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司辰欢心头猛地一颤,还没开口,头顶突然一片晦暗。
  他抬头,看见器宗上方不知何时聚集了大片大片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当中形成了一片漩涡,不断搅弄风云,极为可怖。
  而在满天乌云下,那具似与天地比肩的镇宗兵人,缓缓低下了头。
  司辰欢因震惊而放大的瞳孔,倒映出它锋利的下颌线,以及,无比熟悉的一张脸。
  那是老宗主的脸。
  ……
  司辰欢看向它时,清楚看到了兵人那双硕大的眼瞳中划过一丝诡异红光,下一瞬,原本冰冷死寂的眼瞳像是注入生气,变得阴鸷危险起来。
  似乎察觉到他的窥探,兵人冷寂森然的目光,隔着遥远的距离,直直看了过来。
  对视上的一刻,司辰欢的头脑一刹那变得空白,周围的声、光、色似乎都在消解扭曲,快速离他远去。
  司辰欢听不到白玉高台骤然响起的喧闹,听不到那一句高喊的“老宗主薨了”,看不到师娘扬起的衣摆倒在冰冷的地面。
  也许过了漫长岁月,也许只有短短一瞬,当他再次有意识时,看见的是变成废墟的白金宫殿。
  刺耳的喧闹和尖叫声顺着凌冽山风钻入他耳朵,司辰欢茫然地眨了眨眼,思绪渐渐回笼,发现云栖鹤正抱着他,坐在祠堂高高的檐顶。
  “怎么回事?”司辰欢问。
  云栖鹤从身后抱住他,力道有些紧,下巴搭在他肩上,嗓音嘶哑:“嘘,你听。”
  司辰欢听到器宗弟子的怒吼声:“契约失败,兵人失控了,快结阵把它控制住!”
  “它怎么往内殿去了?宗主小心——”
  “……为什么,内殿会有这么多尸体?”
  “这是、这是小师弟啊!不是说师弟历练失踪了,为什么尸体会出现在内殿……”
  接二连三的不可思议和惊惶之声传来。
  司辰欢抬眼看去,瞳孔微缩。
  只见那具强大无匹的兵人抬起手,一掌的气劲便掀翻了整座内殿!
  那些隐藏在几重深院、幻境迷阵后的阴私,就这么随着四溅的石柱、梁檐,“轰隆”一声,洒遍了整个器宗!
  司辰欢听到了哭声,拿着武器准备控制兵人的弟子们,在废墟中踢到一截熟悉的、冰冷的故人之躯时,武器“当啷”落地,抱着那具已经被吞噬完血肉的人偶,抚尸恸哭。
  越来越多的器宗弟子露出惊疑神色,他们环顾四周,明明是经年累月生活的宗门,这一瞬却让他们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冰冷。
  最前方立着一道黄袍身影,器宗花缚暄面无表情,没有安抚,没有解释,任由宗门弟子猜忌,而他就只是独自一人立在兵人身前,生冷的目光看着兵人。
  更准确的说,是看着兵人的脸。
  他竟然还笑了起来。
  起初只是无声,到后来越来越放肆的大笑,回荡在一片废墟中。
  这个平素不苟言笑、疾言厉色的宗主,笑得前俯后仰,形如疯子。
  旁边弟子们齐齐后退几步,惊恐地看着他。
  花宗主笑够了,脸上挂着嘲讽神色,他拔起剑,渡劫期的修为尽数灌入,朝兵人挥出了摧拉枯朽的一剑!
  “他想干什么?”司辰欢皱眉。
  云栖鹤不知为何,有些恹恹:“想找死罢了。”
  他抱住云栖鹤的一只手,手指微张,朝旁边轻轻一挥。
  远处的兵人下一刻身形移动,避开了这一剑,并反身回拳,直直砸向花缚暄胸口。
  这一拳可谓石破天惊,只见一道人影流星般倒飞而去,轰然砸塌无数墙壁石柱,在暴雨般掀起的碎石中,猛地砸上后山峭壁,半座山头应声而裂!
  后山的焚烧池勾连着炼器用的地火,在焚烧了无数具兵人之后,终于被花宗主砸塌,先是一点、两点,接着是千万点火光迸溅四散,顺着轰塌的山林,滚烫的岩浆裹着硝烟,瞬息流淌,转眼点燃了整座器宗!
