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坑鹰猎(出书版)+天坑追匪(出书版) 第13节
  原来大腮帮子这一次上山打虎,一连出门几天不归,老把头深知打头排虎凶险万分,担心大腮帮子单枪匹马遇险,就背着老伴儿叫塔什哈去找别的猎户,带两三个伴当一同上山接应。可是打头排虎等于打山神爷,其余的猎户怕惹祸上身,再加上关东军下了封山令,禁止猎户进山打围,谁敢公开违抗?因此全找借口推托不去。塔什哈在屯子里转了一大圈,叔叔大爷的好话说尽,有的说家里有病人走不开;有的说自己病了,想去实在没力气;有的抹不开面子,答应收拾好家伙就去。可在山口等了半天,答应去的一个也没来,气得他浑身发抖,回到家中跟索爷抱怨:“全在一个屯子里住,又在一个围帮吃饭,全跟着咱家上山打围糊口,如今我姐夫上山打头排虎也是为了大家伙儿,又没说让他们去打,只是上山寻人,这一个个的就全当了缩头王八,怎么都这么无情无义?”索爷心中也是十分不悦,嘴上却说:“拉倒吧,现如今这年头儿,个人家里能有口饭吃,能保住活命,这就不容易,咱还能让别人咋样?”塔什哈毕竞年少气盛,心下愤愤不平,一气之下,决定独自上山,可是林深山险,又不知大腮帮子身在何处,往哪儿找去?他只能在附近的几个山头瞎转,天黑了就会回家,就这么转了三五天,一直没找到大腮帮子。
  这一天日头快落山,塔什哈在林子里转悠了一天,正往家走,还没进屯子就听见爆豆般的枪声响成了一片,这可不是鸟铳的响动,再仔细看,黑瞎子沟方向火光冲天。他没敢直接进屯子,躲进树林深处,藏了一个多时辰,等到屯子的方向火势已弱,也听不见什么动静了,这才敢往回走。跑到屯子里一看,当时就傻了,整个屯子已经烧成了一片焦士,十几户人家全让关东军讨伐队杀光了。
  大腮帮子不等塔什哈说完,已是浑身发抖、紧攥双拳、怒目圆睁,牙齿咬得咯咖作响,一个字也说不出,心里翻江倒海一般,想起年少时随父闯关东历尽千辛万难,父亲不幸死于江匪手中,留在山东家里的老娘和两个妹妹也不知存亡,自己孤苦伶仃一一个人,全凭老把头铁腿索爷收留才得以活命,这些年索爷待自己比亲生儿子还亲,又把自己招为了上门女婿,而今这一家子人惨遭横祸,连媳妇儿肚里的孩子也没了,想来想去,想去想来,忽觉喉咙中一阵咸腥,紧接着眼前发黑,身子往前就倒,好在被塔什哈把扶住了。
  大腮帮子吐了口血袜子,推开塔什哈,拎上三眼鸟铳就往屯子里跑,他是豁命去的,去了就没想活。塔什哈紧随其后,可是关东军讨伐队已经撤走了,二人只得强忍悲痛,找到老把头两口子和大腮帮子媳妇儿的尸首,又在残破烧焦的家中找了几床破被,裹上三人尸首,在家门口刨了个坑加以掩埋。由于屯子里死的人多,挖坑也挖不过来,两个人就把菜窖扒开,将其余能找到的尸首都抬下去,再从别处拉来泥土填埋,把屯子里的男女老少合葬在一处。可怜黑瞎子沟一屯子老少全死了,只留下他们两个活人。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填完最后一把土,含泪跪到地上磕了几个头,各带一杆鸟铳,这就要去报仇。可是驻扎在东北的关东军加上垦荒团,总数不下一百多万,他俩杀得了几个?冤各有头、债各有主,随便整死俩小鼻子解不了恨,他俩总共两个脑袋,掉也得掉得够本。所以得打听明白,血洗黑瞎子沟的元凶究竟是谁。此外他们手上仅有鸟铳、弓箭,在山里打个獐狍野鹿还行,别说对付装备精良的关东军,就是对付森林警察队,那也无异于以卵击石,手上没有枪,想找小鼻子报仇简直比登天还难,问题是上哪儿整枪去?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上山找土匪借枪!
  上山找土匪借枪是其一,打听关东军的消息也得找土匪。自古说官匪一家,即使小鼻子把东北占了,山上的土匪跟伪满军警也多有往来,互通有无,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知道。赶上剿匪扫荡,就会通风报信,告知他们该跑的跑,该躲的躲。土匪们劫得财帛,当然也有这些狗腿子的一份。从清朝末年以来,关外士匪横行,遍地是胡子。盘踞在高山险崖之上的土匪武装称为“绺子”,匪首叫“大当家的”,也就是“吃横的”,手下称为“崽子”。绺子各有“字号”,讲究没有字号不发家,诸如什么草上飞、钻天鹏、活阎王、战东洋,等等。一伙绺子要想称霸一方,必须得有“四梁八柱”:“四梁”是通天梁、托天梁、转角梁、迎门梁,分别代表大当家的、二当家的、负责卜算吉凶的翻垛先生、枪杆子直溜的神炮手;“八柱”则是稽奇、挂线、懂局、传号、稽查、马号、账房、粮台,各司其职,各管一摊。绺子通常又分为“清”“浑”两路,要清钱的绺子讲究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哪些能抢,哪些不能抢都有规矩,即便是对那些为高不仁的大户,也不会轻易滥杀无辜,临走时还会留下一冬的口粮。对待坏了规矩的崽子,匪首自有一套残忍的惩治之法,否则也镇不住这帮人。要浑钱的绺子不分良贱,逮谁抢谁,除了杀人还祸害女眷,最后一把火点了房子,毁尸灭迹赶尽杀绝。老百姓对这样的浑绺子深恶痛绝,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士匪又分成几等,兵强马壮的绺子专抢地主大户,用土匪的黑话讲这叫“砸窑”,有些地主大户有钱有势,不会坐在家中干等着土匪来抢,往往筑起高墙大院,蓄养若干炮手,一旦有土匪上门,就拼个你死我活,甚至有在房顶上挂旗的,以此挑衅土匪,这样的窑被土匪称为“红窑”。绺子不仅砸窑,绑票勒索、私贩枪弹烟土的勾当也经常干。民间老百姓常说“一人一马一杆枪,好吃懒做入大帮”,觉得入伙当了土匪就是论秤分金,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其实并不尽然,尽管土匪啸聚山林、为害一方,实际上日子过得也挺惨,砸窑得来的钱财,均由大当家的统一掌管,等到年底各自下山“猫冬”的时候,再论功行赏“分红柜”,功劳多的多拿,出力少的少给。所以他们平时住得非常简陋,无非窝棚、马架子,当崽子的十天半个月不见得开一次荤。真正占山为王的大绺子凤毛麟角,整个东三省也找不出多少。
  次一等的土匪没这么大势力,称不上绺子,七八个人凑在一处,专做栏路剪径的勾当,手上有两三条枪就不错了,其余的人有什么家伙抄什么家伙,没有刀枪的扛个锄头也不出奇。平时吃的住的还不如老百姓,身上仅有一件棉袄,天热的时候掏出棉絮当成单衣,天冷了再把棉花加上乌拉草塞进去,就这么对付一冬,挨饿受冻是家常便饭,逢年过节才吃得上肉,喝得上酒。这类土匪多为乌合之众,就是一帮吃不上饭,又不愿意种地、打猎的穷汉,凭着心黑手狠拦路打劫,没活儿干就待在家,白天为民,夜晚为匪,时聚时散,没有固定的匪窝:一是怕被别人掏窝;二是实在没有钱粮养窝,就这么东躲西藏,四处流窜。
  还有一路独来独往的土匪,有厉害的骑洋马挎洋枪,来去如风,吃香喝辣,这路土匪大多艺高人胆大,凭着一身能耐杀人越货,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行踪不定,神出鬼没;最损的是“棒子手”,这些人穷得就剩下一条破裤子,连件囫囵衣裳也没有,躲在路边蹲守,遇上落单的过往之人,他就在背后打闷棍,干这一行的又叫“砸孤丁”,有什么抢什么,抢得了就抢,抢不了就跑,跑不了就得让人打死。总的来说,并不是哪个土匪都有枪,大绺子也没有统一的打扮,分不清谁是谁的队伍,两股人马见了面得先报号,告诉对方自己的大当家的是谁,报号之后是朋友的就各走各的,是对头的就得分个你死我活。可甭管哪一路土匪,落在官府手上都得掉脑袋,所以说除非走投无路,否则谁也不想落草为寇。
  大腮帮子和塔什哈上山找的土匪,就是个棒子手,匪号“山狗子”,大腮帮子刚被铁腿索爷带到黑瞎子沟落脚那一年,山狗子还是当地一个打猎的,这主儿穷得叮当响,打围一向不肯出力气,只躲在其余猎户身后捡现成的,还好吃懒做,耍钱、喝酒、抽大烟、逛窑子,欠下了一屁股两肋条的饥荒。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小子本来就不是省油的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就动了歪念头,一旦听说别的屯子有人挖了棒槌、淘了金子、套了黄皮子,他是能偷则偷,偷不来就躲到半路上“打闷棍”。后来让人报了官,他在家待不住了,被迫上山当了土匪,可就他那尿样,没人愿意跟他拉帮结伙,也不敢自己上山入伙,至今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寻思,山狗子好歹也是猎户出身,又在山上当了五六年主匪,怎么不得有个长枪短炮啥的?以前听屯子里的猎户说过,山狗子躲在处山坳中,毕竞都在一个屯子住过,他倒不敢抢黑瞎子沟的猎户。大腮帮子擅长追踪兽迹,既然知道在哪一带,找个人可比找头排虎容易,带上塔什哈进了那处山坳,还真找着一个非常隐蔽的破窝棚,就是树枝搭的棚子,几块树皮钉在一起当门,来阵大风就能给吹走。哥俩儿推门进了窝棚,窝棚里而空空荡荡,只是在墙角胡乱堆了些干柴树杈,见那山狗子正缩在窝棚里搓烟叶儿,也不知多少天没吃上饭了,双眼凹陷,面黄肌瘦一脸的菜色,身上的破棉袄,破棉裤打满了五颜六色的补丁,头发脏得打了绺,年岁不过三十上下,却似一个尖嘴猴腮的干巴老头。
  山狗子见有人进了窝棚,还以为是来抓他的,吓得从草垫子上一轱辘蹦下来,转身便逃,比耗子都快。他这窝棚后边有个窟窿,一爬就出去,当惯了土匪,到哪儿都得先想着出事了怎么溜。山狗子大半个身子都钻出了窟窿,大腮帮子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他的脚腕子,把他拽了回来:“山狗子你跑啥啊?瞅瞅我是谁!”山狗子认出来人是住一个屯子的猎户,这才稳住心神,站直了身子,按土匪的规矩仰着脖子双手抱拳,往左肩膀后边一甩,相当于打招呼了。旧时的土匪这么行礼,完全出于迷信忌计。因为在土匪看来,双手抱拳作揖,形同手上戴枷,干他们这一行的最怕被官府拿住,所以拖拳拱手要往肩后甩。大腮帮子对山狗子说了一遍来龙去脉。山狗子那个瞎眼的老祖母还在屯子里,得知关东军讨伐队血洗黑瞎子沟,死了十几户人,也是大吃一惊。别瞧他这个熊样,还是个大孝子,平时自己要是多出一口吃的,就下山给老祖母送去。三个人抱头哭了一场,大腮帮子把自己的计划跟山狗子说了一遍,提出要找山狗子借枪。山狗子一脸的为难,嘬着牙花子,“哎呀,承蒙你俩看得起我,可是你们瞅瞅,我这一窝棚家当都在这了,土匪跟土匪不一样,咱比不了有枪有马的大绺子,我一个打闷棍的棒子手,顶多也就抢个窝头咸菜疙瘩,苞米面儿都吃不上,成天躲在山里挨饿受冻喝西北风,上哪儿整枪去啊?我手上要是有枪,早就跟小鼻子干仗去了,何至于这样?”
