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而十四岁的、还派不上任何用场的陆照霜,理所当然被留在了家里,由家政阿姨照顾她,爸爸妈妈这会儿谁都没空管她了。
  那时她年纪还太小了,还不明白病痛与死亡的真正含义,她只是隐约又懵懂地窥见了一点未来悲剧的先兆,就已经害怕到浑身发抖了。
  她每天规律地上学、放学、练琴、睡觉,周而复始,不再需要任何人的监督,做一个再乖不过的乖小孩。
  她不敢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因为害怕听到任何无法承受的消息。
  她每天都活在巨大的恐惧里,却一点儿也不敢表现出来,唯恐她给大家添一点麻烦,就会引起可怕的连锁反应。
  她以为她表现得很正常的。
  可是,那天晚上,萧烨还是敲开了她家的门。
  他身后停着一辆单车,腋下夹着头盔,对她扬了扬下巴,“走,阿霜,我爸又打了我一顿,陪我出去逛逛。”
  她诧异地抬眼,果然在他胳膊上看到了红痕。
  那时的陆照霜根本不敢拥有任何娱乐和游戏,因为她好害怕,她知道妈妈现在饱受折磨,她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拥有快乐?
  可他说的不是“我带你去逛逛”,而是“陪我去逛逛”。
  不是陆照霜需要萧烨,而是萧烨这时需要陆照霜。
  这让她心头终于松动了。
  仿佛是看出了她的动摇,萧烨大步走过来,直接把一个头盔扣在了她头上,然后拉住她的手就往外走。
  “注意注意!陆照霜同学,现在不是我请求*你陪我去逛,而是我要求你陪我去逛,明白吗?”他下巴微抬,倨傲又不容质疑地说。
  她终于还是坐上了他的后座。
  夏天的夜晚,风很舒服,吹得少年的后颈T恤露出一截,那下面干净整洁,没有任何伤痕,只有少年还待发育的薄瘦骨骼。
  萧叔叔其实,每次都是先打他的背的。
  她闭上眼,伸手轻轻环抱住了他的腰,没有揭穿他的善意谎言,就把这个秘密送给了穿过他们的风,让它随风而去。
  萧烨因为她的动作,身体僵硬了一会儿,但同样什么都没说。
  她额头抵住他的脊背,第一次问出那个她根本不敢问任何人的问题,“萧烨,妈妈会死吗?”
  萧烨回答不了,和她一样只有十四岁的少年,回答不了有关生死的沉重问题。
  他只是咬着牙,拼命地往前骑,好像只要他们更快一点,就可以从无所适从的现实里逃窜出去。
  他们最终抵达了一家livehouse。
  萧烨拉着她的手,走过去买了两张门票,看着工作人员给他们两的手臂上按了章。
  她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反复翻看着门票,上面乐队的名字叫“繁星之后”,她很新奇地看向萧烨,“这是你喜欢的乐队吗?”
  萧烨摊开手,“不知道啊,第一次听。”
  她愣住了,萧烨干脆拉着她的手,闯进了繁星之后的表演现场。
  演出不知道已经开始多久了,主唱站在台上,用迷人的嗓音,唱得声嘶力竭,站席区的人群拥挤得不成样子,跟随着乐队的节奏,举着手跳动着,声音鼓噪,汗水滚烫。
  鲜活、热烈、像挥洒着无尽的生命力。
  后来她才知道,那首他们只听了一半的歌,叫做《昨日已逝》。
  音响很大,歌迷还在跟唱,巨大的噪声充斥着耳膜,她只看到萧烨很着急地一直张着嘴对她说什么,她也很着急,大声问:“你说什么?”
  忽地,音乐停住,进入了一个短暂的间歇。
  萧烨带点破音的喊声,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然后,从主唱到观众,全都乐不可支地望向他们两,看得十四岁的少年涨红了脸,恨不能钻进地底。
  那天,他喊的是——“阿霜,拉好我的手,我们不要走散了!”
