没有巡逻的崽子。两排棚屋黑灯瞎火,唯有当中一间大屋灯火通明。大腮帮子估摸这是匪首的住处,捅破窗户纸趴在窗棂上往里一看,吴罗锅和几个土匪正在厅堂之上喝酒吃肉。此时山下打得热闹,枪声手榴弹声不绝于耳,这吴罗锅倒也淡定,反正如果顶不住剿匪部队的进攻,他也是难逃一死,不如及时行乐。大腮帮子行事向来干脆麻利,最擅长不按常理出牌,也不打声招呼,在外面瞄准吴罗锅扳动扳机,子弹飞出,正中吴罗锅眉心。吴罗锅应声栽倒在地,到死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开的枪,稀里糊涂地丢了老命。大腮帮子一挥手,带领战士往里冲。屋内众土匪见大当家的吹灯拔蜡了,立刻乱成了一锅粥,吴罗锅身边蹿起一人往外就跑。大腮帮子瞅见此人头戴道冠,身披肥大道袍,往脸上看,一脸大麻子,留着连面胡子,说黑不黑,说红不红,他抬手一枪,当场打倒了这个道士。接下来侦察排与正面佯攻的部队里应外合两面夹击,打了土匪一个措手不及,一举歼灭了苍龙背的土匪。这次战斗活捉了三十几个土匪,其余的被尽数击毙,不曾走脱一个。正在打扫战场之际,一名通讯员骑着快马一路飞奔上山,告诉领兵带队的营长,首长急调大腮帮子去老虎背支援。大腮帮子心知军情如火,来不及休整,也没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就跟着通讯员快马加鞭赶赴老虎背。部队首长见到大腮帮子,顾不上叙旧寒暄,给他下了死命令:第一,赶紧想办法为受伤的战土治疗蛇毒;第二,尽快探明老虎背的底细,全力以赴歼灭这股土匪。
  正所谓“十道九医”,大腮帮子是道门出身,又在山里当过多年猎户,虽然不通医理,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却懂得救治蛇毒,也会找解毒的草药。事不宜迟,他立即带人去山里找一种名为“走马芹”的草药,好在这东西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漫山遍野随处可见,茎像竹子节节空心,叶子如扇子一般七横八竖,走马芹本身也是剧毒之物,不能口服,只可外敷,以毒攻毒,再佐以松香、雄黄等物,专克蛇毒。一用之下,伤员的情况立刻有所缓解,多亏大腮帮子及时赶到,部队才没出现死亡减员。不过走马芹治标不治本,解得了蛇毒,却破不了蛇阵,下次进山再遇上蛇阵又该如何应对?部队进不了山,又如何剿灭土匪?
  剿匪部队出师不利,接连几次受挫,大腮帮子暗觉古怪,却没个头绪.只在心中揣测,这浓雾与蛇群或许与匪首常青龙的妖法有关。一筹莫展之际,冷不丁想起当地有个顶仙的妇道,关照着周围十几个屯子,据说也是“胡黄常蟒鬼”五路仙家中的常家门,“胡仙”就是狐狸,“黄仙”是黄鼠狼,又叫黄皮子,“常”指的是蛇。当年东北老百姓信奉顶仙,搬杆子顶仙的人有一半是天赋异禀,打小身子就弱,眼里看见过不干不净的东西,容易招惹狐鬼,如果这个人想靠这个事整俩钱儿花,那正好中了狐鬼的心意,就给这人“串窍”入魂,自此魂魄腾空,人半死不活的。串完了窍,狐鬼还要养“堂口”,就是去阴间招兵买马,以便有小鬼儿帮着办事跑腿。顶仙的给别人看事叫作“出堂”,能为他人消灾解难,给牲畜治病,能收魂,能圆光,通变如神,法力无边,只有别人想不到的,没有他干不了的。仙家牌位供奉在家中或堂口,牌位上的名字也跟屯子里的人名一般无二。老百姓遇上为难着窄之事无计可施,就去求助搬杆子顶仙的,久而久之形成了关外独有的风俗。大腮帮子心里琢磨,那个神棍是否真能请仙上身不好说,但是吃这碗饭的跟人熟,跟蛇更熟,至少以往山上打猎挖棒槌的人都找她讨药避蛇,且百试百灵,或许顶仙的有什么法子可以突破蛇阵。大腮帮子打定主意,就借取避蛇药的机会,上门造访这个顶仙的妇道。
  大腮帮子换上一身便装,沿途打听找上门去,山林子里满世界都是红松白桦紫椴,远看即是五花山色,山麓里飘来缕缕炊烟,景色美不胜收。顺着炊烟看去,顶仙的妇道住处和普通人家相差无几,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干打垒的国墙,两间半土坏房,屋顶铺着茅草,外墙刷着土黄色的泥浆,上头挂着串串黄玉米、红辣椒,院子里的地面平整密实,打扫得挺干净。大腮帮子站在门外拔高嗓门问了句:“在家吗?”过了片刻,屋中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啊?门没插,进来吧。”大腮帮子推门往里走,进到屋中,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妇道盘腿坐在一侧的土炕上,身穿一身青布裤褂,脚脖子上扎着绑腿,往脸上看,青里透黄的一张脸,太阳穴上贴着块黑音药,一嘴黄板牙,腰里别着一杆烟袋锅,却并未点着,抽的是手卷纸烟喇叭筒,两手的指甲又尖又长。屋角的大瓦缸中有一条二尺来长的五花蛇,正对大门的墙下是张供桌,香蜡供品摆得满当当,供品全是平常人吃的东西,不过是一篮子鸡蛋,一小碟白糖,半瓶子豆油,几个馒头之类,香炉当中插着三炷大香,燃烧过半,屋里烟雾缭绕,异香扑鼻,这香味似檀似麝,闻了让人觉得心平气和。供桌后的墙上挂了一幅画像,画中是个人首蛇身的神怪在半空腾云驾雾,周围是各种各样的蛇,有的还长了双翅,画像不知道挂了多少年,纸张泛黄,图案褪色,四个角都卷了边。供桌两侧分列赤、橙、黄、绿、青、蓝、紫、黑八色幡旗,各绘毒虫猛兽,旗子上面也布满了灰尘。