  话说到这份上,大腮帮子灰心丧气,想不到山狗子当了这么多年土匪,到如今还是个打闷棍的,手里根本没枪,更没有一个半个过命的兄弟可以给他帮忙,混得也太砢碜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山狗子也不是不顶用,他发誓要和大腮帮子、塔什哈三人共报此仇,他让大腮帮子和塔什哈暂时在窝棚里栖身,自己一个人下山打听消息。长话短说,天黑之前,山狗子就回来了,还真把血洗黑瞎子沟的事情问了个八九不离十。原来关东军为了让抗联无处落脚,在山区实行“集团部落制度”,把零散分布在深山老林里的小屯子集中在一起,制造无人区,老百姓讲话这叫“归大屯”。东北纬度高,气温低,严冬漫长,一年有半年是冬天,野外没吃没穿,寒冷得实非常人所能想象。“归大屯"不仅使抗联失去了补给,最要命的是不能在林中点火取暖,因为方圆几百里没有人烟,深夜里的火光会立即引来讨伐队。再加上投敌的叛徒告密,秘营被破坏,等于将抗联通上了绝路。黑瞎子沟是个猎屯,居者皆为猎户。只会打猎不会种地,一旦并入大屯,那就是死路一条。
  黑瞎子沟的猎户,祖祖辈辈一直给朝廷打官围,同时也给皇上把守龙脉,屯子里保留着圣旨和黄马褂,由围帮的各代把头供在家中,因为有这么个挡箭牌,在小鼻子那边多多少少还管点儿用,这才没被归了大屯。驻扎在黑瞎子沟带的森林警察中,有个军警头目,人称“曾豁牙”,是江北的土匪出身,出了名的骁勇善战,阴险毒辣,手持两把盒子炮左右开弓,枪法十分了得,可以单枪匹马独当面,在绿林道上得了个匪号“照打一面”。此入贪心尤重,招安之后当上了走狗,成了黑瞎子沟森林警察所的所长,他以归大屯为借口,多次向围帮索贿,熊皮熊胆、鹿胎鹿茸、山珍野味,有什么要什么。身为围帮把头的大腮帮子和大家伙儿商量了好几次,为了让屯子里的猎户能够留在黑瞎子沟,只得任由曾豁牙勒索。前几日曾豁牙故伎重演,又带着手下来黑瞎子沟找大腮帮子,进了门没见到大腮帮子,便向老把头铁腿索爷索要财物。以往还好说,眼下赶上荒年,屯子里的猎户饭都吃不上,哪还有东西给他?老把头一辈子受人尊重,看着曾豁牙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心说“你不就是个被招了安的胡子吗,仗着小鼻子给你撑腰才敢骑在猎户脖子上拉屎”,言语之间便顶撞了曾豁牙几句,没给他好脸色看。曾豁牙是个气量狭窄的小人,对此怀恨在心,回去之后立即就向关东军告发——黑瞎子沟猎屯给抗联送粮,结果引来关东军讨伐队血洗黑瞎子沟,把这个屯子挑了灶。
  大腮帮子听罢山狗子所言,恨得咬牙切齿,二话不说抄起鸟铳抬腿就往外走。山狗子赶紧绕到前头拦住他,问他这是要去哪儿?大腮帮子两眼冒火:“等我生吞活剥了曾豁牙,再找小鼻子算总账!”山狗子急道:“我的大把头,你拿什么对付曾豁牙?”大腮帮子说:“我整死一个是一个!”说着又往外冲,山狗子把抱住大腮帮子说:“你让我说你啥好啊,你可看好了,就你、我、塔什哈这三人,手上仅有两杆鸟铳一根烧火棍子,去了也是飞蛾扑火,不光整不死曾豁牙,还准得让他给咱整死。”
  大腮帮子不死心却也无奈,长叹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待了半响,他又向山狗子:“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整几条枪?”山狗子说:“整枪这个事儿,说难其实也不难,枪有的是,就是得有钱,有钱可以买枪,驭壳、左轮、撸子、独头撅、老双响、七连子儿、八连子儿、长的短的、快的慢的、东洋造、德国造、捷克造、喷子瓤子,要啥有啥。”塔什哈说:“净扯这没用的,咱不是没钱吗,上哪儿整钱去?”山狗子挠了挠头,“钱还真不是大风刮来的,天上也从不掉票子,要么的……砸密去?塔什哈听这倒是个法子,就劝大腮帮子:“别人可以砸窑抢钱,咱哥儿仨为什么不能干?俗话说得好‘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咱们要不是一直忍声吞气,任由曾豁牙欺凌,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如今赶上这么乱的年头儿,只有当土匪才不会被人欺负,要干咱就得干个大的,将来大仇得报,咱哥儿们虎踞山林、凭着胆子大、枪杆子直溜,狼虫虎豹都得躲着咱们,还怕两条腿的人不成?到时候咱大仇得报,也吃香的喝辣的,论秤分金银!”大腮帮子连连摇头,“你也拉倒吧,咱就三人,没等到跟前,就让护院的炮手给削趴下了!”
  三个人在窝棚里商量来商量去,并无一策可行,话赶话说起了土匪来钱的几条道儿。想当土匪砸窑抢钱,最难的是一开始如何起局建绺,起局得有局底,也就是本钱,这和做买卖一样,本小利薄,本大利也大。要是像山狗子这样没有钱、没有枪,只身一人拿根破木头棒子,那就能砸孤丁,抢来的也只能是窝头咸菜疙瘩,因为有钱的阔主儿不可能在深山老林中走动,更不敢落单,所以说砸孤丁的发不了横财。如若有钱就不一样,扯开大旗拉杆子,招拢几十个崽子,再买上两挺“碎嘴子”,也就是机关枪,那就可以去砸窑绑票发大财了。一个响窑砸下来,只要命还在,足能过上三五年富贵日子,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真可谓”穷的穷死,富的富死”,连当土匪也是这样。至于作为局底的本钱,怎么来的都有,有些是家里本来就有钱,变卖家产建绺的;也有在老金沟淘到金子的,又躲过官兵和土匪的层层把守带出来,当成本钱起局的;更有胆大包天的铤而走险,抢夺落单军警的枪支;甚至有挖坟掘墓攒的局底。
  大腮帮子听到“挖坟掘基”四个字,茅塞顿开,当下把自己这些天如何上山打虎,如何迷路掉入山涧,又是如何见到古墓石门的情形,一五一十说给了山狗子。
  山狗子一拍大腿,这可是天上掉馅饼了,古墓之中必定有陪葬的珍宝,盗出来换成枪炮烟土,何愁拉不起支队伍!