  那是闪耀了她一整个青春的少年。
  他带她闯进一场开到中途的陌生演出,就像他闯进她无人可以诉说的悲伤里。
  但是后来,少年忘记了带她去听过的乐队听过的歌,少年再也没有在她难过时带她去兜过风。
  在距离那天过去十二年后,不知道是谁先松开了手,他们终于还是走散了。
  《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的末尾低沉绵长,宛如弥留之际的最后一次呼吸,终于还是不舍又释然地,归于宁静。
  音乐厅内沉寂许久,而后掌声雷动。
  “这是我们这次音乐季最棒的一场演出。”朱高远眼含热泪,朝着众团员鞠了一躬,又面向了观众席。
  陆照霜跟随朱高远,以手抚胸,一起向观众们深深致意。
  她的目光再次经过那个空座位,然后就像看到其它座位一样,平静地移向更远的方向。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紧闭的音乐厅门外,男人坐在长椅上,听着里面传来的热烈掌声,痛苦地闭上了他的桃花眼。
  那张音乐会的门票,攥在他被汗水濡湿的手掌中,皱得不成样子。
  ……
  时间拉到几个小时前。
  萧烨在酒店套房,仔仔细细地刮掉了这几天生出来的胡茬,郑重地换了一身版型最端正、最衬他的西服,然后拿起订好的一束红玫瑰。
  最后对着镜子确认自己毫无破绽,他终于满意地准备起身,去参加阿霜的音乐会。
  其实距离开场还早,但他实在有些忍耐不住了,他必须尽快见到她。
  就在这时,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他皱着眉,朝屏幕看去,是父亲,他还是接起。
  “萧烨,待会儿有个饭局,跟你接下来的那个项目关系很大,你过来一趟。”
  萧烨皱了下眉头,“爸,我今天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萧父冷笑一声,“连我都听到风声了,你最近跟那个白斯榕又走得很近,有事没事就一起喝酒,这就叫你说的有事?”
  再次听到白斯榕的名字,医院里的那一幕不受控制地跃入大脑,萧烨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按住太阳穴,声音几乎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爸,和白斯榕没关系,是阿霜的音乐会,我之前已经答应过她了。”
  “噢,阿霜的音乐会。”
  萧父的声音终于和缓了一点,欣慰于自家儿子到底还算有点理智,没有被白斯榕迷了心智,影响到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但这,丝毫不会改变他的强硬。
  “一场音乐会而已,我看你陆叔都没去过几次,说到底只是消遣的东西,还是公事更重要,阿霜是个识大体的孩子,不会连这种事都不体谅你的。”
  萧烨没法向父亲阐明,这段时间以来、发生在他和陆照霜之间的桩桩件件,这也根本不能用“一场音乐会而已”来轻易撇开。
  尽管,从前的他就是这么想的。
  任何事情都可以成为他不去音乐会的借口。
  他未来实在有太多机会了,因此,摆在当下的“这一次”,就变得不再珍贵,可以被一遍又一遍,无限期往后拖延下去。
  以至于这一次,他终于看到,他已经站到了某个悬崖边上,再也无法后退,也没有“下一次”了。
  他自言自语道:“这次不一样。”
  “萧烨,”萧父的声音冷了一些,是那种身居高位之人的不怒自威,“你要知道轻重。”
  萧烨咬了咬牙,低头看向腕表。
  距离音乐会时间还久,只要他速战速决,那两边他都能处理好。
  他闭上眼,“好,位置在哪?我这就去。”
  抵达酒店门口时,萧烨把玫瑰花先托付给前台,表示自己待会会来取走。
  然后理了理袖扣,尽可能按捺下自己的烦躁,走入了预约好的包房。
  看清那位重要客人的脸时,他心里情不自禁地蹦出一声,草。
  是那个曾让他和阿霜大吵过一次的李总。
  “小萧总来了?”李总不咸不淡地打了声招呼。
  萧父坐在主位,冷瞥过来一眼,“叫你早点出发,怎么还能迟到的?”
  李总笑道:“现在的年轻人嘛,和咱们这一辈人可不一样喽。”
  萧烨心下恶心,要真觉得和他差着辈,就别娶个比他年纪还小的老婆啊。
  但他面上不显,只是镇定地走过去,给自己倒了杯酒,“是我失礼,先自罚一杯,给李总赔罪。”
  三人这才开席。
  上菜的功夫,萧父和李总先各自聊着家事暖场,话里话外,无非就是抱怨一下自己家里的小辈们如何不让人省心。
  萧烨坐旁边象征性听着。
  只是说到一半,话题陡然转到了他身上。
  “不知道贵夫人现在身体如何了?”
  萧烨猝然抬眼。
  就看到李总用一种仿佛很担心、很关切的眼神问:“上次一起吃饭,贵夫人中途身体不适提前离场,我们连她的面都没见到,我夫人可念叨了好一阵呢,说是怕我们招待不周,还害贵夫人闹了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