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既然已经恢复了,那就站起来。”
  无可奈何,赫兰微微展眼,左手扶住岩壁,直愣愣盯着地面慢慢起身,不敢看向别的地方。
  安纳瑞眼中含笑,用断箭的末端轻轻挑起少年的一缕银发,存心想要捉弄他。
  赫兰低头垂眸将那缕发丝勾回来撩至耳后,却不慎暴露了发红发烫的耳朵。
  局促之余,他不免感到难以置信,这样一个举止亵慢的人竟然是曾经侍奉光冕女武神的圣殿骑士长。
  骑士的美德在哪?
  “过来,我带你出去。”面前的人轻笑着开口。
  带他出去……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赫兰觉得它几乎要跃出自己的胸腔了。
  压抑住心中悸动,他听话地乖乖朝男人走过去。
  安纳瑞随手将黑箭丢在地上,目光聚焦于小银龙的右侧手臂。
  “手怎么了?”
  赫兰还没反应过来,胡乱缠绕起来的布条就骤然被人一把扯开。
  纤白手臂上,那几道狰狞发黑的伤痕登时暴露无遗。
  他因为疼痛而瑟缩一下,才发现伤口边缘已经红肿泛黑,看得出来夜嘲妖的口水也具有一定的毒性。
  难怪自己现在感觉晕晕乎乎的。赫兰晃晃脑袋,旋即就被一阵眩晕感击中,眼前的画面都模糊了片刻。
  夜嘲妖此刻正蜷缩成一团,挂在另一边的金属护栏上,翼膜几乎裹住整个身体,脑袋不知道塞到了哪个地方。
  安纳瑞冷冷瞥它一眼,然后托起银龙少年的手,用治愈法术替其疗伤。
  赫兰回过神来,盯着男人的动作,感到有些不明所以。
  这态度转变得未免也太迅速了。
  安纳瑞对着自己射出那一箭时的冷酷眼神还历历在目,命翼手龙将无力反抗的他叼回去时也毫不留情,现在何必如此客气呢?
  被毒浸染的伤痕在一阵金光之中渐渐弥合,夜嘲妖的毒液即刻被逼了出来,呈黑水状从伤口中徐徐渗出,沿着白皙手臂滑落,在地面留下几个彼此交叠的黑点。
  接着安纳瑞放开他的手,扭头望向那只夜嘲妖,不客气地诘问:
  “胆敢冒犯黑沙王庭未来的王后,你的脑袋是不想要了?”
  刹那间耀眼的金色符文在护栏上一闪而过,夜嘲妖被烫得尖声惊叫,倏地滚落在地,一边蛄蛹着狼狈爬动一边哑声求饶。
  “放过我,大人!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回过头,对上银龙少年那诧愕的眼神,安纳瑞笑得动人:“正要告诉你,昨晚主君就已经决定了。王后不用担心为王庭延续血脉的问题,只要尽心取悦主君便可。”
  赫兰霎时小脸刷白,惊得差点灵魂出窍,如傀儡般毫无意识地被安纳瑞搂住腰肢带着飞出地牢、突破上空那一层黑雾般的结界。
  脱离那道阴暗的地缝,才知外头正日光大盛,久违的金光绚烂夺目,空气也更加清新起来。
  终于被放落地面时他迟缓地意识到,自己明明也可以飞的。
  不解地看向安纳瑞,却只得到对方的莞尔一笑:“跟我来吧。”
  赫兰扫一眼不远处虎视眈眈的几头妖狼,在其中一头冲自己呲牙时吓了一跳,认命地快步跟上前面的龙仆。
  “放心,主君向来恣意随性,将来您若想拥有自己的子嗣,整个黑沙王庭的雌龙与龙仆都任您挑选,主君会同意的。”
  在前往黑沙王庭宫殿的路上,安纳瑞十分自然地安抚着银龙少年。
  赫兰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双唇微启,还没说出话来注意力又被周遭的场景吸引住了。
  地牢所在之地看起来像一片荒原,不过这里并不冷清,懒散的龙族三三两两地趴在岩石上、草丛间晒太阳,精力旺盛的幼龙则成群追逐着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山羊,尚未锋利的爪牙将其身体抓得鲜血淋漓。
  几名龙仆远远地跟在后头,时刻关注着幼龙们的情况。
  赫兰看着看着,又实在感到郁闷,忍不住问:“为什么是我?”