  “爹——”司辰欢听到花兑泽撕心裂肺的惨叫,随即看到他毫不犹豫冲向那具岩浆弥漫的断山。
  到处都是火光,滚滚硝烟升上天际。
  他们所在的祠堂却丝毫没有影响,一点火星也没有沾染。
  司辰欢抬头,看向前方,镇宗兵人用它庞大的身躯挡住了飞溅而来的烈火,刚才还肆意破坏的它,此刻却如一头温顺的羔羊,低下了高高的头颅。
  司辰欢眸光一动,再次看向兵人的眼。
  之前的对视间,那股令他痛不欲生的灵力压制,此刻悉数收敛。
  然而他看到的兵人眼神,却仍然是阴鸷、扭曲的。
  这不该是一具机关兵人能拥有的。
  司辰欢迟疑开口:“这具兵人,好像有古怪。”
  云栖鹤“嗯”了一声,轻描淡写说,“老宗主二十年前便活不成了,就算成为邪魔,苟延残喘二十年,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甘心永远躲在深院里?这具所谓用来振兴宗门的兵人,不过是他准备的躯壳罢了。”
  ……
  司辰欢脑袋“嗡”地一声,不可置信:“他夺舍一具兵人?”
  “不,不对”,他又很快否认,“如果他夺舍兵人,怎么会让师娘来契约,不可能让女儿做他的主人吧?”
  云栖鹤低低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清晰反映到紧贴的司辰欢身上。
  他道:“你忘了器宗的兵人,需要花家人分裂神魂才能开启吗?他并不需要主人,但需要花虞的神魂,来充当开启他兵人身体的钥匙。”
  司辰欢显然不太能明白,但他反应过来:“对了,师娘呢?”
  他忙环顾四周,一片硝烟火海,人影凌乱,丝毫没有发现熟悉的身影。
  “别着急,楚川已经带着花夫人走了”,云栖鹤安抚道,“老宗主在结契的帛书上动了手脚,凡是滴血写下结契人的姓名,会受到帛书反噬,当场身亡,如此一来,兵人既可以开启,又不用受主人约束。”
  司辰欢听到“当场身亡”这四个字时,神色一时难看。
  云栖鹤的语气却古怪起来:“但,花夫人在帛书上写下的名字,是花缚暄。”
  什么?!
  司辰欢转身,惊讶看向他。
  然后,目光微微凝住。
  方才云栖鹤一直抱住他,加上局势瞬息万变,他也就一直没有察觉到,云栖鹤异常苍白的脸,和过于深黑的瞳孔。
  此刻的他比起那具兵人,更加显得诡谲邪气,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然而司辰欢却仿若不觉,连原本要问的话都忘了,一把拉住他手臂,探手去摸他经脉:“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云栖鹤垂着眼,乖乖地任由他检查,然而司辰欢却查不出任何问题。
  “没事的,不过是受了一点反噬而已”,云栖鹤对着司辰欢露出笑意,“毕竟同兵人契约的,是我啊。”
  ……
  司辰欢看着他,一时沉默。
  祠堂檐角还系着他亲手挂上去的几条红绸,此刻在硝烟中沾染上了黑灰,显得灰扑扑的,在风中飘着。
  云栖鹤唇边还挂着笑,看着司辰欢的眼神却渐渐黯淡下来,然后在他垂落的视线中,多出了一个大拇指。 ?
  他重新抬头,看到司辰欢对他满脸真心道:“那你真厉害。”
  ……
  云栖鹤哑然失笑。
  他一伸手把人抱在怀里。
  “不过,这个反噬要怎么解开?”司辰欢看似镇定,其实早就紧张起来,虽然云栖鹤说得轻描淡写,但什么当场身亡,一听就很恐怖。
  “马上就可以了”,云栖鹤看向远处,只见器宗无数华丽的白金宫殿沦为废墟,又在火舌席卷下烧了个干净,熟悉的一幕令他露出久违的怅然之色。
  许是勾起了对丰都的回忆,云栖鹤忽然对司辰欢道:“还记得十六岁丰都城墙的焰火吗?”
  司辰欢没想到他突然提起往事,有些惊讶:“当然记得。”
  云栖鹤苍白的唇角勾起,眼神悠远:“那夜没能跟你坦白心意,终究是少年憾事。”
  “所以,我今天再请你看一场焰火。”
  司辰欢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见云栖鹤伸出了一只手,修长,白皙,朝虚空中轻轻一握,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然后一点一点收紧。
  冥冥中,传来“噗嗤”的轻微声响,如同什么东西被戳破。
  天地似乎都为之一静。
  接着,“轰隆隆——”
  仿若灭世的恐怖震颤,身前兵人爆发出刺目白光,司辰欢再次睁开眼时,通天兵人身上爆出万千机关零件,直冲九天云霄,拖拽而出的烈焰如火树银花,星河陷落,绽放出这世间最为庞大绚烂的焰火。
  ……
  在焰火升至最高四散飘落的瞬间,云栖鹤贴着他的耳,那句从十六岁光阴穿越而来的告白轻轻响起:
  “我爱你。”
  司辰欢身体一颤。
  兵人解体,爆出的机关带着巨大冲击力,不知是不是巧合,那具和老宗主一样的兵人头颅直直从中间撞断了曜金天河,蜿蜒盘旋在器宗头顶的河水顷刻塌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