  第五章 ,大腮帮子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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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腮帮子和塔什哈没干过盗墓的勾当,甚至都没动过这个念头,他俩知道,干这个行当损阴德,折阳寿,八字不硬的人去扒坟掘墓,报应只在眼前,纵然受用了不义之财,也不免祸延子孙,谁不怕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打猎的靠山吃山不犯王法,盗墓吃臭则为阴阳两界所忌,明有王法,暗有鬼神,挖坟掘墓用死人的钱,还不得用命来抵偿?不过为了报一家老小的血海深仇,凑足这起局建绺的本钱,他俩也豁出去了,说白了,哪怕搭上两条命也在所不惜,哪还顾得上什么忌讳?苟活至今,就是为了找小鼻子拼命,早死晚死都一个样,铤而走险,或许能成。只是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外加个打闷棍的棒子手山狗子,从来没盗过墓,全是外行,蹲在八面漏风的窝棚里点上木柴取暖,裹紧皮祆合计了半宿,冻得直打哆嗦,仍是一筹莫展。正所谓“隔行如隔山”。不知道挖古墓要从何下手,更不知道得了赃物如何出手。如若没人肯收,换不来真金白银,再好的东西对他们仨来说也没用;再碰上使坏的,拿完货给点了炮,稀里糊涂扔了小命,更是得不偿失。最后还是山狗子想出了法子,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那有了金刚钻不就行了?咱再找一个吃这碗饭的高人入伙,方保万无一失。
  大腮帮子觉得山狗子言之有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自小从胶东来到关外,要说经过见过的事情那是不在少数,可毕竟这十几年的光景一直待在黑瞎子沟,山中人烟稀少,接触的人有限,让他进山打头排虎他不怵头,让他找人可实在为难,究竟该上哪儿找专吃这碗饭的人呢?山狗子到底干过几年砸孤丁的勾当,要说也是绿林丛中的人,颇认得几个牛鬼蛇神,只见他眼睛一亮,说道:“我还真认识这么一位!”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忙问:“谁啊?”山狗子说的这人是个凤水先生,名叫董阴阳,也是个半吊子二百五,整天装神弄鬼,半蒙半骗混口饭吃,倒不挑嘴,碰见有钱的能坑多少是多少,遇上真没钱的给半个窝头也愿意去,有什么要什么,糊弄一口是一口。董阴阳这个江湖骗子,主要是给人批阴阳宅,那就是捡好听的说,随便一处土山包,到他嘴里也能说成风水宝地,还信口雌黄说什么头枕山、脚踩河,前有照、后有靠,一铲子挖出五色土,不管先前是什么出身,只要埋在这里,准保着你们家享不尽荣华富贵,世世代代子孙满堂,鹏程万里,纵然出不了皇上,起码也得出几个掌朝的大臣、领兵打仗的大帅,真可以说是“高官得做,骏马得骑”。近些年关外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伙明知不可信,但都盼着万一祖坟冒青烟,这辈子就不愁吃穿了,活人饿几顿不要紧,怎么着也要给死人找个说得过去的地方住,所以他才吃得上这碗饭。反正这关东大地上上下下南北东西,全是大清朝的龙兴之地,清太祖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在这儿土生土长,怎么吹怎么有理。实际上,董阴阳根本不是看风水相地的阴阳先生,就是个盗墓吃臭的老鬼,借看风水的幌子给财主家找坟穴,挣几个赏钱是虚的,等人家往坟里埋完了棺材,隔不了十天半个月,他再趁夜抠坟凿棺,掏陪葬的金银首饰、珠宝玉器换钱才是真,那真是缺德带冒烟儿了,但是若得此人相助,大事必成!
  受穷等不到天亮的山狗子,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大腮帮子和塔什哈下山找人。董阴阳住得比较远,在县城边上的一座破庙里。说是破庙,比山狗子的窝棚也好不了多少。当初盖的时候,不过是三间干打垒的土坯房,如今已经塌了两间。三个人进到庙中一看,屋内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土,门窗松松垮垮,仿佛一碰就掉,顺着缝子呼呼往屋里灌风,庙堂中间供奉着一座泥胎塑像,也是破败不堪,油漆脱落,瞧不出究竟是哪位大仙还是什么佛祖。屋角多了一铺火炕,显得不伦不类。炕头坐定一人,四十岁上下,裹着件破袍子邋里邋遢,脸上脏兮兮,可能从来就没好好洗过脸,头发胡子都擀毡了,要多埋汰有多埋汰,别人不认识他,山狗子可认识,正是风水先生董阴阳。
  发觉有人进了庙,董阴阳不慌不忙地抬了抬眼皮,问了句“找谁啊”,说话粘齿连牙、含糊不清。山狗子晃着肩膀在土炕前面溜达了两圈,突然一步蹿到董阴阳面前,冲着他的耳朵大声说道:“老董,是我山狗子,昨不认得了?”董阴阳认得棒子手山狗子,知道此人不是善类,彼此也没什么交情,在外面纵使走个对脸儿,谁也不会搭理谁,如今怎么跑自己家里来了?他看山狗子这一次带人找上门来,多半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可还得故作镇定,坐在炕头上身子一动不动,开口问道:“三位光临敝处,有失远迎啊,但不知有何贵干?”山狗子上前一步,抱拳拱手,开门见山直说了:“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找到一座古墓,想让你入伙,一同抠宝发财……”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董阴阳就连连摆手,一口咬定自己只是个风水先生,明有王法,暗有鬼神,可不敢干这等损阴丧德、断子绝孙的勾当。山狗子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别整这虚头巴脑的,咱俩还有啥可装的?这儿又没外人,谁还不知道谁啊?损阴德的事你还少干了?抽大烟逛窑子的钱都是从哪儿整来的?你都这把岁数了,连个媳妇儿也没娶上,这还不叫断子绝孙?难不成还指望窑姐儿给你下崽子?”董阴阳仰着脖子眨巴眨巴眼,“那么的……就挑明了说吧,挖坟掘墓的勾当可不好干,事成之后,能分给我多少?”山狗子说:“你尽管放心,咱把话说前头,事成之后指定一碗水端平了,咱四个人,一人一份,该分多少分多少,一个大子儿也少不了你的。”董阴阳又补了一句:“空口无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山狗子是什么玩意儿变的,我信得过你吗?你要是能说话算话,那太阳就能打西边出来了。”山狗子不屑地说:“你瞧你那个埋汰样儿,还真以为自己是火眼金睛呢?这么着吧,我给你发个毒誓,你看如何?”
  董阴阳听到此处眼珠子一转,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跟在山狗子身后的两个人,问明大腮帮子和塔什哈的来头,又听大腮帮子简单说了说古墓的方位,怎么寻见的,前后左右有什么特征,董阴阳听得啧啧称奇,心中不免长了草,这才捋着嘴边几根稀稀拉拉的胡须说:“这个这个……人不得横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这么大一片肥肉送到嘴边,岂有不吃之理?果真如此,走上一趟倒也无妨!”四个人商量定了,搓土为炉,插草为香,列成一排跪在那泥胎塑像前,也没问这到底是哪路神仙,指天指地为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财神在前地主在后,我兄弟四人义结金兰,自今日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忧必问忧、乐必同乐,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如有二心,报应分明!”四人按长幼之序,拜了一盟兄弟,从今往后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束,一损俱损。董阴阳年长,被尊为老大,其次是老二山狗子,老三是大腮帮子,最小的老疙落还是塔什哈。当夜众人图坐在炕上唠嗑,董阴阳不含糊,把家中存的玉米面的窝头、高粱面的饼子拿出来招待几个兄弟,哥儿几个你一言我一语,边吃边合计盗墓发财的勾当。
  等转过天来,众人在董阴阳的指点下,备齐了盗墓所用的家伙什,这些东西董阴阳的破庙里头都有现成的,再带上防身的鸟铳、猎叉、开山刀、匕首。由大腮帮子带路,四个人就进了山。要说对黑瞎子沟这一片深山老林的熟悉程度,如果大腮帮子认第二,那就没人能认第一,只要是走过的路,对他来说就是“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几乎不用做什么标记,从哪个角度看哪一座山岭的轮廓,哪一棵参天大树树干上有什么特别之处,他看一眼就能了然于心。这一天走到日落西山,来到大腮帮子之前打虎误入的山涧,找到先前那棵救了他一命的歪脖子树,放了几条长绳下去。四个人攀着绳索爬下去,见到那座画有猛虎的大石门。两扇石门坚厚无比,大腮帮子等人没有炸药,纵然使出吃奶的劲头儿,刀劈斧砍凿上个十年二十年,也未必打得开。然而挖坟吃臭的土贼,总有法子进得去:要么绕开坚厚的石壁,挖条盗洞直插墓室;要么有秘药化石散,抹在石门上,等够十二个时辰,再抠石门如刨豆腐。所以山狗子才让董阴阳入伙,怎知下到深涧之中,点上火把一照,几个人全吃了一惊!