  按东北民间的说法,山林冻士阴气湿重,别说胡黄鬼魅想得道成精求个人形,就连草木都带着几分仙气,时不常从树瘤子里“咕咚咕咚”往外冒血,成了精就有老百姓供奉,总有人来大树底下烧香上供,许愿还愿,披红挂彩。大腮帮子久居关外,见识过这路人的手段,对顶仙这一套略知一二,进门指眼一看,便知是座堂口,供桌两旁的令旗,当是调兵遭将号令各路仙山家的法器,大瓦缸中的五花蛇,想必就是神棍口中的常大仙真身。大腮帮子表明身份,说剿匪部队的战士被蛇咬了,问顶仙的讨蛇药方子。搬杆子顶仙的吃么的就是这碗饭,隔三岔五就有人来家中求药,故而见多不怪,从炕头上取过一个方方正正的小药匣子,伸手进去捏出一个小袖纸包。这东西没有白给的,顶仙的妇道平时也是看人要价,遇见有钱的主儿,时常故弄玄虚东拉西扯,说上一堆玄而又玄危言耸听的话,等对方害上怕了,再趁机多要钱,可一听说登门的是剿匪部队,虽然一没穿军装,二没挎着盒子炮,可那也惹不起,吃这碗饭的不惧神鬼却怕人祸,她摸不准大腮帮子的来路,干脆送个顺水人情,又讲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大腮帮子毕竟有求于人,也客气了几句,弯腰接在手中,打开一看不禁大失所望,无非是些松香、雄黄之类,与自己所用之药没什么不同。他嘴上没有言明,心里头可犯了嘀咕,怀疑顶仙的不能对付蛇阵,转念一想,来都来了还是问一句吧。顶仙的最擅长察言观色,还没等大腮帮子开口,就在面前摆了个铜盘,又朝着里屋喊了一声,叫出来一个傻徒弟,三十来岁的一条蠢汉,穿一身黑袄黑裤,头上项个八块瓦的破帽子,下巴上胡子拉碴,脏兮兮不知几年才洗上一次脸。相传顶仙的收徒弟,实际上就是找个伺候香火的使唤人,传不了任何本领,端茶倒水什么活儿都干,还不用给工钱,但凡有口饭吃,也没人愿意干这个。傻徒弟跪在地上,捏碎烟叶子放在黄符上卷成纸烟,递到神棍手中打火点上。神棍紧闭双眼,皱着眉头,紧嘬了十几口烟,不过只嘬不咽,眨眼这支烟少了一半,再开口说话的时候,调门和嗓音全变了,仿佛坐在炕头的另有其人,出口语速极快,但是说不了两句话,她就得猛嘬半支烟。傻徒弟手底下一刻不停地卷烟,给她一支接一支地续上。顶仙的神棍手捏着纸烟,一手敲打法鼓,转眼之间,那个铜盘子中的烟头、烟灰就堆满了,屋子里烟雾缭绕,呛人口鼻。大腮帮子心知肚明,此时盘腿坐在炕上一边喷云吐雾一边说话的人,已经不是刚才那个妇道了,而是画像中半人半蛇的常大仙,它的真身则在那口大瓦缸中。
  且不论装神弄鬼与否,常大仙断断续续云山雾罩的番话,倒让大腮帮子吃了一惊。它说:“妖风盘踞老虎背,你欲进山不得为,云雾丽露皆有时令,岂能常聚不散?”一语就道破了大腮帮子的来意,不等大腮帮子追问,接着说道:“你们那么多人马进山,山里的蛇避之尚且不及,怎会成群结队在雾中咬人?皆因奉令调遣,不得已而为之。你有所不知,匪首常青龙乃旁门左道中人,是我常家门的败类,虽然本仙早有清理门户之意,怎奈却不是他的对手,只因此人手上有一道令牌,精通驱遣之术,不仅能够呼风唤雨,还可以调遣‘胡黄常蟒鬼’,如若等闲视之,只恐凶多吉少!”
  2
  顶仙的出马,也叫看香、出堂,吃这碗饭的地马负责上传下达,把凡人的请求传达给仙家,再把仙家的指示带给凡人。匪首常青龙为祸多年,经常在这一带劫掠,杀人放火没有他不干的,有不少人被他逼得家败人亡,有很多被他抓上山去的老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当地老百姓对其恨之入骨,不乏有人找到这个搬杆子顶仙的,焚香进贡,舍钱许愿,烦请常大仙显灵清理门户,收了匪首常青龙,给老百姓留条活路。顶仙的神棍托神附鬼,也费了老鼻子劲了,可是想除掉常青龙这个占山为王的凶神恶煞,却又谈何容易?为了面子又不得不应承下来,只搪塞说天机不可泄露,待到时机成熟,常青龙必定难逃劫数。正在此时,突然冒出个剿匪部队的大腮帮子,简直是天上神兵下界。顶仙这宗本事靠的就是见风使舵,借力打力,正好借机将土匪的底细告知大腮帮子,助其一臂之力,为民除害,一且成功,就能以此忽悠老百姓了。说完又从身后抗头拿了五块药饼和一面三角小旗递给大腮帮子,这小旗用几块绸布拼成,说黄不黄说红不红,中间绣着腾云驾雾人首蛇身的神怪。临走之时,顶仙的又点手叫过大腮帮子,附在他耳边,传了他一个破蛇阵的法子。
  大腮帮子虽将信将疑,却也谨记在心,谢过顶仙的神棍,回到营房驻地,把她给的松香、雄黄用水化开,帮受伤的战土敷上,蛇药的效果果然是立竿见影,看着那几人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心知已无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对这顶仙的神棍多了几分信服。当天夜里,大腮帮子翻来覆去想了整整一宿,琢磨出一个对策,根据目前的形势来看,匪首常青龙占据天险易守难攻,又擅长以妖术邪法布阵对敌,蛊惑人心。在以往来说,剿匪部队从不打无准备的仗,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眼下却对山上的情况一无所知,而且没有重武器,即使到了山下发动强攻,遭受的损失也不会小,更没把握除掉匪首常青龙。看来剿灭这股土匪,非“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可,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用些非常手段,恐怕降伏不了这个作恶多端的匪首。
  转天一早,大腮帮子出了营房,直奔二有山的山坳,此前来时他已留心,山坳里有一座破败的道观,看上去尚未荒废,心里琢磨只要尚有香火,就定有道人主持。他走入观中一不拜神,二不烧香,直接找到守庙的老道,掏出钱来要买老道浑身上下的行头。那个老道虽说平日里隐居深山,但也久走江湖阅人无数,一看大腮帮子表面上和颜悦色,眼角眉端却隐隐带着一股子煞气,知道此人不好惹,万一怠慢了,只怕引来无妄之灾。虽然不知道要买他这身破道袍做什么,却真不敢卖,老道实话实说:“不是我不肯卖给你,实在是只有这件道袍,要是把这身行头给了你,我就得光着定,出不了门还不得饿死?军爷您也是明白人,做事也要讲究点分寸不是?”大腮帮子说那还不好办吗,他也不避讳,浑身上下脱得只剩下一条裤头,连皮帽子都摘下来了,跟老道说:“您拿着这个钱,穿上我这衣服,再去置办新的,您这一身我必须穿走,等事成之后我再给您还回来。”老道乐得交换,当即脱了道袍。大腮帮子又在道观中挑了几件法器,就在道观里穿戴整齐,径直来见部队首长。首长端洋了半天,才认出眼前这老道竟是侦察排长大腮帮子,见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件打满补丁的青布道袍,身背一柄北斗桃木剑,上嵌七枚铁钉,左手摇铃右手打幅,分明是一个行走江湖的道人。大腮帮子祖辈在胶东二仙观做了几代持宝道士,不说与生俱来的道骨仙风,扮个江湖道人却也毫无破绽。首长问他这是想干什么,大腮帮子一摇手中铃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贫道准备上山一探究竟,会一会常青龙这个王八犊子,如果成了,给他们来个一勺烩!”
