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如果不是因为突厥人阴猾诡诈,如果不是因为那对同命蛊,那个人,根本就不会离去吧?
  萧鸿雪还记得初定突厥后,军帐中的那场庆功宴。那夜不讲军纪,人人都沉浸在打了胜仗的喜悦之中,麾下的将士们招来姬妾男伶,与他们纵情声色,酒肉不忌。
  萧鸿雪同将士们喝得醉眼酩酊时,趴在桌案上,迷迷糊糊地觑着被风雪吹动的帐门毡布,恍惚间仿佛看见了那人的身影。
  萧鸿雪多希望杨惜可以怒气冲冲地走进来,摔了他的酒盏,揪着他的衣襟斥责他,让他再也不许喝得烂醉……可他没有,他再也不会来。
  萧鸿雪自北疆得胜归来,返回长安以后,有方士知道他心情悒郁,主动向他进献了“梦魂香”,据说只要燃起此香,再佐以丹药,即便阴阳相隔,也可与自己魂牵梦萦之人,在梦中相会。
  萧鸿雪从前对这种类似五石散的精神幻剂非常不屑,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心甘情愿地沉湎于虚幻的美梦,现在,他明白了。
  他实在是太想太想他了,做梦都想再见他一面。于是他重赏了方士,要他时时进献梦魂香与丹药给自己,即便他明白,长期使用香与药会使自己的身体愈发虚弱。
  ……
  萧鸿雪望着轩窗外异常清寒明亮的月光,叹息了一声,便起身披上外袍,走到房门处。
  他刚将门扇推开,便有一个身上只着一层薄纱,赤着双足的男人轻轻地撞入他的怀里,将手指搭在他胸口,语调含羞带怯:“昭,昭王殿下……”
  萧鸿雪掐起这人的下颔,低头瞥见他眉眼与杨惜有六七分相似,眼神惊愕了一瞬,便转为淡漠,拔剑抵上他的咽喉,语调中没有情绪,“谁送你来的?”
  “我……”那人的脸色瞬间白了,嘴唇发抖,摇着头支吾了两句。
  “滚。”
  萧鸿雪松开了他,撇下这人径直离去了。
  这不是头一个。朝中的有心之人都知道投他所好,送和故太子模样生得相像的男人和女人到他府中。
  可一张过分相像的脸,只会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萧鸿雪,他真的失去他了。
  他回不来了。
  萧鸿雪独自行走了一阵,走到一间挂满画轴的密室中,将门合上。
  萧鸿雪手捧灯烛,照着壁上的画轴,指尖在画上之人的眉眼处流连描摹。
  画上的杨惜或颦或笑,在沉思,在读书,在小憩,甚至有寸缕未着、墨发垂腰的旖旎背影……
  萧鸿雪一幅幅看过来,时常会有这个人还活着,仍旧鲜活如初的错觉。
  最终,萧鸿雪静静坐在密室中央,将从方士那里得到的一束梦魂香点燃,然后抬眼细细凝望着墙壁上那些画,眼神中充满哀伤与迷恋,“哥哥,我好想你。”
  “用香,也很少能看见你……你是不是真的厌烦我,不想看见我了?”
  “阿雉求你了,就再让我见你一次,好不好?”
  白烟香雾被室内的烛火映亮,萧鸿雪眼角有清泪淌流,他蜷在房间中央那冰凉的地砖上,很快便睡了过去。
  ……
  萧鸿雪再度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早。
  萧鸿雪最信任的亲卫疏离有礼地叩了叩门,“昭王殿下,陛下谕旨,近日江湖门派燕乐门声势浩大,有聚众作乱之嫌,请殿下有空时,前往蜀郡去查看情况。”
  “好,本王知道了。”
  萧鸿雪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昨夜梦见了一些不重要的闲人与闲事,却还是没有梦见他。
  “……哥哥真小气,还是不肯让阿雉看你一眼。”
  萧鸿雪自嘲地笑了笑,揉了揉自己发疼的额穴,缓慢站起,他身上衣袍发出窸窣的响,眉宇间是一片化不开的苍白疲倦。
  第111章 重逢
  蜀郡夏季的天醒得早,今日天刚蒙蒙亮,青灰色的云层便压得很低,像是随时要坠下来似的。
  很快,城内落起了如丝的细雨,悄无声息地将青石板路浸润得发亮。
  “竹篮竹筐——新编的竹篮竹筐嘞——”
  今日是赶集的日子,竹器小贩当街而坐,他一边手指翻飞,极快地编织着脚下的竹篾,一边吆喝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声音在濛濛的雨雾中显得格外清亮。
  “落雨了,王婆子,你这些花样遭雨淋了可就不值钱喽!”隔壁卖杂货的刘三扯着嗓子喊道。
  卖织品的王婆闻言,忙不迭地从铺子内旋了出来,将摆在外面摊子上一水儿的绣帕、香囊等物件往遮雨的油布底下塞。
  王婆那双手皮肤紫红,布满老茧,动作起来却异常灵巧,她一边收拾,一边笑骂着还嘴:“刘三你这乌鸦嘴,这才刚开市,就不能多盼你老辈子点好?”