  原来石门上方的山壁裂开一条大豁子,岩缝中蒿草丛生,不知裂开多少年了。大腮帮子之前掉下来,一则没有火把照明,二则惊慌失措,所以没走这个心思,没看到墓门顶部的大裂子,岂不是轻而易举就能钻人基道?早知如此,还找董阴阳干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仨谁也没进过古墓,不知开棺抠宝如何下手,而且说不定里边还有墓门,倒是离不开这个吃臭的土贼,何况几个人已经拜了一盟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腮帮子是个义气之人,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一口唾沫一个坑,怎能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想到这一层,他心下也就释然了。
  世人往往如此——木匠看见木料,就琢磨打造成什么样的家具;厨子看见鸡鸭鱼肉,就会想怎样搭配才能烧出美味佳肴。董阴阳也不例外,见到古墓就在眼前,如同蚊虫见血、苍蝇集秽,两个眼珠子直冒光,手心里发痒,心头怦怦狂跳,不顾岩壁湿滑,拨开乱草头一个钻了进去,其余三人也一个接一个往里爬,穿过四五丈厚的岩壁,下至墓门后的甬道。大腮帮子置身甬道之中,想起之前遇到那个卖梨的黑脸大汉,仍是心有余悸,不知卖梨的是鬼是怪?心里这么一寻思,嘴上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进山之前他已经把上山打虎的经历给几个兄弟说过一遍,董阴阳听他又嘀咕此事,冷笑两声说:“老三,干咱们这行的还怕这个?我跟你说,盗墓吃臭的有两怕,一怕塌窑,二怕没货,从没有怕鬼这么一说,说白了鬼不找咱,咱也得找鬼,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咱不来则已,既然来了,你们哥儿仨就瞧我的吧,想发财跟我走!”说完提上一盏气死风灯,一马当先在前头开路。古墓甬道中黑暗潮湿,灯光仅照得到身前五六步,其余三个人不敢大意,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各持鸟铳、火把,小心翼翼跟在董阴阳身后。前行有一间狭长的墓室,左右各设一处耳室,满地泥浆,直没脚踝,一走一出溜,抬脚落足啪叽啪叽乱响。走着走着,大腮帮子觉得脚下蹚到一件东西,弯下腰一摸,抄着一个古瓶,拎起来拿袖口擦去泥浆,但见瓶身细腻柔和,上面绘的美人形容古朴,在火把光亮下泛出阴郁的暗青色,正如梦中所见,只是梦里的瓷瓶端端正正摆在石头灯架下边,此时却倒在了地上。再看两边耳室,也与梦中大宅的布局一致——隔几步远就有一个石头灯架,上摆海碗般大的紫铜灯盏,唯一不同之处是古墓中漆黑一片并无光亮,不由得心中一沉,简直不敢往深处想了。
  董阴阳是贼不走空,走上前来一把抓过大腮帮子手中的古瓶,但觉轻重适手,好悬没把眼珠子看掉了,掏了半辈子老坟,何曾见过这等大货?再用手指一弹,泠然动听,当真是件宝物!他带上塔什哈和山狗子,将前墓室中值钱的陪葬品搜刮了一遍,得了七八件珍品,轻手轻脚塞进事先准备好的大皮兜子里。几个人举着火把继续朝前走,再经过条墓道,尽头又有一道券顶石门。董阴阳取出鸭嘴铲插入石门,四个人一起用力撬动。沉闷的声响中,石门被撬开一条尺许宽的缝子,众人刚要举步,突然从中吹出一阵阴风,声如鬼哭,寒气森然。
  山狗子和塔什哈都吓得跳了起来,大腮帮子虽然一向胆大,可也觉得毛骨悚然。再看董阴阳也不得瑟了,一样是面如土色,哆哆嗦嗦从怀中掏出辟邪的墨斗护在胸前,等了半响不见有异,方才松了口气,提上灯再往前一照,这一看不打紧,吓得他一口气提不住,热乎乎的一泡尿全给了裤裆。
  2
  董阴阳用火把照过去,见墓门后一条黑蟒,伏在地上,头大如斗,粗同米缸,身上溜光水滑,透着股阴森之气,让人不寒而栗。董阴阳口中惊呼声“蟒仙”,当时就吓尿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关东山人迹罕至,与尘世隔绝,一处山窝子可能千百年也无人打扰,最适合灵物修炼,其中又以“胡黄常蟒”四家为首,也就是狐狸、黄鼠狼子、长虫、蟒蛇,在关外信者极众,常以木板做成牌位,写上仙名,尊称为太爷、太奶,摆在家中供奉,也有专门供奉的堂口。但是打猎的靠山吃山,从来不信这套,再加上大腮帮子是在二仙观出生长大的,对其中的门道比常人看得更透,当下伸手拨开挡在面前的董阴阳,端起鸟铳对准黑蟒就要搂动扳机,却见那条黑蟒伏在墓室中一动不动,片刻之后定睛再看,身下黑血凝固,已然死去多时。大腮帮子捡起董阴阳掉在地上的火把靠近黑蟒,前前后后照了一番,发现其双眼及头顶被鸟铳打得血肉模糊,但血水尚未完全凝干。他这才恍然大悟,在大宅中遇上的那个黑脸大汉,原来正是这条黑蟒。自己掉入山涧,元神出窍进了古墓,黑蟒诱他吃梨,皆因“梨”与“离”字同音,吃下这个梨,元神就让黑蟒吃了。他往外一跑就还魂入窍了,黑蟒紧追不舍,前两枪所打的红灯是黑蟒的双眼,第三枪多半打中了黑蟒的“内丹”,多亏三眼鸟铳里装满了火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想到此处,大腮帮子越发疑惑,把手伸进蟒头上下一番摸索,触手之处,圆滑坚硬,竟给他抠出个鸡蛋大小的珠子,擦去血污也不见光泽。董阴阳在一旁看个满眼,立时直起身子,收敛起刚才的窘态,干咳了两声,低声对大腮帮子说:“白蟒丹定风、黑蟒丹解毒,这东西看似平常,却也难得一见,你先收好了,等咱出去再合计咋分。”说完提灯挤入墓门。大腮帮子被这董阴阳一打岔,也就不再去想黑蟒的事了,与塔什哈、山狗子跟在董阴阳身后进了墓室,借着火把光亮四下里一看,见整个墓室天圆地方,周围石壁上彩绘班驳,似是星斗图案,当中摆放着一口大棺材,棺头朝东,棺尾向西,棺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董阴阳围着棺材转了几圈,伸手抹去棺材上的积灰,想找下手的地方,却见金光晃动,抹去灰尘之处在灯光火把下熠熠生辉。四个人瞪大了眼,以为是一口黄金棺材,那可要值老鼻子钱了!董阴阳手指摸在金棺上,抖得如同弹弦子,口中哈喇子淌下半尺多长,山狗子恨不得直接扑上去咬块下来,大腮帮子和老疙瘩也看直了眼。四个人七手八脚将灰尘抹掉,原来并非金棺,而是一口大石棺,底部密凿树海,上覆金箱,浑然一体,金光灿然。石棺四周还各有一双神目,显得阴冷怪诞,棺盖上则是一幅红色血月的图案。
  在大腮帮子、山狗子、塔什哈看来,纵然不是整个的金棺,上边这一层金箔也了不得,抠下来可以换不少钱,当成局底绰绰有余。只有董阴阳觉得蹊跷,吃扒坟盗墓这碗饭的,见过的棺材不计其数,虽然大多是穷人的三寸板薄皮匣子,达官显贵的棺材可也没少挖,上等棺椁皆有彩绘,无非就是祥鸟瑞兽、福字莲花,或为墓主生平事迹,可从没见过万木峥嵘的树海图案,上边还有一层金箔,这仅仅是为了摆阔?还是真有这么一片黄金树海?他挤着眉头,歪着个脑袋端详了半天,又绕棺材连转了好几圈,始终不得要领,想不出个所以然。大腮帮子他们仨,原本是山中猎户,都记起老辈儿人讲过,“深山中有个巨大无比的宝藏,无边无际的树海皆为黄金”,这个传说一代又一代传了不下千百年,不过没什么人信,就当个古经来听,因为没人见过,何况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多黄金,森林更不会变成金子。古墓石棺上的图案,或许正是源于那个传说,可能墓主是个财迷,做梦去过那个宝藏,临死之前便让人把黄金树海刻在棺材上。董阴阳听大腮帮子等人这么一说,他也点了点头,看来没必要将此事当真,墓门上画了插翅的猛虎,古代称之为飞熊,又何曾存在于世?