  根据之前的情报,常青龙这股土匪盘踞的山头是处天险,当地百姓称之为老虎背,上山仅有一条绝径,两侧皆为悬崖陡壁,一不小心摔下去,就是个粉身碎骨,连尸首都没处找去,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皆因此山形势险恶,当地人放山挖棒槌、采蘑菇、打猎常常遭遇不测。因此早年间在山顶上造了一座宝塔寺辟邪镇压,由于山高林密,又在绝险之处不通人烟,久而久之门可罗雀,现如今香火已经断了几百年,宝塔也不复存在,寺内大小房屋倒的倒、塌的塌,仅有天王殿留存至今。被常青龙等众土匪当成了聚义分脏厅。首长深知这股士匪不好对付,如果有人可以提前上山侦察,做到知己知彼固然再好不过,但是不明日大腮帮子为何要扮作一个老道。
  大腮帮子告诉首长,在剩灭苍龙背那伏土匪时击毙了一个老道,之前仔仔细细了解过那伙土匪的来龙去脉,知道那个老道姓吕,投靠苍龙背大当家的吴罗锅日子不长。自打剿匪以来,各个绺子据守自保轻易不敢下山,估计没跟别的山头打过照面,自己在道观长大,熟悉道门中的举止做派、言语规矩,正好可以扮作那个吕老道,上山会一会常青龙。首长不同意,“山上的土匪什么人都有,你剿匪多年,万一遇上打过照面的残匪,被眼尖的认出来,岂不是羊入虎口枉送了性命?”大腮帮子嘴上不说,心里却有法子,当年江上飞传过他一个绝招,用草药涂面抹须,扮成一个大麻脸的红胡子,又叫破了嗓子,变成一副公鸭嗓,再把腰往下一塌,别说土匪了,就连朝夕相处的战友也认他不出。他告诉剿匪部队的首长,土匪占据的老虎背天险易守难攻,想除掉匪首常青龙,应当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来招调虎离山!
  大腮帮子所说的计划,换了别人可能不信,指挥剿匪部队的首长却一向信得过大腮帮子,因为他俩是多年的战友,见识过大腮帮子的本领,更知其为人一向内敛,既然夸下海口,必有应对之策,只不过此行凶险不言而喻,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经过再三考虑,终于同意了大腮帮子的请求,嘱咐他千万多加小心,不可轻敌。同时派出一支精锐部队,按大腮帮子所说的计划展开行动。
  大腮帮子没有声张,从部队驻地出来,一个人悄没声儿地进了山,没走多远,眼见密林深处迷雾陡起,遮云蔽日,白茫茫一片看不见路,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想必是毒蛇出洞了。好在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倒也不慌不忙,按顶仙神棍的指点,捡起树枝在地上画了三层圆圈,一个比一个小,又摸出两块药饼,捻碎了撒在最外层的大圈之内,自己站在正中。没过多久,浓雾中的蛇越来越多,土蛇、蝮蛇、金环蛇、银环蛇、乌梢蛇、青梢蛇,以及各种叫不出名目的怪蛇,层出不穷个个争先,粗的细的长的短的令人眼花缭乱,有的赤如朱砂,有的绿如青铜,有的黑如胶漆,有的白如雪练,有的青同蓝靛,有的黄比老姜,在雾中忽隐忽现,这个走了那个来,俨然进了万蛇阵,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阴冷的血腥之气,大腮帮子纵然胆大包天,但是头一次瞅见这么多蛇,也不由得头皮发麻。可说来也怪,没一条蛇进得了地上的大圈。大腮帮子见了眼前这一幕,把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然而过不多时,又来了许多杂色斑斓的蛇,一条条目露凶光,吞吐长芯,有的抬起半个身子扭来摆去,有的紧贴地面快速滑行,显然比之前的蛇毒性更猛,相继钻入了头一个圈子。大腮帮子已知顶仙的法子有用,见状并不着慌,从怀里摸出剩下的三块药饼,用火点上冒出黄烟,撒在地上将来蛇挡在第二层圈外。群蛇虽然进不了圈内,可是并不就此退去,蛇头高高昂起围在圈外,时不时往圈内试探,却没有一条蛇敢进来,都吐着芯子盯着他。如此僵持了好一阵子,忽听摧折枝叶的声响由远而近,如同风雨大作,阴气凛然,转瞬到得近前。大腮帮子嗅到一股刺鼻的腥气,同时瞅见一缕黑气直入黄烟,他心头紧,知道蛇王来了!他以往在山中打猎,经常遇上毒蛇,都是靠雄黄、硫黄之类药物趋避,可是从没见过蛇王。当即闪目观瞧,本以为这蛇王怎么也得是水桶粗细,头大如斗,眼似铜铃,哪承想是一条筷子粗细的小黑蛇,通体漆黑,泛着暗光,头顶一道隐隐约约的红线,疾如风快似电穿过蛇阵,别看个头不大,出来的响动可是惊天动地,透出一股子难以言说的邪性。刚刚布下的两圈药饼对此蛇简直形同虚设,它钻入圈内直奔大腮帮子而来。大腮帮子哪敢怠慢,没等那条蛇来咬他,就从怀中掏出三角小旗,左手用力一抖,呼啦啦迎风展开,只见小黑蛇落在地上,连同四周的群蛇,全都朝向那面三角小旗。他连忙用右手擦亮火折子,当着蛇王的面把三角小旗烧成灰烬。按顶仙的神棍所言,这么做才可以让蛇王不受令牌调遣。此法立竿见影,小黑蛇如同钉在了地上,面对燃烧的令旗一动不动,等到令旗完全化为灰烬,它若有所悟,吐了两下芯子,率领蛇群掉头而去,蛇群来得快去得也不慢,转眼不见宗迹,又过了一会儿,密林中的浓雾也散开了。
  大腮帮子破了蛇阵,抬手擦去额头的冷汗,纵身跳出圈外,一路顺着小径走入深山。沿途再无阻碍,他观看周遭地势,估摸快到土匪设卡的关口了,故意放慢脚步,边走一边哑着嗓子高声念诵道歌:“着青衣、戴黑帽,驾鹤西行你开道;两道符、一张嘴,走遍天下不怕鬼……”高诵道歌是假,以此引出巡山的崽子是真。果不其然,从路旁蹿出几个土匪,都是短衣襟小打扮,歪戴着帽子,脚蹬洒鞋,横背竖挎着步枪,肚子上松松垮垮系着一圈子弹袋。其中一个二话不说拉开枪栓,朝大腮帮子脚底下开了一枪,这一枪是让来人别再往前走了,同时也是给附近的土匪报信儿。大腮帮子忙停住脚步,正了正头上道冠,稳了稳手中幡杆,冲那几个土匪叫道:“闭着火闭着火,里码人!”意思是说,别开枪,是同行。为首上来一个土匪头目,胯下骑着匹青色驽马,身上黑衣黑裤,敞胸露怀,小腿肚子上打着绑腿,头上戴一顶狗皮帽子,斜挎着盒子炮,双眼如炬,见大腮帮子口中说的是黑话,又是个道士打扮,大麻脸红胡子,穿的破衣烂衫,举手投足透出几分匪气,不像个好人样,就对开枪的崽子一摆手。举枪的土匪仍十分警觉,只是稍稍压低了枪口,叫大腮帮子站着别动。
