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陆铭昕却没有半点要反驳的意向。
  李衡伸手提过礼物后直接请示陆铭昕,“陆总,这些东西我先让人送到您办公室去吧?”
  既不逾越,也恰到好处,不卑不亢。
  赵氏代表和身后的下属脸色煞白,下属连忙道歉,赵氏代表也帮着打圆场,“这小孩才跟着我一段时间,不太懂事,还请陆总……”
  陆铭昕微微一笑,摆手示意,“没事。”
  赵氏代表长舒一口气,又继续说起项目。
  小王看眼色的能力极强,不动声色提过后叫人带走礼物,送往陆总办公室。
  李衡云淡风轻地应对着提问,陆铭昕也自在风流。偏生两个人组合起来,叫赵氏代表有些说不出来的心跳加速,面前的这两个女人完全是不同的风姿,一个如同利刃在鞘,一个如同水墨丹青,两人未施粉黛,却都叫人移不开视线。
  陆铭昕对这场合要更加适应,不似李衡般紧绷,倒显得矜贵。
  李衡面上不显,心中的猜测却越发清晰。
  陆铭昕有着超乎想象的不配得感。
  这不是偶尔为之的情绪,而是根植血肉,甚至影响到她如何定义自己与她人的关系。
  虽然家长总说着自己并不会偏心,然而陆周执对待双子的态度似乎大相径庭,再结合先前陆铭昕说的那些话,李衡目光闪烁,余光轻轻扫向陆铭昕。
  陆铭昕谈笑风生间,举手投足宛如计算过,商业应答也极其出色,三言两语便让赵氏代表心中极为熨帖。
  赵氏代表早已不是在应酬,那眼中充满了对领导者的欣赏,被这初生牛犊不怕虎般的朝气所撼动。
  陆铭昕是一个绝不亚于陆周执的继承人。
  李衡结束回想,站在办公桌前轻叹一口气。
  “铭昕,你站在这里,完全是你自己的能力。我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一笔罢了。”
  然而陆铭昕丝毫未被动摇,只是微微侧头看向另一边。
  良久,陆铭昕才接着说道,“姥姥去世后,我就被接回来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阿衡,我总觉得我不属于这里,我就像一个土包子被塞进了一个大豪门。你能明白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学骑马、打高尔夫,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了解酒、品味酒,再好喝的酒也还是酒,也只会是酒,对吗?我不明白为什么课程永远都望不到头,为什么我不能再回到云南的小院子了。我喜欢的东西,母亲都不喜欢,大家都说这很老土,无意义而无目的。”
  “初二那年老师说我写得不错,让我去参加了征文比赛,拿了第三名。”
  “我不明白,第三名到底有什么不好的?姐姐拿了第一,我比谁都要高兴。可是,姐姐却对我说:‘星星,你真的以为你得第三是因为你写得很好吗?其实,这是因为我们都姓陆而已。’”
  “回到家,妈妈也并没有觉得我达到了标准,那天晚上我记得很清楚,母亲让厨师做了蟹肉羹。”
  “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碗。但是我对螃蟹过敏,阿衡,我……”
  昏暗的灯光下,陆铭昕的眼泪汩汩涌出。
  李衡却忍不住心想,你又哭了。
  陆铭昕,你怎么如同个天生的泪人,以泪铸,从泪来。
  偏偏我看着你落泪,我连抱你,都怕把你拢碎成水中的弯月。
  连吻你,都怕惊扰了这一池柔情似水。
  “我总觉得这一切都不属于我,阿衡。或许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消失,就连你……也会消失不见。”
  “因为,我只是一个……”陆铭昕哽咽住,下定决心那般继续说道,“我只是一个假装陆氏千金的小偷,好像偷走了‘陆铭昕’的人生。或许真正满足妈妈期望的人在很多年前就死了,她要的女儿从来都不是我。”
  陆铭昕还要继续说下去,嘴唇上传来触感。
  原来是李衡绕过办公桌来到她面前,抬手用食指点了点她的嘴唇,“我知道了,我明白。但是有一点你说错了,铭昕,我是绝不会离开你的。”
  陆铭昕哭得有些接不上气,嗯了一声,便一边哭着,一边举起小拇指,“拉、拉勾上吊。”
  李衡觉得这动作有些孩子气,充斥着说不出来的熟悉感,她不禁失笑,和陆铭昕拉钩,“好,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下一秒她就被陆铭昕捞进怀里,整个抱上办公桌,陆铭昕贴着李衡的脸颊细细亲吻,询问道,“今晚我不想回本家了,我去你家好不好呀……?”