  四个人不再多想,各拔短刀,将石棺上的金箔逐一刮下,且不说棺中还有何等宝货,仅是金箔就不少了,足够买枪起局,当下正逢乱世,黄金可比什么都好使。石棺尚且如此阔绰,里头又会有多少珍宝?众人刮下来的金箔,连同在各处墓室找到的东西,全装入个大皮兜子,交给塔什哈背上,又在董阴阳的号令下,合力移开棺盖,等到晦气散开,他们凑上前去,举火提灯一照,只见棺中古尸神袍装裹,缝满了金线,头顶鹿皮帽,脸上覆以金面,头枕寒玉,脚蹬皮靴,双手交叉,怀抱一个金杵,上嵌红珠,身旁环列珍宝,尽管隔了不知多少年月,在灯烛火把照耀之下仍是光彩夺目。
  山狗子把着棺材边看得眼花缭乱,眼珠子都快掉进去了,刚伸手去拿,就被董阴阳一把薅了回来,说了句“你先别忙”。董阴阳让大腮帮子和山狗子举高了灯烛火把照亮,又小心翼翼将墨斗压在古尸上,这才入棺取宝,掏出来一件珍宝,就往塔什哈的皮兜子中放一件。仁人眼巴巴地盯着,一件也认不出,按董阴阳的话说,这全是宝货。直到董阴阳掰开古尸双手,捧起那个金杵,他们倒认得这玩意儿,近似于庙中神君的降魔杵,顶端的灵石色呈暗红,与棺盖上的血月图案一致。此杵也不甚大,长约十二指,可以单手握持,但是形状古怪。董阴阳说此乃“九股降魔金杵”,两端有多面金刚立相,怒目而视,样貌狰狞,是镇压妖魔的不二法器。
  大腮帮子不知另外三个人怎么想,他脑子里却闪过一个念头:“这位墓主与打虎时遇上的神婆装束相似,可见也是个神官,死后带入棺中的红色灵石,兴许跟黄金宝藏……”这个念头一转即逝,当时并未多想,他盗墓取宝是为了买枪报仇打小鼻子,有了这么多陪葬的珍宝,拉起一支队伍绰绰有余,并不在意什么金山金树。
  四个人搜金刮玉,抛开那些看不上眼的坛坛罐罐,只拣值钱又好携带的金玉之器拿,将大皮兜子装了个满满当当,董阴阳不舍得那个古瓶,把一些小件的玛瑙珠宝塞进瓶子,又装到大皮兜子里,最后才将古尸的黄金覆面摘下。大腮帮子见黄金覆面下仅是一具枯骨,想到墓主纵然生前显赫,富可敌国,死后也不过如此,到头来落个任人翻尸倒骨的下场,不由得叹了口气,心下怅然若失。
  董阴阳掏空了石棺中的珍宝,从里边跳出来,招呼众人合拢棺盖,又叫塔什哈背上大皮兜子,一同退出墓道。不知不觉已折腾了一宿,再出来天都亮了。四个人高高兴兴往山外走,正要顺原路返回,突然被山狗子拦住,说天快亮了,万一山里遇上别的土匪,咱们人单势孤,弄不好不仅白忙活一场,宝货都被土匪抢走不说,小命也得扔了,他知道一条没人走的近路,既稳妥又可以省下不少时间。其余三人觉得他言之有理,就跟着山狗子钻了老林子。途中经过一个地窟窿,董阴阳素来以看风水谋生,瞅见什么出奇的山形地势,他定会上去查探一番,这次一夜之间得了这么多财宝,仿佛百爪挠心,躁得不行,更得借机显摆显摆自己的能耐,来到近处看,原来这是个“金眼子”,也就是挖金人掏的矿洞,已经废弃多年了,黑咕隆咚,深不见底,下得去出不来。正要招呼众人当心,却见山狗子忽然转过身,冷不丁从怀中掏出一支手枪,没等其余三人明白过来,就“啪”地给了董阴阳一枪,正打在心窝子上,尸身落入了金眼子。可叹董阴阳精明一世,风里来浪里去的老江湖,结果在阴沟里翻了船,不明不白死在打闷棍的山狗子手上,连说句整话的机会也没有。
  大腮帮子眼瞅着董阴阳惨死,一下就明白了,山狗子原本有枪,但是在山中为匪,枪是安身立命之本,怎肯借给别人?如今盗墓得了这么多珍宝,末了儿他想杀人灭口,独吞财物,出其不意打死了董阴阳,就是想让这俩人知道知道,枪是真的!过去只觉着这山狗子无非是好吃懒做偷奸耍滑之辈,没承想当了几年砸孤丁的棒子手,半点良心也没有了,早极好了和这几个拜把子兄弟翻脸变卦,怪只怪自己眼拙,跟他在一起混了好几天,居然瞧不出这是个见利忘义的白眼儿狼!
  眼前这变化太过突然,塔什哈在一旁也傻了眼。山狗子可没闲着,举枪逼塔什哈放下皮兜子。塔什哈双手护住皮兜子不肯撒手。山狗子急了,扫帚眉一立,三角眼一瞪,厉声喝道:“老疙瘩,别不识抬举,你要是再不撒手,董阴阳就是你的下场!”塔什哈没了主意,转头望向大腮帮子。大腮帮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硬来。塔什哈只好不情不愿把皮兜子扔在地上。山狗子又冲大腮帮子一扬下巴,“老三你也是,让我说你啥好,咋就看不出个眉眼高低呢?还不扔了你那根烧火棍子,非得让你二哥我费劲儿是不?”大腮帮子万般无奈,手一松把鸟铳扔在地上。
  山狗子一晃手中的枪口,问大腮帮子和塔什哈:“知道这是啥不?”那两人只用过鸟铳,知道这是手枪,可不认得是什么枪。山狗子说:“我谅你俩也不知道,这叫张嘴蹬,老带劲儿了,想不到你二哥还有这么一手儿吧?”随即一脸狞笑地说:“老三老四,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别怪你二哥因财失义,我也想给屯子里的三老四少报仇,可咱胳膊拧不过大腿啊,占了东三省的小鼻子海了去了,整死他一个俩的顶啥用,多活一天是一天吧,念在咱拜了把子,又在一个屯子住过,我就给你俩留个囫囵尸首,也给你二哥省两颗枪子儿,这年头啥都要钱,不得不省着过,一发子弹还能换十斤白面哪!”说罢冲黑洞洞的金眼子努了努嘴,让他俩跳下去。
  大腮帮子还想和山狗子周旋:“我说山狗子,你可想明白了,怎么说咱也是盟兄盟弟一场,董阴阳已经归西了,落下这么多宝物,咱仨下半辈子躺炕上也吃不完,何必赶尽杀绝?做人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老话儿怎么说的来着?狗咬对头人,雷打三世冤,老天爷的眼可不瞎!”
  山狗子扑哧一声笑了,可是冷森森的枪口仍然对着大腮帮子,“你可拉倒吧,你二哥我吃的就是伤天害理这碗饭,老天爷的眼要是不瞎,不早就收拾我了?我能一个人留着贼赃,凭啥跟你俩分?再者说了,咱仨也不是一路人,你俩想去跟小鼻子豁命,我山狗子可没活够!”
  大腮帮子眉头紧皱,“这么着吧,你不就是要钱吗,这些东西我和塔什哈留一成,够我们哥俩儿买枪建绺子就行,其余的全给你!”
  山狗子不为所动,“少来这套,今天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塔什哈破口大骂山狗子背信弃义,并出言恫吓:“这辈子你整死我,下辈子就是我整死你!”
  山狗子冷笑道:“老兄弟,咋还急眼了呢?别拿这话吓唬你二哥,谁见过下辈子的事?行了行了,别整这没用的了,麻溜儿地蹦下去,来年的今日,二哥我给你做周年,指定多给你烧点纸钱,亏待不了老兄弟你。”
  大腮帮子见山狗子是个软硬不吃的隔路货,讲理讲不通,动手他有枪,只得说道:“山狗子,跟你拜把子算我瞎了眼,东西你带走,我这条命也给你,只求你放塔什哈一条活路,他还没娶过媳妇儿……”
  山狗子不耐烦地一嘬牙花子,“哎呀妈,你俩咋这磨叽,不就啪叽摔那一下吗,那能咋地?”说话一人给了一脚,将大腮帮子和塔什哈踹下了金眼子。
  3
  大腮帮子落入金眼子,已知难以幸免,只是大仇未报,这么死可太窝囊了,悔不该误信打闷棍的山狗子,如今还得捎上塔什哈一同送命,到了阴间地府如何跟媳妇儿和老丈杆子交代?越想心里越后悔,可是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来不及了。他的身子飞速下坠,原以为在劫难逃,却不料扑通一声落入了泥水之中。
  从清代开始闯关东的穷苦人,多以四大行业为生,一是木帮,二是粮帮,三是参帮,四是金帮。有相当一部分人分布在夹皮沟、老金沟、二道甸子、王家店等地的沟沟坎坎,由金把头带着,看山、看地、看草木、看流水,找到金脉之后拼命往深处挖,只盼挖到金子回老家买房子置地。可是挖金子就是挖钱,这个行当历来被官兵、金匪死盯着不放,历尽千辛万苦挖出来的金子,要想带出关卡,无异于骆驼穿针眼儿——比登天还难。有人把金子藏进大车轱辘里,或者藏进猪大肠,再吞进肚子,可是金匪、官兵个顶个是火眼金睛,不论矿工想到什么法子,他们一早就想到了前头,抓住藏带金子的一概往死里整。实在没辙了,金帮的人就拿命换金子,一伙人立字据抓阄,抓中的人吞金而死,其余的人把尸首运出关卡,再把此人开膛破肚,抖落出金粒子,抽中死签的人家中妻儿老小也能分得一份。如此前仆后继,在深山老林中挖了这么多年金子,留下了数不清的“金眼子”。
  大腮帮子和塔什哈掉入的这个金眼子,已经废弃了很多年,洞内渗水严重,洞底有积水,层层叠叠的枯枝烂叶沤成了淤泥,如同铺了一层软垫子。大腮帮子跌落下来,触到水面的一瞬间心中一喜,虽说不擅水性,总好过摔在乱石巨岩上拍成肉饼,可是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已然灌下一肚子腥臭无比的泥水,心里一阵恶心,五脏六腑齐往上翻。他急忙闭住气,伸手在四周一通划拉,摸到早他步被踹下来的塔什哈。塔什哈也不会水,早已乱了分寸,在水里拼命扑腾。多亏了积水不深,只是水底淤泥太厚站不住脚,吃不上力,又黏糊又滑腻,一踩一出溜。大腮帮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拖着塔什哈从泥潭中挣扎出来,互相搀扶着站直了腰身,两个人呕出几口脏水,抹去脸上的淤泥,但见四周漆黑一片,借着头顶上洞口射下来的微弱光亮,隐约看出洞壁十分光滑,并无可以攀援之处,除非插上双翅,否则别想上去。
  塔什哈连续受到惊吓,丢了好不容易得来的财宝,又吃了一肚子脏水,整个人已经懵了,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大腮帮子怕他一头栽倒,就将他扛在肩上,试探着往前走,找找有没有出口。无奈金矿中黑灯瞎火,又没有灯烛照亮,任凭他瞪大了双眼,周围仍是黑漆漆的一团,摸黑乱走也不是办法,正在一筹莫展之际,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咳嗽了一声。大腮帮子长年在山中打猎,耳力出众,虽然看不见对方,却已听出是先前掉下来的董阴阳,此人挨了山狗子一枪,翻身落入金眼子,居然没死?