  浑绺子也不是见人就杀,通常都要先对几句黑话盘一盘道,以免误伤了自己人。何况大腮帮子孤身一人,没带刀枪,又扮成一个打幡摇铃的道士模样。盗贼响马没有不迷信的,杀人放火的更怕因果报应,见了道门中人多少也得高看一眼,给自己积点阴德。那个头目从腰里拔出盒子炮,骑在马上一抖缰绳,往前提了几步,用枪口往上顶了顶头上的狗皮帽子,指着大腮帮子大声喝问:“哪路的化把?”说白了就是问从哪儿来的老道,大腮帮子不慌不忙慢慢悠悠地答道:“裂梗子啃脏水的,打头扒串子,踏错了条子。”这是说在别的山头混饭吃,因为在林子里遇上蛇了,所以误入此山。土匪头目知道大当家的在山中下了阵符,从没有人破得了,这个道士居然毫发无损地走了进来,可见道法高强,真不是白给的,他不敢擅专,翻身下马抱腕过肩,对大腮帮子行了个匪礼,说道:“既然是里码人,就请上山去跟我们大当家的碰碰码!”这句话正中大腮帮子下怀,把铃铛幡杆往身后一别,腾出手来还了个礼,口中应道:“好说好说。”那个头目就让两个崽子前一后,把大腮帮子浑身上下摸了一溜够,发现他既没带枪也没带刀,身上无非是一些老道常用的零碎,心又放下一半,掏出一条黑布,蒙在大腮帮子眼上,牵上他往山上走。
  大腮帮子两眼一抹黑,一路跟着土匪崽子前行,什么也瞅不见,心里头却明明白白,脚底下故意磨磨蹭蹭、磕磕绊绊地往山上走。土匪头目骑在马上连声催促,可是不催还好,一催大腮帮子反而停下来不走了,“我蒙着招子什么也看不见,想快也快不了,要不然这么着,让你那小兄弟背着我走吧。”崽子一听急了,过去往大腮帮子的小腿肚子踹了一脚,又用力一拽绳子,“你个牛鼻子老道话还挺多,我自己都懒得走,还背你?再不快走,小心爷爷给你摘了瓢儿!”大腮帮子也不急也不恼,脚底下慢慢吞吞,嘴上嘻嘻哈哈,凭周围的响动以及土匪之间的对话,推断出各个关口中有多少崽子、这个山口到那个山口之间相距多少步、上下多少登台阶、打的是什么口令,看上去不动声色,其实早将这一切暗记于心。
  等来到山顶上,天色已经黑了,有个土匪扯掉他眼上的黑布,大腮帮子揉眼看,身在一处庙宇殿堂之下。可以看得出来,虽说是深山老林里的一座破庙,但是当初建的时候真没少下本儿,墙体用块石砌成,大殿左右各有一耳门,前后有廊道,布局严谨,上靠危岩,下临深谷,周清遍布苍松偃柏,正是“深山藏古寺,茫茫树生烟”。此时大殿之内传来声喊:“带上来!”几个土匪就推着大腮帮子进到大殿之内,殿内既无如来、观音,也无天王、韦陀,更无香火供奉,想必此处正是被土匪当成聚义分赃厅的天王殿,四面墙隔几步远就立着一个石头灯架,上面摆放青铜灯盏,火苗蹿起老高,照得大殿里亮如白昼。大腮帮子神色从容,举目环顾四周,但见周围站了一两百号土匪,黑压压的大片,有丑有俊、有胖有瘦、有高有矮、有白有黑,一个个神头鬼脸、插刀挎枪。这些杀人如麻的土匪横眉立目龇牙咧嘴:有的一脸怒容,形似金刚护法;有的面无表情,如同行尸走肉;有的凶神恶煞,好似索命的阎罗;有的哭丧着脸,就像别人都欠他的钱。百余道目光齐刷刷盯在大腮帮子脸上,这也就是熊心虎胆的大腮帮子,换旁人见了这等阵势,当场就得尿了裤子。聚义分赃厅的正前方,摆放一张交椅,靠背上倒铺一张虎皮,老虎大头朝下,两只前爪趴在地上,虎尾搭在靠背顶部,后爪伸到靠背后面,虽然明知是一张虎皮,但看上去也让人心生畏惧。那椅子上端坐一个红脸大汉,大腮帮子定睛一看,当真奇了怪了,此人的脑袋大出了号,像胡萝卜上顶了个大号南瓜,扁平扁平的一张脸,两道扫帚眉,一对暴凸金鱼眼,塌鼻子扇风耳朵,瘪嘴大龇牙,两寸多长的头发四分黑六分白,钢丝一般根根直立,粗胳膊长腿,大手大脚,腆着个大肚子,穿一件九龙八卦仙衣,搂海带、撒金钉,盘龙飞凤绣麒麟,脚踩飞虎靴,一左一右斜挎两把大镜面,枪把上缀着大红灯笼穗,不用问也知道,此人正是恶贯满盈的匪首常青龙。他身边另有四名膀大腰圆的土匪,分披青、黑、黄、红四色大氅,皆插双枪,站在当场杀气腾腾,想必是其手下的四大天王,也就是四大炮头。
  不容大腮帮子多看,那个披红色大氅的炮头上前一步,大氅呼啦啦卷起一阵风声,下巴往上一扬,开口对大腮帮子说道:“百家姓出万家名,报报迎头什么蔓儿?”大腮帮子晃了晃手中铃铛,哑着破锣般的嗓子稳稳答道:“各位当家的辛苦,在下双口蔓儿。”炮头双手抱拳举过左肩头,称了一声:“原来是吕道长,请了,请了!”大腮帮子也还了个匪礼:“好说,好说。”这话还没落地,又上来一个身披黑色大氅的炮头,挡在穿红色大氅的炮头身前,一双眼睛恶狠狠盯着大腮帮子,问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到此探山意欲何为?怎么破的万蛇阵?大腮帮子事先编好了一套说辞,自称从关内来到关外,与苍龙背大当家吴罗锅是八拜之交的生死兄弟,怎奈两天之前吴罗锅的山头让人家平了,自己侥幸脱险,不得已当回了游方的道士,想逃回关内寻个活路,为了避开盘查,不敢走大路,只能往山里钻,途经此地忽然遇上漫山遍野的大雾,又不知何故误闯蛇阵,他身为道门中人,虽有对付蛇阵的法子,却在浓雾中走转了向,以至于鬼使神差遇上巡山的弟兄,才被带到此地。