  嬉笑喧嚷过后,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各式油纸伞在雨中朵朵绽开,像是层层叠叠的、移动的花。
  妇人挎着菜篮子匆匆走过,鞋屐在湿漉漉的石板上踩出清脆的声响;挑着扁担的赤身汉子在人群中缓慢穿梭,不时吆喝一声“借过”,扁担两头的水桶随着他的步伐晃荡,不时溅出几滴水花。
  萧鸿雪撑着一把素伞,静伫在前来赶集的人群的边缘。
  他初到蜀郡,身边的属官去联系此地驿署了,留他在此暂候。
  萧鸿雪心不在焉,沉默地望着雨幕中的市集,与其它地方如出一辙的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的视线凝于空中的某一处,停顿一会儿,又很快移开了。
  有菜贩见萧鸿雪目光偶然扫过自己的摊位,看准时机,当即就操着一口热情憨直的乡音招徕起萧鸿雪:
  “唉哟,这是谁家妹儿,咋长得这么乖哦——嬢嬢这里有今早刚从田头摘的菜叶,鲜得很,妹儿看买点回去炒菜不?”
  而一旁边敲着冰盏叫卖凉货的小贩听这菜贩连声夸赞萧鸿雪“长得乖(漂亮)”,接腔道:
  “我来看看有好乖嘛——吔,当真是个乖妹儿,又白又高,还这么瘦。妹儿,你吃冰货不?这天气,就是落了雨也怪热的,来点冰货凉快凉快。”
  浑然不知自己又一次被误认为姑娘了的萧鸿雪,虽听不大明白蜀腔那有些奇异的语调,但他看着他们淳朴的笑容,轻轻点头回应,一次又一次解开钱囊。
  其余商贩许是见这人钱多还好说话,也纷纷推销起了自己面前的货品。
  ……
  很快,萧鸿雪怀中堆满了零碎的各式小玩意儿。因为还要撑伞,两手拿不下,他便将那些物件堆在了身旁的窗台上。
  ——
  蜀郡的“集”每三日赶一场,而每月月初的头一个赶集日,则是燕乐门固定的下山采买的日子。
  杨惜头戴垂纱斗笠,亲自带着两个新入门的小弟子下山入城,边走边教授起他们采买经验。
  因为路途遥远,三人都起得很早,还没来得及吃早饭便匆匆背着背篓走上了山路。自从上大学以来就没吃过早饭的杨惜即便穿书了,这一习惯依然没有改变。
  杨惜正指着各式商铺介绍得起劲呢,转头见两个小弟子正齐齐地对冒着热气的包子铺咽口水,他笑了笑,去打包了两屉包子,将温热的纸袋递到他们俩手中,还一手一个,摸了摸他们的头。
  随着渐渐他们行至市集中央,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在人群推搡间,杨惜和身边的两个小弟子几乎瞬间就被冲散了。
  杨惜艰难地挣扎着回头,但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搜寻那两人的人影,就被人群挤着往前行去,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个人的胸膛。
  “抱歉,我……”
  杨惜的脸被撞得生疼,他还没看清眼前这人的模样,便下意识忍着疼,先连声道歉。
  然而,被自己撞了的这人却一直没什么反应。
  杨惜怔了一下,目光自这人溅了些许泥水的衣袍袍角一路缓缓上移,在逐步看清他细薄的唇、高挺的鼻梁和纤长发红的眼尾后,心脏猛然震颤了几下,仿佛停止了跳动般,连带着呼吸也静止了一瞬。
  ……萧鸿雪。
  已阔别了一千多个日夜的,曾经最亲密的人,自己有时做梦梦见他,都舍不得醒过来,却也从不敢主动触碰,只敢小心翼翼地从酒肆闲谈中了解他近况的人,竟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再度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萧鸿雪现在比杨惜高出了一个头,他穿着一身月白纱袍,满头银色长发以一支素钗挽起。
  他眼神疏离淡漠,眉眼间有些说不出的阴郁,姿容浑若谪仙人般,美得摄人心魄。
  看着这张无比熟悉,与从前相比只有一些很微小的变化的脸,杨惜当场就懵了,直接愣在了原地,一时间,他失去了思考能力,大脑一片空白。
  杨惜竭力保持着冷静,靠着在心底一遍遍默念,自己现在的身体是自己在现世的模样,萧鸿雪是绝不可能认出自己来的的方式,给自己壮胆。
  这是从来都从容淡定的杨惜,头一次感到如此慌乱和无所适从,他想转身便跑,目光却始终无法从眼前这人身上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