  大腮帮子心想:“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董阴阳是盗墓吃臭的土贼,常在阴阳两界行走,熟识地底下的情形,有他带路说不定可以脱困!”他循声蹚着淤泥一步一滑走过去,伸手一抓,果然抓到一个人,满身的臭泥,往脑袋上一摸,还真是董阴阳。
  按顺序来说,他们这三人之中,头一个掉入金眼子的就是董阴阳,他挨了一枪没死,倒不是有法术神通护体,只是那一枪碰巧打在了揣在怀中的罗盘上。董阴阳本没有受伤,只是中枪之后脚底下站不稳,再加上又惊又吓,一头跌下金眼子,摔在泥水之中。他命大没死,却已成了惊弓之鸟,坐在坑底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扑通扑通两声闷响,接连又下来两位。因为不知后边下来的人是敌是友,所以躲在一旁没敢动,但是坑洞中积水实在太臭,方才又灌了一肚子脏水,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咳了一声,这才被大腮帮子发觉。大腮帮子扶起董阴阳,告诉他山狗子的所作所为。董阴阳气得火冒三丈,咒骂道:“挨千刀的山狗子,等我出去开坛作法,调来天兵天将整死他,再挫骨扬灰,定让他万劫不复!”
  等董阴阳骂不动了,大腮帮子问他有没有法子出去?董阴阳也束手无策,困在全是泥水的坑洞中什么都看不见,身上带的火折子已被泥水浸透泡烂,罗盘又被打坏了,分不出个东南西北,如何能够找到出路?此刻他身上又湿又冷,冻得上牙磕打下牙,浑身瑟瑟发抖,难以在水中久留,仗着常年掏坟抠墓,一对贼眼可以在暗中见物,就带大腮帮子和塔什哈摸至坑洞边缘,抓挠到一根从洞壁边缘伸展出来的老藤枯根,借力爬上一处较高的土墩子,双脚终于落了实地。合该这三人走大运命不该绝,董阴阳发现土墩上居然有挖金之人留下的火烛,忙交给大腮帮子点上。三人眼前有了光亮,胆子都大了几分,胡乱挤了挤衣服上的泥水,借着火烛的光亮,从各处壁洞中捡到一些破布条子和灯油,捆成几根火把,开始在洞中寻找出路。
  当年挖掘金脉留下的矿道蜿蜒曲折,到处是岔口,有的岔口很浅,有的却深邃无底,还有许多裂开的山缝,连在一起如同迷宫,在这样的地方走不多久便已晕头转向,如果把这些岔口挨个试着走一遍,恐怕三天三夜也走不完。三个人越走心里越没底,就在此时,忽听洞道深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但是相距较远,听得不太清楚。他们以为仍有人在金眼子下挖金,真要是那样可就有活路了,立即顺着声响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过去,钻入一个颇为宽阔的大石窟,没等看清楚地形,猛觉一阵腥风扑面,手中的火把一齐暗了下来!
  大腮帮子发觉不对,来不及再叫其余二人闪躲,一只手将塔什哈拽到身后,同时将另一只手的火把掷了出去,但见一头异兽,牛首虎驱,血口獠牙,双目如炬,肋生肉翼,周身挂满了闪烁的岩金,如同披挂金的凶神恶煞。
  那个恶兽往旁一跃,避开了大腮帮子扔过来的火把,走在前边的董阴阳才没让它扑中。大腮帮子射猎多年,可从没见过这东西,只是山中猎户相传,金穴中有凶兽名为“獴烈”,个头比牛犊子还大,恶尤胜虎豹,受了地脉中的金气,鳞皮如铁,刀枪不入,常吃毒蛇,有剧毒,倘若被咬上一口,那就别想活了。不过并非无法对付,此兽两肋肉翼之下各长一孔,形似疮疤,是其命门所在,平时将肉翼垂下遮住命门,常人不明所以,如何找得到它的破绽?这头獴烈躲过火把,展翼掉头咬向董阴阳。董阴阳吓得跌坐在地,双手抱着头缩成一团。大腮帮子长年打猎,对付猛兽他可不怵,不过鸟铳已无从找寻,身边能用的仅有柄猎刀,他眼明手快,趁地上的火把还没熄灭,窥准獴烈肋下的圆孔,拔出猎刀猱身而上,一刀插了进去。这柄猎刀是当年老把头铁腿索爷给他的,硬木手柄,黄铜护手,刀身有尺把长,刀背上血槽凹陷,不敢说削铁如泥,也绝对是一柄利刃。大腮帮子走到哪儿都带在身上,人不离刀,刀不离人。獴烈命门中刀,发出连声咆哮,震得几个人耳膜生疼。大腮帮子并不撒手,攥紧刀柄用尽全力通搅动。獴烈疼痛难忍,兽躯一抖,将大腮帮子整个身子抛了出去,背心重重撞在岩壁上,发出一声闷响,当时就觉得眼前一黑。此时的獴烈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地翻滚摔打,由于它体形硕大,在石窟中东撞一头西撞一头,发出咚咚巨响,致使洞壁上的沙石纷纷掉落,犹如山崩地裂,但已无力攻击对手,挣扎了多时,终于倒地毙命。
  塔什哈在一旁吓得够呛,见獴烈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仗胆捡起地上的火把,跑到大腮帮子身边扶他起来,揉搓前胸拍打后背,大腮帮子被方才这一摔疼得龇牙咧嘴,好在没有伤及筋骨,喘了几口粗气,这才缓过劲儿来。二人又寻到趴在地上的董阴阳,正想伸手去拽,却听有人在身后叫他们:“老三、老四!你俩干啥去?”大腮帮子和塔什哈不觉一愣,心中大骇:“既然董阴阳在后边,眼前这个人又是谁?”石窟中只有火把的光亮,他们但以及地上这位,无一不是浑身泥浆、灰头土脸,一般无二的狼狈相,看不出谁是谁。
  转念之间,董阴阳已从后边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三个人凑在一处,大起胆子走上前,伸出手来一摸,发觉地上那个人还没死透,浑身潮乎乎的,额头滚烫,大腮帮子忙把他扶将起来,借着塔什哈手中的火把一照,见此人三十来岁,一张四方大脸,满脸虬髯,剑眉长目,通关鼻梁,身材魁梧,穿着一身翻毛大皮袄,腰扎板带,头顶软壳帽,足蹬奇卡密的皮靴,两支手枪横插斜挎,凭这一身打扮,不用问就知道是山里的胡子,看上去威风凛凛,只是脸色发黑,嘴唇发青,双眼紧闭,奄奄一息。
  董阴阳看了片刻,对他俩说道:“我观此人气宇不凡,指定是哪个大绺子中的‘四梁八柱’!只不过他怎么会在这儿呢?难不成金眼子里藏了个土匪窝?”
  塔什哈听说又是个土匪,马上想到了打闷棍砸孤丁的山狗子,暗自憋气,说土匪哪有什么好东西,就劝大腮帮子别多管闲事,任其自生自灭为好,赶紧想办法出去才是。
  大腮帮子向来忠厚仁义,不肯见死不救,再者说他在关东混迹多年,知道很多土匪的传说,之中也不乏英雄好汉,不全是山狗子那路货色,听说士匪中有金匪,经常出没于金眼子,兴许此人知道怎么出去。不过他也留了个心眼儿,先取下土匪的两支手枪,插在自己腰上,然而经过一番查看,并没有在土匪身上找到伤口。
  董阴阳在一旁支招:“此人脸色铁青,可能中了毒,矿洞中常有鼓起的‘泥泡子’,那是积攒在地脉里的毒气,一不留神踩破了溅到皮肉之上,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说倒就倒,就是这个样子,真可以说防不胜防,我以前干过下矿的活儿,应该错不了。”大腮帮子忙问:“这个人还有救吗?”董阴阳镇定自若道:“你身上不是有黑蟒丹吗,用水化了给他吞下去,那玩意儿可以解百毒。”
  大腮帮子往自己怀中一摸,幸好黑蟒丹还在,可是水囊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又在那人浑身上下一番摸索,找到一个随身的皮袋子中有水,就掏出黑蟒丹,碾碎了倒入皮袋子,掰开他的嘴一口气全给灌了进去。
  常言道“人不该死总有救”,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眼看着这个土匪脸上青气渐渐退去,毕竟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吃得饱喝得足,有个好底子,稍过片刻便睁开眼坐了起来,听大腮帮子说明前因后果,抱拳对他行了一个匪礼:“这位仁兄,承蒙搭救,我江上飞欠你一命!”他这话一出口,大腮帮子、塔什哈、董阴阳都吃了一惊,没想到面前之人竟是赫赫有名的匪首“江上飞”,此人马上步下一身的本领,手下兄弟极多,向来劫富济贫、替天行道,是一股清绺子,从不干奸淫掳掠、祸害老百姓的勾当,还杀过不少小鼻子,知道他名号的人没有不赞扬的,何以落到如此地步?
  4
  据江上飞所说,三天前他带十几个兄弟下山买粮,扮成收皮子的客商,临时在江边一个屯子落脚。赶上屯子里有迎亲的放鞭炮,整得还挺热闹。别人没当回事,而在屋里喝酒的江上飞心里却绷着一根弦,这几年天下大乱,迎亲的可不敢整出这么大响动,他侧耳一听,从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听出了马蹄子响。
  江上飞一发觉不对,立即起身踹开了后窗户。这个后窗户正对着大路,往远处一看,正瞧见讨伐队的骑兵朝屯子疾驰而来,足有一两百人,一个个头戴战斗帽,手持马枪,挎着战刀,荡起一路烟尘。江上飞当时就明白,自己这是让人卖了,不知是哪个王八犊子告的密,否则讨伐队来不了这么快,也怪自己大意,在屯子里耽搁的时间有点长。但心念一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可怕的,他这次下山,留下二当家的在山上看家,带出来的十几个兄弟个个身手了得,全是一等一的炮手。江上飞沉住气,点手叫过一众兄弟,吩咐道:“漏烟起水了,叉上压脚子扯呼!”那意思就是说,咱们让人卖了,赶紧骑上马突围!江上飞说罢,纵身踹门出屋,三两下蹿上房顶,眼见一队骑兵开到近前,左右开弓连开数枪,冲在前头的几个人应声落马,其余的讨伐队骑兵并不退缩,发声喊,四下散开掩杀上来。江上飞手下众兄弟也接连开枪,霎时间枪声如同爆豆,人喊马嘶乱成一团。十几个人对上一两百人,怎么打也得吃亏,眼瞅着包围圈越来越小,再冲出去,估计兄弟们都得撂在这儿。趁这个乱劲儿,江上飞命令手下兄弟骑上马,从小路分头逃走,他也跨上自己那匹大黑马,纵马疾驰,摘下斜背在肩头的马枪,一边放枪吸引讨伐队,一边往江边上跑,嘴上喊着:“你爷爷在此,不要命的尽管来!”