  大腮帮子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那个披黄色大氅的炮头听得不耐烦,抢步上来围着大腮帮子连转了三圈,接下话头,问大腮帮子:“你既然认识吴罗锅,那不妨说说吴罗锅使什么家伙,有什么本事?山上多少喷子?多少崽子?四梁八柱的能耐、长相、名号?砸过哪个窑?绑过什么票?”这对大腮帮子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剿灭吴罗锅之前,苍龙背山头的底细已经被他的侦察排摸得一清二楚,当场对答如流,所言历历如绘,听得那个穿黄色大氅的炮头连连点头,也没了脾气。话已至此,聚义分赃厅里的一众土匪崽子大都觉得这位吕道长是自己人,可是前面三个人都问了,穿青色大笔的那个炮头可能是觉得不提个问题太没面子,此人一脸淫邪,往前迈了一步,眉眼一挑问道:“你说你跟吴罗锅八拜之交,可知吴罗锅有个相好的?”大腮帮子哈哈一笑道:“这位当家的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吴罗锅以往下山猫冬,必定去找芍药,那个小骚娘儿们长得前凸后翘,细眉毛瓜子脸,真叫个水灵,谁看了都想掐上一把,其实她家里头有男人,可她不安分,嫌自己男人又窝囊又穷,就跟吴罗锅靠上了,吴罗锅去,她男人就被赶出去跟驴睡一屋,到得黑晌吹了灯,这屋的小娘儿们叫一声,那屋的驴叫一声,甭提多热闹了!”大腮帮子调门儿一声高似一声,几句话惹得一众土匪浮想联翩,哄堂大笑。
  常青龙身为匪首,为了让底下的崽子心存敬畏,平时必须少言寡语,别的土匪吵吵十句他不见得能回半句,显得城府极深,但是到了这会儿,就得他这个大当家的开口了,他正欲发话,突然打人丛中走出一个穿黑衣的土匪,来到大腮帮子面前站定。这个土匪个头不高,仰着脖子上一眼下一眼从头到脚打量大腮帮子。大腮帮子见此人精瘦干练,浓眉细眼一脸邪气,其中有一只眼珠子不会转,是个金琉璃,身上穿一身黑布裤褂,腰束板带,斜挎盒子炮,脚蹬黑色胶底鞋,鞋口镶着金边。大腮帮子不觉心头一颤,一股怒火直撞顶梁门,因为他认得这个土匪!正是当年带领飞行队,追剿他和江上飞的金蝎子,虽然从没这么近打过照面,中间又隔了好几年,但是江上飞正是死在此人手上,扒了皮也认得他的骨头,不由得心头一凛,再朝金蝎子走过来的方向望去,他身后的一个土匪,更让大腮帮子心神不宁,因为此人正是欺心负义的塔什哈!
  大腮帮子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只在这一刹那间,前尘旧事齐涌上心头,五脏六腑隐隐作痛,恨不得立刻宰了这两个人,但是有剿匪任务在身,不得不强行克制,稳住心神,以免一时冲动致使前功尽弃。伪满时期的飞行队人数不多,多说二十来人,除了塔什哈和少数一两个人之外,其余的几乎全是金匪出身,长年钻山入洞,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还擅长使用雪橇,在林海雪原之中穿行如箭,双手沾满了抗联战士的鲜血。关东军战败以来,飞行队趁乱窜入深山为匪。大腮帮子从军剿匪,就是为了干掉这一伙冤家对头,给惨死在他们手上的江上飞和众多战友报仇。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又说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万没想到会在老虎背上这个绺子中碰上他们,看来飞行队在山里的日子不好过,实在躲不下去了,不得已投靠在了常青龙麾下。只因大腮帮子以江上飞传给他的匿形换貌之术,将个麻脸道人扮得出神入化,而且这些年他饱经风霜,从小鼻子劳动营到西伯利亚蒙古大漠这趟逃亡下来,脸上遍布东疮、疤痕,已和当年在山上打猎的大腮帮子判若两人,对头才没认出他来。可是当土匪的疑心最重,擅长察言观色,大腮帮子心有所思,不免目光有变,虽然仅在瞬息之间,却已经引起了金蝎子和塔什哈的注意。
  塔什哈远看着,越看越觉得这人眼熟,尤其那双练细细长长的眼睛,起有仅曾相识之感,他不敢大意,也往前走了几步,和金蝎子并肩而立,上下左右左右端洋了一番大腮帮子,随后冲着四下里的土匪崽子们一抱拳道:“并肩子,敢问一声,诸位有没有认识吴罗锅的?”一众土匪七嘴八舌抢着回答:“有啊……认识……”塔什哈又问道:“不知哪位兄弟见过吕道长?”这一下聚义分赃厅中鸦雀无声,再没一个人接茬儿了。塔什哈转过头来,斜眼盯着大腮帮子,越看心里越觉得疑惑,他两个眼珠转,附在金蝎子耳边嘀咕了几句,转回身对匪首常青龙一抱拳,说道:“大当家的,我也知道吴罗锅的绺子中有个吕道长,能掐会算挺厉害,可是前两天刚有消息,昊罗锅的山头全军尽没,一个崽子也没逃出来,怎么就他一个人全身而退?咱这山上又没人见过吕道长,谁知道眼前这人是不是冒充的,如今大敌当前,即便此人真是苍龙背的吕道长,也难保他不是探子,没准就是他点了吴罗锅的炮!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依我之见,不如一刀插了他,以免后患无穷!”塔什哈这番话虽然是冲着常青龙说的,可周围一众大大小小的土匪无不听得真真切切,话音一落,众人炸了营一般,纷纷大呼小叫,有的喊着要割下这吕道长的脑袋喂狗,也有的说即便吕道长不是自己弟兄,也同在绿林丛中混饭吃,不能无缘无故就给杀了,坏了道上的规矩可不成,七嘴八舌各说各的理,谁也说服不了谁。
  常青龙坐在聚义分赃厅的虎皮交椅上,听着大腮帮子和四大炮头的对答,面沉似水,一言不发,心里可一直没闲着,直到塔什哈说要插了大腮帮子,厅内众人乱作一团,这才不慌不忙掏出枪来,枪口对着房顶子,冷不丁叭的一枪,子弹打在房檩上,众土匪吓了一跳,全都把嘴闭上了,大殿立马就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常青龙用手一指大腮帮子,阴恻恻地说道:“真金不怕火炼,身正不怕影斜,你说你是吴罗锅结拜的兄弟吕道长,我就派一路走阴串阳的报马,下去查你一查!”