  李衡无奈捏了捏陆铭昕的耳垂,“我说不好,你眼泪还能止住吗?”
  陆铭昕撒娇上半响,李衡只好满口答应,得逞的小狗这才消停下来。
  陆家本宅。
  陆周执接过财报,大致看过一眼便直接甩到桌面上,客厅里佣人都低下头,不敢说话。
  钟姨扫视一眼,“都先下去吧。”
  等人都走光了,陆周执才嗤笑一声。
  “李衡倒是个忠心的狗。还真帮铭昕挺过A轮了。”
  钟姨略微前倾,贴近陆周执,“据说李小姐还让评估机构对贷款合同进行核查,势要规避风险。除此以外,还找银行里的校友吃过饭。”
  陆周执抬手将侧发往后顺了顺,“哈,李衡倒确实不错。她要是我的女儿就好了,用起来方便。可惜。”
  掌握着最大商业帝国的女人往看向落地窗外,黑暗中,一切安静寂寥。
  “可惜啊,她跟错了主人。我用不上的好狗,她人也休想用上。钟姨,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钟姨沉默片刻,“都办妥了,但是……”
  陆周执听出她话语中的犹豫,“怎么?”
  钟姨有些不忍,还是全盘托出,“对于二小姐来说,这样会不会有些太狠了?”
  陆周执听罢,起身往客厅中间走去,双手抱胸站定在展示柜前。
  在各色名酒中间,放着一把银梳,色泽亮而润。她望着那把梳子,仿佛不再是一个知命之年的女人,而是一个情场失意、家族厮杀的少女。
  “狠?和我当年的苦相比,这也能算是狠吗?”
  “这……”钟姨迟疑,还是欠身道歉,“陆董,对不起。”
  “尽快让银行抽贷,陆铭昕也该清醒了,到底是谁给了她机会。”
  钟姨凝视着面前的女人,从当初的风华正茂,到了现在的果决狠厉。
  她却不由得想到二小姐的那双眼。
  那是陆铭昕刚刚回来的时候,不知道是认床还是怕生,总是睡不好,半夜偷偷溜出房门跑到楼顶去。
  钟姨觉浅,上楼时发现楼顶有光,门竟然是开的,走近一看,才发现陆铭昕窝在露台的沙发上哭成泪人。
  是了,今天是双子的生日。
  二小姐和陆家的基调完全不符。
  自己是从陆董刚成年就跟着的,鲜少见到陆董哭。
  大小姐的性子也和陆董如出一辙,只不过大小姐似乎更加善于伪装,时常叫自己不寒而栗。
  这二小姐反而带着湿润的眼眸,时常安静地坐在那里,从不掩饰眼中的失望,变得越发懂事。
  似乎再也没有人询问过,她是否天生就如此驯良?也没有人在意过,她是否因乖巧而感到快乐?
  可陆董的命令就是命令,陆家没有人可以不听,也没有人敢于反抗。
  陆铭昕在家中不受宠,蟹肉过敏,却不敢不吃蟹肉羹。
  那天她下楼为二小姐端来了一碗小米粥,又附上水和氯雷他定。
  二小姐望着盘子里的东西,张了张嘴,欲语泪先流。
  “钟正阿姨,谢谢你,求你不要告诉我妈妈。求你了。”
  钟正许久没有听到过别人喊自己全名了,略略一怔,随即一口答应下来,“我不会告诉陆董的,只是天气有些冷了,二小姐还是早点下去吧。”
  陆铭昕却偏过头去,“我一会就下去了,真的。”
  钟正自从成年就跟着陆周执做事,一直帮忙料理起居和事务,此刻望着陆铭昕,心里却紧一阵缓一阵的。
  或许是处境的类似?又或是自己从未有过孩子,现在竟对这孩子产生了母爱?
  钟正无从下手,找不到任何答案。但她默默退到一边,等待着陆铭昕喝完小米粥再服下药。
  “姥姥什么时候会来接我?钟正阿姨,你知道吗?”
  钟正一愣,无法对着这么小的孩子说出周湄女士早已经去了天国,只好沉默以待。
  陆铭昕吃完药,还帮忙收拾了下桌面的垃圾,递给钟正,“谢谢你,钟正阿姨。我好多了,你可以不要跟我妈妈讲吗?”
  钟正被这再三的询问搅得不忍心,又再次开口,“二小姐,我不会说的。”
  但她也暗暗下定决心,嘱咐后厨二小姐不吃螃蟹。
  日子似星子般划过天际,人去如灯灭。
  自从那天起,陆铭昕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她不再抗拒,也不再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