  讨伐队的一个军官率领一队骑兵咬住江上飞,在后边紧追不舍。江上飞骑在马上跑了八九里地,发现这么跑下去非吃亏不可,因为讨伐队骑兵胯下一水儿的东洋马,虽说小鼻子个头矮,东洋战马却高大神骏,自己这匹大黑马虽然也是百里挑,可比不了东洋马的脚力,再跑上二里地,非让人追上不可。江上飞眼珠转,计上心来,随着身后一声枪响他身子一栽,从马鞍子上掉了下来,手中的马枪扔出去老远,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胯下黑马受惊,向前一阵狂奔而去。那个军官以为击毙了江上飞,拔出战刀催马冲至近前,正要把江上飞的脑袋砍下来带回去邀功,怎知江上飞装死,他的长枪是扔了,手里的短枪可还在,突然间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三尺多高,甩手就是一枪,正打在那个军官头上,死尸滚落下马。江上飞又接连开枪,放倒了随后而来的几个追兵,拢缰绳翻身上了那个军官的东洋马,双足一点蹬,小腹提气一撞马鞍前桥板铁过梁,快马加鞭往江边飞奔而去。
  关外的冬天异常寒冷,江面冻得严严实实,江上飞打小在江边长大,最擅长滑冰排,可以在冰面上疾驰如飞,只要让他上了结冰的江面,别说追兵,就算枪子儿也追不上他,所以得了“江上飞”的匪号。然而天时不到,江河还没封冻,讨伐队有备而来,枪快马也快,咬住了就不放,任凭江上飞使出浑身解数,沿着江岸策马狂奔,仍然摆脱不了身后的追兵,情急之下舍了东洋马,一头扎进江边的老林子,心说走不了水路爷爷就钻老林子,倒要瞧瞧小鼻子有多大道行。匪首江上飞是讨伐队的头号目标,人头值一百两金子,这一次好不容易跟上了,当然是穷追不舍,留下几个人守住马匹,其余的也一股脑儿扎进了山林。接下来江上飞又在密林中与讨伐队周旋了几天,终于将讨伐队甩在身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再搭上这几天人困马乏,两腿发飘,头晕目眩,一脚踏空掉入一个金眼子,同样也是下得来上不去,在洞底下寻找出路的时候,不慎踩上了一个毒泡子。如果不是遇上大腮帮子这三个人,哪里还有他的命在,想来这也是天数使然,命不该绝。
  自打老把头一家遇害,大腮帮子一提起讨伐队,就恨得牙根儿痒痒,他佩服江上飞把小鼻子整得团团转,尽管在山上当土匪,但是行事光明磊落,当得起“替天行道、杀富济贫”八个字,够得上英雄豪杰,不禁大为心折,就把手枪交还给了江上飞,反正他们仨也不会使。江上飞即便死中得活,却也元气大伤,无法立刻行走,大腮帮子他们仨也是刚把命捡回来。四个人成了难兄难弟,索性就在石窟中歇了一会儿,直到缓过这口气来,这才继续寻找出路。
  众人一路直行,穿过石窟没走几步,往前走岔口越来越多,不知道该往哪走。董阴阳叫住众人,说不能再这么乱走了,咱得“推八门”!旧时迷信“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为八方,生门即为出路,有时候找不到路,就得推算八门定夺方位。土匪和猎户最信这一套,绺子中四梁八柱里“搬垛的”就专门干这个,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被困走投无路,都可以靠“推八门”求得活命。大腮帮子问董阴阳:“你的罗盘已经挡了枪子儿,东南西北也分不出,还怎么推八门?”董阴阳不说话,脱下一只鞋子,口中念念有词,同时把鞋往半空一扔啪嗒一下掉在地上,他冲鞋尖的方向一指,“出路在这边!”
  这套把戏直接把众人看傻了,扔个鞋就能扔出生路来?顶仙搬杆子的也不敢这么糊弄人吧?大腮帮子和塔什哈不知董阴阳这套把戏灵不灵,江上飞却是大绺子里的顶天梁,说白了就是大当家的,手底下四梁八柱,加上崽子不下上百号人,对这一套了如指掌,一眼就看出董阴阳故弄玄虚,使的是唬人的手段,捣鼓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想到这几个人刚刚救了自己的性命,所以并不点破。他走到董阴阳所指的那个洞口前,伸出火把等了片刻,见火苗晃了几下,确定有风吹出来,觉得心中踏实了一半,这条路是不是生门不敢确定,但至少不是“死胡同”,反正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也就没说什么。
  众人虽有火把照明,但是干渴难忍,嗓子里几乎要冒烟,坑洞中的水又脏又臭,根本喝不了。塔什哈小声嘀咕,再找不到出路,渴也能把人渴死。江上飞听塔什哈嘴里嘟嘟囔囔,便从怀中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金属酒壶,里头还有不到半口酒,递给塔什哈说:“小兄弟,你先润润嗓子。”塔什哈千恩万谢,迫不及待地接过酒壶,拧开盖子一仰脖喝了下去,又将空酒壶递还给江上飞。大腮帮子在旁边看着暗挑大指,心说同样都是土匪,亏了山狗子跟我们住一个屯子,还是拜把子的兄弟,却为了钱财反目成仇,江上飞跟我们萍水相逢,头一天见面就能患难与共,不愧是威震东三省的大绺子首领。
  一行人跟随董阴阳走入洞口,前半截还挺宽敞,没想到越往里边走,矿道反而越窄,没多久走到尽头,发现与一条山裂子相通,可见当年矿道挖至此处,金脉已被挖尽,所以就没再往前挖。他们往山裂子深处望去,感觉似有些许光亮。有光亮就有出口,四个人喜出望外,犹如见到了救命稻草,一个接一个钻入山裂子,进去之后却发觉地势向下倾斜,不知山裂子为何向下延伸,大腮帮子心中疑惑,岂不是越走越深吗?
  不过山裂子深处确实有隐隐约约的光亮,这点总不会错,朝着光亮走没准就能出去,纵然不是出路,也得看明白了才死心。想到此处,他们不由得加快脚步,迫不及待地穿过山裂子,走到尽头发现并非洞口,而是一个溶洞,有七八间屋子大小,洞顶钟乳倒悬,蔚为奇观,洞里似有异香浮动。众人刚从泥坑爬出来,全身臭气熏天,忍不住多吸了两口,只见地上摆了许多发光的大瓮,不过多半米高,盖子半掩,全装满了水,望之一片清澈,先前看到的光亮正是从此而来。
  江上飞眉头一皱,刚要开口说话,董阴阳却等不及了,尽管他穷因潦倒一辈子,但是吃不了苦受不了累,折腾了一宿,早已渴得抓心挠肝,见得瓮中有水,不仅清澈,还似透出股香甜,恨不得把脑袋扎进巨瓮,一口气喝个肚圆。当时他这两个眼珠子就绿了,直奔溶洞中的大瓮,怎知跑得太猛,脚底下没刹住,一头裁入一个大瓮之中,只伸着两条腿悬在外边,使劲儿乱蹬。大腮帮子和塔什哈担心他呛死在水中,赶紧过去一人抓住董阴阳的一只脚,使劲往后拽他,可是拽出来的董阴阳,上半身已经变成了森森白骨!