  原来常青龙手上有一道令牌,可以调遣胡黄常蟒鬼五路仙家,胡黄常蟒四路皆在尘世,这个鬼仙却不同,可以去阴间查事,最为邪门,纵然瞒得滴水不漏,派小鬼儿下去一查,就知道他的底细了。当场用一黑一白两张纸,撕成两个三寸来高的小纸人,随手往地上一扔,又从怀中摸出一道令牌,口中叫了一声“疾”!可不作怪,聚义分赃厅中阴风一卷,四周灯烛的红火苗瞬间变成了蓝色,全都暗了下来,黑黢黢看不清人脸,只见地上一黑一白两个小纸人,直挺挺立了起来,一阵阴风围着大腮帮子打转。虽然众土匪大多知道常青龙广有神通,真正见过的人可没几个,没想到如此邪乎,全看得目瞪口呆!
  3
  常青龙虽有邪法,大腮帮子也是有备而来。他进山之前听顶仙的说起过,匪首常青龙可以差遣胡黄常蟒鬼,比一般的胡黄常蟒多出路鬼仙,所谓鬼仙,就是他拘来的孤魂野鬼,专替他跑腿办事儿,不论是否真有此事,为了确保万无失,大腮帮子上山之前也剪了一个纸人,画以五官面目,用遁法让纸人代替自己,并用朱砂笔封住纸人七窍,背后写上生辰八字。这个生辰八字可不是大腮帮子的,他故意写了个四柱全阴的八字——僧道之命,贴身藏于心口,任凭哪路鬼差来查,看到的都是这个纸人,问不出大腮帮子的来路。大腮帮子心里没底,脸上却要故作镇定,这法子当初听他那个当老道的爹念叨过,却从没用过,而今冒险一试,不知是否顶用,这也说不定是匪首常青龙故弄玄虚,只为察言观色,心里有愧的人,让这阵势一吓唬,无论如何过不了这一关。凭着胆大包天,大腮帮子硬着头皮站在当场,脸上虽然神色自若,背上可也出了一层冷汗。塔什哈和金蝎子在一旁恶狠狠地盯着大腮帮子,只想待常青龙一声令下,就立即下手干掉这个吕道人。
  过了片刻,大厅中的灯烛又变亮了,两个小纸人倒在地上再也不动。常青龙哈哈笑,起身说道:“我跟苍龙背吴罗锅有交情,吕道长既然是吴罗锅的拜把子兄弟,那就不是外人,来来来,先给道长上一碗‘梦头春’解解渴!”说罢一挥手,命人给大腮帮子倒上满满碗烈酒。此话一出,众人就知道走阴串阳的鬼差盘查无误,大殿上剑拔餐张的氛围弥于无形,只有塔什哈和金蝎子愤愤不平,却也不好发作。大腮帮子双手接过酒来,一口气喝了个碗底朝天,把碗倒转过来朝众人示意,脸上显出得意的神色。常青龙挑起大拇指,赞了一声好酒量,群匪齐声附和。常青龙又说道:“久闻吴罗锅麾下有位吕道长,擅长相形度势,敢问道长,我这老虎背形势如何?能不能与吴罗锅的苍龙背一较高下?”
  这可问不住大腮帮子,他一捋红胡子,笑道:“大当家的既然问起来,贫道我就斗胆说说,其实这两座山头都占尽了形势,苍龙背有腾达之象,不过四周无水,生气易散,是为旱龙局,迟早龙困浅滩,所谓水止则气止,只看气数高低,所以吴罗锅才在阴沟里翻了船。老虎背则大有不同,形势厚实,积聚藏气,众兄弟虎踞于此,进可攻,如猛虎下山,退可守,若古槐盘根,进退自如,定当屡战屡胜!”大腮帮子所知不多,也就是打小听他爹说过的套话,还听盗墓的董阴阳讲过一些,仗着记性甚好,按葫芦画瓢侃侃而谈,信口开河一通胡诌白咧,应对装神弄鬼的草寇已绰绰有余。常青龙虽会邪法,对风水形势仅仅一知半解,听大腮帮子说得头头是道,心下更是十二分的受用,至此才相信来人是苍龙背的吕道士,当即传令搬浆子上啃,摆设山珍席。
  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的土匪,也不是整天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平时饥一顿饱一顿,赶上过节能吃上白菜萝卜炖粉条子,那就很不错了,年底分大饷的时候也不见得摆山珍席。匪首一声令下,山上有会做饭的崽子,什么是山鸡野兔,怎么叫野果蘑菇,逐样烧炒扒焖、烤炸炖炝,小鸡炖榛蘑、野猪肉炖粉条子、酸辣兔子肉、葱油烧鹿筋、酸菜烩排骨、白扒猴头蘑,各式各样全整出来摆好了,打开酒坛子把酒倒上,立时酒香四溢,跟过大年似的那么热闹,就在聚义分赃厅中喝开了。一众崽子紧着忙活,吆五喝六,猜拳行令,都觉得这是沾了吕道长的光,纷纷过来给大腮帮子敬酒。
  常青龙喝了几口酒,吃了几口菜,咂摸几下嘴,却似对桌上的山珍没什么胃口,皱眉道:“咋不给吕道长整点儿好的?这等粗食如何下咽?”大腮帮子奇道:“大当家的,山珍席还不够好吗?咱这山上有龙肉不成?”常青龙嘿嘿一笑,抬手抹了抹嘴头子上的哈喇子,提高嗓门叫过来两个崽子:“你俩快去,把豆腐脑儿端上来!”两个崽子心领神会跑下去,过不多时,五花大绑拎来一个人,捆在聚义分赃厅的柱子上,用木架箍住头颈,口中塞了块破布。此人穿得挺破,几乎衣不蔽体,不像有钱的肉票,多半是从山下抓来的老乡。一个崽子手持一柄快刀,在皮条子上杠了两下,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位的头发剃光了,那人一脸的惊恐,不知道土匪意欲何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奈何堵着嘴,想喊喊不出声,膝盖以上也全被绑定,上半身根本动弹不得。那个崽子气定神闲剃完了头,嘴里含着口水,冲着大秃瓢猛地喷了一口,用五个手指按住脑瓜子,前后左右比画了一番,找出中心位置,在那人头顶上唰唰两刀又稳又准,割出了一个十字,拿刀尖照着十字中心轻轻一挑,血淋淋地揭开头皮。那人疼痛难忍,脖子直愣愣地挺着,似乎是怕稍一低头,脑袋上的血就会喷涌而出。此时另个崽子来到身旁,手里拿着一个小凿子,细细敲开那个人的头盖骨,取下来扔在一旁,只见那个人脑壳中红白相间的脑仁子微微颤动,苦于挣扎不得,也叫不出声,干瞪着一双惊恐失神的眼,两个眼珠子咕噜噜乱转,喉头发出咕咕怪响。大腮帮子这才明白,“豆腐脑儿”就是活人脑浆子!