  安纳瑞走在前头,并未转身看他,只是淡淡地开口:“主君坐拥五大王庭中最为辽阔的疆域、数量最多的臣民与奴仆,连地火、潮洇和翡翠王庭的君王也要对他毕恭毕敬。”
  他话音停顿一瞬,仿佛是在强调,“唯独霜歌王庭的银龙女王努卡罗维,是主君得不到的天上星,遥远又神秘。”
  越得不到的越是珍贵。赫兰默默地想。
  他在流浪时也曾听其他龙族说过,黑沙王庭的主君已经将炽热的骄阳和清寂的冷月都揽入怀中了,却仍觊觎着天上星辰。
  原来是这个意思。
  赫兰安静地跟在后面,在金纱般的日辉映照下,安纳瑞的一头长发仿佛成了燃烧的火焰,金光附着在其身上,令人恍惚间像是目睹了光冕女武神的赐福。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不知走了多久,赫兰因为越来越多的龙族将目光汇聚到自己身上而感到愈发不适,好在他们终于来到荒原尽头,脚下的棕黄沙土被成片的黑岩取代。
  黑色的岩石被阳光炙烤得滚烫,赫兰赤着脚踩上去,被烫得又赶紧退回了土地的位置。
  他叹了口气,抬起头想目测一下接下来要在黑岩上行走多远的距离,不料却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撼了——
  前方是一片广袤的黑岩平原,大小不一的黑色岩石如鱼鳞般拼接起来,高度大抵持平,岩石之上插满了在日光照耀下绚丽夺目如燃烧的龙焰般的晶矛。
  晶矛上面挂着各种生物的头骨,认得出来的有炎魔、夜魇、食尸鬼、夜嘲妖、妖狼、巨魔、鸮妖……
  就像是战利品的展示台。
  “这里是黑沙龙祖的埋骨之地。”安纳瑞向他介绍道,指向黑岩平原中心处的一座巨龙雕塑,“那是它的塑像。”
  赫兰认真地听着他讲解,专注到了踩在被炙烤的黑岩上也不觉得烫的程度。
  原来,王庭内所有的龙在成年后都会取自己的部分龙晶铸造成晶矛,再将其凿入岩石之中,龙生第一次杀死的猎物要献祭给龙祖,方式就是将猎物的头骨挂在象征自己的晶矛上。
  这不仅是对龙祖的祭奠和告慰,同时也是自身实力和荣誉的象征。
  往后的生涯中若是捕获到更加强大的猎物,便可在族人的见证下更换晶矛上的头骨。
  看着看着,小银龙敏锐地注意到,在那巨大的黑死神雕塑前,还有一尊跪着的人像。
  距离过于遥远,他看不太清,只能从身形依稀判断出那是一个男人。
  赫兰将手搭在眉间,挡住刺入眼瞳的日光,极目远眺,好奇地问:“那是谁?”
  安纳瑞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双手抱臂。
  “阿弥沙。杀害龙祖的真凶。”
  少年漂亮的紫罗兰色眼睛都瞪圆了,惊愕地开口:“屠龙的传说是真的?”
  刚说完他就后悔了。这里是龙岛,龙族和龙仆的身影无处不在,长眠于此的德克索还是黑沙王庭主君的先祖,自己实在不该如此口无遮拦的。
  假如像塞缪尔所说的那样,安纳瑞真的暗戳戳想对付自己,那这话恐怕不久后就会传到阿戈雷德耳中了。
  小银龙心里七上八下,而安纳瑞定定地凝视着那位屠龙派教皇的塑像,没有任何反应。
  扑面而来的热风撩起两人的发丝。
  “谁知道呢。”最后他这么说。
  赫兰“哦”了一声,然而这一声却被上空传来的一阵刺耳啸叫所掩盖。
  仰头一看,只见两头翼手龙正在空中纠缠嘶叫着,打得难舍难分以至于后腿勾在一起无法分开,挣扎着双双坠落在地,扬起一阵尘土。
  分开之后它们迅速起身,像狗一样嗅嗅停停,迫不及待般朝两人靠近。
  赫兰紧张起来,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比起四足双翼的龙族,翼手龙原本应该长在背后的双翼与前肢融为一体,身体构造更像是大型蜥蜴,且智商低下,和一般的牲畜没什么区别。
  他知道这种生物是如何诞生的。
  ——它们由不愿向主君臣服的龙仆转化而来。
  人类等异族在成为龙仆后,如拒不接受主君的传唤,体表便会逐渐长满鳞片,身体开始缓慢发生异变,直至完全变成翼手龙这大蜥蜴般的模样。
  这是不可逆的过程,人可以变成翼手龙,但翼手龙不会再变回人类了。
  人族称这为“龙病”,意志力坚定的人可以通过拔除鳞片来延缓病变速度,然而这改变不了最后的结果。
  等到异变完成之后,存在于它们脑海中的,除了捕食、繁殖等本能之外就只剩主君的召唤了。
  无论清醒时逃得多远,它们都会在某一天泯灭本性,循着主君的传唤,从栖身之处奔赴至主君身边。
  赫兰注视着它们,既害怕又同情。
  如果他真的作为努卡罗维的替身成为黑沙王庭主君的玩物,这下场谈不上比翼手龙们好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