  二人见董阴阳一个大活人,眨眼成了白骨,头皮子都炸了。塔什哈又惊又骇,扔下董阴阳连退了几步,可怜董阴阳看了大半辈子风水,到头来却给自己选了条死路。此时近在咫尺,大腮帮子也看出来了,溶洞中哪有什么大瓮,分明是十来个大得出奇的“猴子埕”,这玩意儿又叫“雷公壶”,他曾听围帮中的老把头说过,“猴子埕”本是一种植物,在山中发出异香,引得猴子们自投罗网,进去就别想出来,因此得了这么个俗名。估计金脉尽头洞穴中的“大瓮”也属此类,只是长在地底而已,形似口袋一般的猪笼草,盖口忽张忽合,底部白骨累累。董阴阳跌入埕中,埕中清水淌出来,落在地上刺啦作响,冒出一缕缕白烟,犹如火碱一般,呛人的腐臭蔓延开来。
  大腮帮子和塔什哈盯着眼前的情形不知所措,江上飞便冲上前去,一手拽住一个人,叫道:“还不快走!”两人这才回过神来,顾不上给董阴阳收尸敛骨,转身逃回了山裂子。三人皆是筋疲力尽,倚着山壁气喘吁吁,脸如死灰,身后是条死路,金眼子下的坑洞又如同迷宫,实在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江上飞是亡命之徒,从不将“生死”二字放在心上,他对那两个人说:“既然合该咱仨并了骨,纵有千条妙计也是枉然,就别折腾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怎么死不是死,死到金眼子中,说不定下辈子能发大财……”说话卷上一支喇叭简,打上火,蹲下身子吧嗒吧嗒地抽烟。
  大腮帮子可不想死,他的仇还没报,况且塔什哈死,岂不是绝了关腿索爷一门的香火?再说江上飞在白山黑水间是何等名号,出生入死至过多少大风大浪,这就坐以待毙了?正想问个究竟,塔什哈突然战战克兢地说:“董……董阴阳……跟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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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腮帮子凝神一听,也发觉身后有人,但是离得比较远,鬼鬼崇祟地分辨不出是谁。如果不是董阴阳阴魂不散,金眼子坑洞中难道还有别人不成?他手持火把跑回去,围着坑洞转了一圈,四下里仔仔细细看了一个遍,却不见半个人影。大腮帮子长年在山中追踪野兽,耳目极为敏锐,眼下虽然火把的光亮只能照见前后几步,看不见坑道深处的情形,可他绝不会听错,确实有个人躲躲闪闪尾随在他们身后,十之八九不怀好意,若是留下这个勾心债,迟早会有麻烦。
  他正寻思应该如何应对,耳根子忽然跳,又听见黑暗中有些许响动,立即转身用火把去照,却见一道黑影隐入了石壁。这一次塔什哈也看得真真切切,这不是鬼又是什么?江上飞倒沉得住气,劝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少安毋躁,又卷了两支喇叭筒,分给他们二人点上。大腮帮子平时也经常卷喇叭筒抽,打猎的离不开关东烟,一来灭口虫,二来解闷儿,三来提神儿,见江上飞给他的烟叶特别厚,焦黄色,搓在手里直冒油,便知这是东北最好的烟叶。对于会抽烟的人来说,这种厚叶子卷出来的喇叭简烟味醇香浑厚,就是劲儿特别大,抽起来一口是一口,甭管你是多少年的“老烟杆子”,一口下去保准过足了瘾,无奈眼下口干舌燥,越抽烟越难受。大腮帮子接过来喇叭简嘬了一口,喉咙中险些冒出火来。塔什哈也呛得连声咳嗽,就想把烟捻灭了。江上飞却将二人叫到近前,奉在他们耳边低声说道:“你俩听我的,紧着嘬几口,别让烟灭了,把跟在咱后边的那个东西引过来,兴许能让它带路出去!”
  大腮帮子和塔什哈一头雾水,根本听不明白江上飞在说什么,却对他的话十分信服,二人为了活命,只得跟着江上飞一口接一口地狠嘬喇叭筒。三个人一同吞云吐雾,转眼间四周烟雾缭绕。这时仨人听到身后一阵轻响,转过头来一看,但见身边岩缝中探出一张干瘪的人脸。
  那条裂缝很窄,还不够三指宽,眼见着居然从中钻出一个人,探头探脑地在嗅烟味,这就够吓人的了,再往那个人身上看,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脱了水的“人干”。全身上下干瘪得如同纸片,火光下几乎照不出影子,身上什么也没穿,只挂了几缕破布条,四肢又细又长,仿佛一碰就断,脸如枯木,既没有皮也没有肉,双眼凹陷,看不见东西,全凭手摸鼻嗅,举止诡异至极。
  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又惊又骇,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是什么东西?二人虽不知是福是祸,但是估计这东西伤不了人,就想把人干拽出来看个究竟,刚往前一凑,人干立即缩入了岩缝。江上飞摆手让他俩别动,先将手中的火把搁在地上,缓步来到裂缝前,从怀中摸出一个花生大小的金豆子,对那个人干说:“你带我们出去,这块金子给你。”那个人干伸出一只干枯的手臂,哆哆嗦嗦接住金豆子,搁在嘴里咬了一口,缓缓从岩裂中爬出来,在前边给他们带路。三个人跟在后头,人干不时回头里看江上飞,用手比画着要烟抽,江上飞只当没看见。人干七拐八绕地在坑道中走了很久,来到另一个金眼子底部。这个金眼子深达十几丈,格在周围的木架子均已腐朽,一踩就断,好在仍有两条用于起重的绳索。江上飞用力扯了几下,见绳子足够结实,忍不住仰天大笑。
  人干却并不离去,反而缠着江上飞讨烟抽。这一次江上飞没拒绝,三下五除二卷了一支喇叭筒,点燃后递过去将其稳住,人干颤抖着接过喇叭筒,一口嘬下去,七窍往外漏烟,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看得大腮帮子和塔什哈目瞪口呆,莫非遇上了一个“大烟鬼”,在世之时好这一口,做了鬼也惦记过烟瘾?江上飞不动声色,让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先上去,等到他往上爬的时候,那个人干也跟了上来。江上飞到了洞口,立即拔出比首割断绳索。人干登时掉了下去,落地化为尘埃。
  爬出金眼子已是半夜时分,再往四周一看,仍是置身于莽莽林海,天上月明星稀,三个人大口吸了几口冷例的空气,闷在胸中的晦气一扫而空,皆有两世为人之感。大腮帮子问江上飞,带路的东西究竟是人是鬼?江上飞说金眼子下的坑道经常坍塌,挖金之人被活埋在其中是常事儿,隔三岔五就有人遇难,这些人受土石所压,借得金脉中的地气,死而不僵,有魄无魂,既不是鬼也不是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死了,仍在到处找金子。江上飞上山落草为匪之前下过金眼子,常听上岁数的老矿头念叨这些事。钻矿洞挖金子的人个顶个儿是老烟枪,坑道里潮湿、憋闷,挖金的整日劳累,全靠抽烟提神、解乏,宁可不吃饭,不能不抽烟,更有迷信的认为抽烟可以避开邪崇,故而这些人变成人干之后也有烟瘾。估计金眼子底下不止这一个人干,平时就躲在各处。刚才要不是塔什哈提起有人跟踪,江上飞也不会想到此节,于是抽烟引来这么一个,给了一个金豆子让它带路,可是绝不能让人干出去,否则活人会被它纠缠一辈子,甚至引起瘟疫为害一方。
  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叹服江上飞见多识广、手段高明。江上飞也感念他们二人的教命之恩,就问他们今后有何打算?大腮帮子说有两个仇得报,一是森林警察所的“照打一面”曾豁牙,此人带关东军讨伐队血洗黑瞎子沟,自己的一家老小全部遇害,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二是打闷棍砸孤丁的山狗子,这个损王八犊子背信弃义,独吞了挖坟盗墓得来的珍宝不说,还把我们哥仨儿踢进金眼子,不宰了他难解心头之恨。江上飞说:“这两件事容易,江某敬你是条好汉,愿意助你兄弟二人一臂之力!”大腮帮子双膝跪地,给江上飞磕了三个响头,指天发誓:“大当家的,我若能报仇雪恨,今世给你牵马坠蹬,来世为您当牛做马!”旁边的塔什哈也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江上飞哈哈一笑,扶起二人说:“患难之交,何分彼此?”当下带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去了一趟山寨,也就是土匪窝子,他的绺子人多枪多,准备点齐了四梁八柱下山,踏平黑瞎子沟森林警察所。
  怎知江上飞不在的这些天,关东军大举讨伐马匪和抗联,山上的土匪群龙无首,已经被打散了。曾经啸聚山林称霸一方的匪首江上飞,而今成了单枪匹马的光杆司令,再想重聚人马并不容易。日军讨伐队又持续封山,几个人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江上飞无法可想,只得带大腮帮子和塔什哈钻进崇山峻岭,躲入“密营”,那是一个极为隐秘的山洞,周围地势险要,沟谷纵横,易守难攻,不熟悉地形的人进来,很快就会懵腾转向。洞口又小又窄,外边有半人高的乱草和藤蔓遮挡,里边也不大,仅容得下六七个人,但是清水、干粮、油灯、柴火一应俱全,甚至还有袍子皮睡袋和两坛子烧酒。用江上飞的话来说,干他们这一行的,是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吃饭,就得狡免三窟,这样的密营还有七八处,为了防止窝里斗被人出卖,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在什么地方。
  江上飞一边说一边翻开几块石头,就地挖出一个油布包,里三层外三层襄得严严实实,里边是几支手枪和黄澄澄的子弹。大腮帮子死死盯着手枪和子弹,这可是他做梦都想要的东西。江上飞手把手地告诉大腮帮子和塔什哈,这枪怎么怎么用,机头、保险怎么怎么使。那俩人虽是打猎的,可也只用过弓箭和鸟铳,不过江上飞是绺子里的顶天梁、使枪的大行家,有他悉心传授,不出三天这俩人就把枪用熟了。
  大腮帮子是天生的神枪手,以前打猎的时候,手中的鸟铳从无落空,如今有了这么称手的家伙,他恨不得立刻去报仇。江上飞却说不可操之过急,森林警察所平时少说也有三十来人,长枪短炮不说,还有一挺轻机枪,咱们就三个人,势单力薄,只能智取,不能够硬拼。攻打黑瞎子沟森林警察所,其实和土匪砸窑没什么两样,砸窑又分“砸软窑”和“砸硬窑”,软窑指的是柳条子、木板障子夹的院套,没几个看家护院的,顶多在屋角、马圈里设一排地枪,打进去不难。“硬窑”则不然,全是高墙大院,外有壕沟,内有炮手。森林警察所架着机枪,真动上手交上火,比硬窑还不好啃。以往的土匪砸硬窑,全凭手下兄弟舍命,硬拼硬打,如今咱们人手不够,你俩又是生手,不能来明的,得先把盘子踩严实了,弄明白里边有多少带响儿的家伙什,动上手也不能使“喷子”,只能使“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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