  大腮帮子常年打猎,当初听黑瞎子沟的老猎户说起过生吃猴脑之事,想当年引清兵入关的吴三桂,历次与敌军交锋之前,定会命手下把活猴关在笼中,用小榔头击破猴头,取其脑浆生食,以此激发军卒血勇之气。后来不知怎么的,生吃猴脑渐渐成了一道名菜,吃猴脑要在木头桌子中间挖一个窟窿,把猴脑瓜卡在窟窿里,底下放个水桶,防止猴子乱窜。固定好之后,找把小刀,在猴子脑门上割一刀,再用榔头一敲,击碎头盖骨,把皮毛揭开,用银勺挖出脑髓,蘸着事先调好的作料吃。此时猴子尚未死去,哀号之声撕心裂肺,但因太过残忍,纵是美味广为传颂,一般人也没胆子吃。大腮帮子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血肉横飞的场面见得多了,目睹眼前的情形,虽不至于心烦作呕,却没想到常青龙如此残忍,也不由得心惊肉跳、怒火中烧,恨不得手起刀落,当场干掉这个匪首。可是转念一想:“这悍匪当着我面来这么一出,一定是存心试探,若是稍有怯意,就会前功尽弃。”于是起身离席,吞了吞口水,对匪首常青龙说:“大当家的,贫道多曾听说,吃这个豆腐脑儿提精补气,可以轻身不死,早就想尝尝这口儿了!”说话从身旁的崽子手中接过刀子,上前就要挑一块来吃。
  常青龙当时就急了,跳下虎皮金交椅三蹿两蹦来到近前,一把夺过大腮帮子手中的刀子,拦住他说道:“不怕道长见怪,我山上的存货也不多了,真要让你吃了,我就得吃你的……”说完打个哈哈,在众目睽睽之下迈步来到那被缚之人面前,一不使筷子二不使勺子,仗着身形高大,抱住那个人的脑壳,伸出舌头稀里呼噜连吸带舔,转眼吃了个干干净净,舔了舔嘴角溢出的血浆,一边咂吧着嘴里的味道,一边告诉大腮帮子,他就愿意吃这口儿,下山绑肉票,专找脑壳大的人,天底下可没有比活人脑浆子更补的东西了!再看那个老乡,脑袋耷拉下来,已然气绝身亡,到死也闭不上眼,真可谓惨不忍睹。
  大腮帮子怒火大炽,心里暗骂他奶奶个熊的,竟做出这等天理难容的恶事,怪不得你个王八犊子长了那么大一个脑袋,你等着瞧,且看我怎么把你的大脑壳子敲碎了喂狗,他心里这么想,嘴里可不能说出来,还得装模作样端起海碗给常青龙敬酒,口中连称佩服。
  常青龙见大腮帮子处变不惊,又敢和自己抢脑浆子喝,心里早已没了戒备,越看越觉得顺眼,近日大兵压境,山上正是用人之际,眼前这位吕道长器识不凡,便想拉找大腮帮子入伙当个翻垛的,于是跟大腮帮子勾肩搭背连饮了数碗。当土匪的喝酒讲究喝够了数,正所谓酒里乾坤大,壶中日胀,当世英豪,双喜来登门,三阳开泰照四季常青,五福临门助六亲同运,七步之才邀八仙过海,九转功成贺十全十美,这么一碗接一碗地喝下去,众家兄弟也看出了大当家的心思,这吕道长迟早是四梁八柱之一,弄不好还得当上二当家的,纷纷前来给大腮帮子敬酒。大腮帮子却不敢喝倒了,一边吹捧常青龙,一边留心观察,瞥见一个道
  童打扮的崽子,顶多二十来岁,口偏齿缺,鸡胸驼背,背了一个皮口袋,一直跟在常青龙身后,简直是寸步不离,心知其中必有古怪,于是找个由头问常青龙:“大当家的,我有一事不明,山上的兄弟们个个英雄盖世,相貌堂堂,为什么大当家贴身的这位,倒是个十不全的形貌?”
  常青龙正在兴头上,听大腮帮子这么一问,就当众吹嘘说:“道长好眼力,这个崽子是给我背法宝的,别看我如今占山为王,想当初也曾落魄过,为了有口饭吃,不得已投军吃粮,又赶上打了败仗,落荒而逃来到一座大山下边,夜间偶得一梦,梦见两个青衣宫女奉旨前来接我,将我带进座壮阔巍峨的宫殿之内,在七宝九龙榻前拜见一位娘娘。那个娘娘授我道五雷令牌,让我替天行道,平定乱世,又说这令牌煞气太重,与我八字犯冲,得找一个命犯华盖、四凶齐全的人来背,否则于我不利。我下从梦中惊醒,手上就多了这件宝物,天亮之后问当地土人,这是什么地方?土人告诉我,此乃大唐武后陵寝!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托梦给我的竟然是则天皇帝,后来我落草为寇,遍寻了南满北满,干里挑一收了这个崽子,他的八字正合适,这样的人若非身旺,则是尸填沟壑之命,但一物必有其一用,背我这件法宝,非是此人不可,换了旁人来背,活不过一时三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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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腮帮子装得一脸吃惊,口中叹服不已,说着话连连给常青龙敬酒,心下却在暗暗计较,如何夺下道童背上的五雷令牌。常青龙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又说道:“如今时局动荡,我这座天王殿占尽形势,又受则天皇帝委派,有法宝护体,一旦得了些个风云气候,说不定也有面南背北、称孤道寡之份,真有那天,道长就是国师!”大腮帮子连忙起身深施一礼,故作受宠若惊之状,口中说道:“大当家的瞧得上我,那是我几辈子修来的造化,只不过……”
  常青龙最忌讳别人说半截儿话,不禁眉头一皱:“道长有话直说无妨,是不是嫌弃我的庙小,容不下大神仙?”
  大腮帮子连连摆手:“不敢不敢,您这聚义厅是老时年间的天王殿,大当家的您居中一坐,好比坐殿的尊神,四梁八柱分列左右,如同镇殿的天王护法,崽子们就是天兵天将,有了这等形势,谁也动不了这个山头。”
  常青龙越听越得意,他这番布置煞费苦心,可是手底下这些土匪草寇的鸟合之众,有几个瞧得出来?给他们讲了多少次也没人能明白,如今听吕麻子这个牛鼻子老道一语中的,更觉得此人当真有几分见识,绝不是浪得虚名,不由得抚掌大笑,正要再跟吕老道连干三碗,怎知大腮帮子接着说道:“无奈大当家的您忘了一节!”常青龙闻言一证,酒碗停在半空:“你且说来?”大腮帮子说:“您想想,这座山这么险,几百年前的人为什么费这么大力气,来山上造一座宝塔寺?那还不是因为老虎背山势险恶,背山山无脉,近水水无源,大当家的您在此坐殿,如同大罗金仙入庙,通天教主坐堂,如何施展得开手脚?绺子再大也不过是个草头王,终究难成气候,万一引来大军合围,只怕逃不过弹尽粮绝的下场!”
  常青龙听得暗心惊,脸色由红转紫,又从紫变黑,他向来迷信这一套,眼下大军压境也是实情,更何况手下的四梁八柱和几百百号崽子全在下边听着,如若说不出应对之策,可拢不住这些乌合之众,那他的头把交椅也坐不安稳了,当即一把抓住大腮帮子的手腕,凑到近前贴着吕老道的耳朵低声说:“还望道长多多指点!”大腮帮子欲擒故纵,手捻胡须连连摇头,可他越是这样,常青龙就越着急,血往上撞,一张脸又从黑变红。等到火候差不多了,大腮帮子也凑到常青龙耳边,伸手挡住嘴,小声说道:“大当家的虎踞在老虎背,吴罗锅占的山头叫苍龙背,这两座险峰相距三百里,同归条脉,名为二有山,有龙有虎,这就叫二有。苍龙背也好,老虎背也罢,皆为易守难攻的绝险之地,否则也不会分别被大当家和吴罗锅瞧上,可是在贫道看来,虽说这两处易守难攻,却也无路可退,属于‘画水无风空作浪’,说白了就是中看不中用,如果被大军攻上山来,就只有死路一条!所以这一龙一虎还不是最好的风水宝地……”常青龙竖起耳朵,听得脸上变颜变色,一把抓住大腮帮子的手腕子,急切地追问:“那依道长看来,何处才是风水宝地?”大腮帮子微微一笑:“大当家的少安毋躁,据贫道所知,在龙虎之间还有一座玉皇顶,这座山四灵齐备,缠护周密,进可攻退可守,正是用武之地!”
  常青龙被他这一番话说动了心思,寻思着整日缩在天险老虎背上当草寇,岂是长久之计?这老虎背地势憋屈,虽说易守难攻,可毕竟没个退路,苍龙背的吴罗锅死,他的老虎背也是唇亡齿寒。大腮帮子见常青龙动了心思,趁机又说:“我找了那么多的山头,可没见过比玉皇顶形势再好的了,原本想近水楼台先得月,肥水不流外人田,让吴罗锅把绺子拉过去,奈何吴罗锅福薄,还没动身就被人掏了老窝,可见这是天意……他没有面南背北的命。”常青龙又问:“挪窝换山头之事非同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且那玉皇顶上没有这天王大殿,搬过去之后也没地方待啊!”大腮帮子接茬说道:“大当家的且放宽心,要不怎么说是天意呢,那玉皇顶上恰好也有一座古庙,比天王殿还宽敞结实!”常青龙脸色微沉道:“吕道长是不是酒喝多了忽悠某家?玉皇顶距我这老虎背不过百十里地的路程,我又不是没去过,哪里有什么千年古刹?”大腮帮子答道:“大当家的有所不知,那古刹位于玉皇顶极隐蔽之处,虽说荒废多年,但恰恰是因为地势隐蔽,才没被外人破坏,我也是无意当中发现有这么个地方。大当家的要是不信,贫道陪您走上一趟,到地方一看便知。如有半句假话,我听凭大当家的发落就是。”常青龙坐不住了,屁股在老虎皮上摩来蹭去,大腮帮子一番话说得他心动不已,他现在就想下山走一趟,瞧瞧玉皇顶的形势。抬头看看殿外的天色,此刻月已偏西,东方发白,露水挂满树梢,不知不觉间,一众人等已然喝了一夜,大部分土匪都东倒西歪醉卧在殿上。常青龙打定主意,仗着邪法在身,倒不怕有埋伏,勒令喝躺下的崽子全爬起来,留下四大天王守住老虎背,点上八大护法和十几个崽子,全骑上快马,等到天一放亮,就随大腮帮子前往玉皇顶。
  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常青龙就带着二十来个土匪出了大殿,大腮帮子扫了一眼,这一干人虽说长得神头鬼脸,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一个个精壮威武,彪勇凶猛,眼神里带出杀气,一举手一投足绝无半分拖泥带水。尤其是匪首常青龙,外罩九龙八卦仙衣,掐金边走银线,里边一身劲装结束,下穿紧腿马裤,足蹬马靴,擦得锃亮,十字皮带挎手枪,胸前斜插三口飞刀,刀柄坠着红绸,透着一股子邪劲儿,一般人不敢多瞧半眼。那个道童打扮、鸡胸驼背的小崽子背着皮口袋紧跟其后。众人带好家伙,到后面牵出战马搬鞍认镫,再看常青龙胯下那匹枣红马,骆驼头、蛤蟆背,肚大腰圆、头高腿长,比别人的马高出一头肥出一圈,顶上生角、腹下带鳞,跑起来追风逐电,真可以说是“火龙飞下九天来,黄金万两无处换”。大腮帮子一路上悬着个心,这些土匪狡猾异常,又擅长骑马,一旦发觉中了埋伏,定会立即突围。自己手无寸铁,只能空手夺白刃,纵然盯得住匪首,却还有八大护法和十来个崽子,他们均为快马轻骑,放走当中任何一个,回到山上报信,再攻打老虎背就难了,如何才能将这些土匪一举歼灭?
  众人快马加鞭,终于来到玉皇顶山下,大腮帮子给一众土匪指点,山口是一道天门,高十几丈,宽三五丈,其深约百步,如同凌霄宝殿的南天门。匪首常青龙本来没看出什么,经大腮帮子这么一说,心下若有所悟,双脚踹镫,率众穿过天门。再往前走是地缝,其实是条山缝,一座大山从中间裂开,两边的峭壁直上直下,形似刀劈斧削,深处云雾缭绕,郁郁葱葱,幽邃莫测。大腮帮子又叫住常青龙等人,扬起马鞭往前指点:“大当家的请看,此处土高水深,草郁林茂,高而不危,低而不没,若得此地,必定平步青云,控天下之和,据阴阳之正,均统四方,以制万国。”常青龙听得心花怒放,众土匪在旁边也跟着煽风点火,都说天命难违,大当家的得此宝地必成气候,捧得常青龙晕晕乎乎。一侧山壁上有条马道,众人催马在地缝中穿行而过,眼前就是二有山的主峰玉皇顶,大腮帮子遥指山顶对常青龙说道:“那座千年古刹,就在山顶之上!”常青龙心下称奇,对大腮帮子的话又信了七八分。由于马道狭窄,群匪只能一字排开,各自勒紧手中缰绳,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通过。四个崽子在前头开道,其后是匪首常青龙和那个道童。大腮帮子跟在道童身后,紧紧盯住装令牌的皮口袋,八大护法带着其余的土匪断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