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站在殡仪馆门口,裹挟着雨后湿冷泥土气息的寒风迎面扑来,狠狠拍打在他单薄湿冷的衬衣上,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肤,他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觉,没有半分感觉。
  王姨实在不放心和护工一起跟了出来,帮他拦下一辆出租车,护工伸手想扶他上车,被他拂开了手。
  他自己拉开车门,费力地坐了进去,“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将外面所有的关切、担忧、寒冷与喧嚣,连同那个刚刚被彻底摧毁的世界,一并隔绝在外。
  车子启动,窗外的街灯和模糊的建筑物如同流动的光影,飞速地消逝。
  顾轻将头无力地抵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眼神空洞地凝视着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
  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丝表情,只有一种近乎窒息又绝望的死寂。
  司机从后视镜里频频打量后座状态诡异的年轻人,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被那浓重的绝望气息震慑,选择了沉默。
  到达酒店,顾轻如同一个飘荡的幽魂,刷卡,进门。房间内一片漆黑,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微光。
  他没有开灯,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径直走到沙发边,身体一软,整个人陷了进去。
  房间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沉重得能压垮最坚强的人。
  顾轻维持着那个陷落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天空开始泛起微弱的鱼肚白,他才像是被无形的线扯动了一下,挣扎着从沙发里起身,步履蹒跚地挪向浴室。
  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城市黎明前那点稀薄惨淡的微光,摸索到水龙头,拧开,冰冷刺骨的水流瞬间倾泻而下,粗暴地冲刷着身体。
  水流冰冷刺骨,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皮肤下的血液仿佛早已凝固。
  他只是机械地、麻木地冲洗着,仿佛要冲刷掉医院里那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味,冲刷掉殡仪馆里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冲刷掉身上沾染的所有软弱。
  胡乱套上干净的睡衣走出来,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沙发角落,那部被他丢弃的手机,屏幕依旧固执地亮着,伴随着嗡嗡的震动声,如同垂死挣扎的哀鸣。
  沈瑜的消息和电话,还在不知疲倦地涌进来。
  顾轻的目光在黑暗中扫过那点微弱却刺眼的光源,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波澜,他没有理会,仿佛那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噪音源。
  用毛巾粗暴地擦了擦滴水的头发,然后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拉过被子将自己蒙头盖住。
  他紧紧闭上双眼,身体僵硬,一动不动。他从来没觉得这么累过,想要就这么一觉睡下去,再也不用面对残酷又赤裸的现实。
  无数画面在黑暗中疯狂交织、撕扯,那部嗡嗡作响的手机,如同在深渊边缘不断敲响的丧钟。
  而他,正躺在冰冷的海底,听着那遥远而绝望的钟声,一点点沉没。
  沈瑜蜷在酒店飘窗,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窗外。覆盖城市的厚重夜幕终于被撕开一道口子,天际透出病态的惨白。
  手机铃声尖锐地划破沉寂,他几乎是扑过去抓起电话,刚一接通,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喂?”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声音的异常——对方传来的消息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混沌的脑仁上!
  顾轻的爷爷……去世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这么快?!
  那顾轻……他现在怎么样?此刻那点懊悔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挂断电话,他抓起外套和手机,跌跌撞撞冲出房门。凌晨的街道空旷死寂,寒风裹挟着湿气迎面扑来,瞬间将他残存的困倦和最后一丝侥幸吹得灰飞烟灭。
  他拦下第一辆路过的出租车,报出地址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车子在迷蒙的晨雾中疾驰,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渐渐被越来越密的雨丝取代。
  雨丝如织,带着深秋特有的沁骨寒意,绵绵不绝地落下,将整个小山村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雾里。
  空气中弥漫着湿土、草木和香烛燃烧后混合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沈瑜胸口。
  下了车,昂贵的皮鞋瞬间被黄泥吞噬,裤腿溅满泥点,狼狈不堪。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不断滴落,混着冷汗,冰冷地滑进衣领。
  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在风雨中沉默地伫立着,虬枝伸展,如同一位垂暮的老人,无言地俯瞰着人间悲欢。
  沈瑜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不敢再向前,脚步死死钉在泥水里,目光却穿透冰冷的雨幕和攒动的人影,死死锁在灵堂最前方。
  顾轻跪在冰冷湿透的泥地上,背脊挺得笔直,却脆弱得像一折就断的枯枝。雨水将他黑发打湿,凌乱地贴在毫无血色的额角和颈侧。
  他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随着司仪麻木的指令,一次次俯身叩首。
  沈瑜看着他接过旁人递来的纸钱,投入火盆,火苗跳跃着舔舐纸钱,瞬间化为灰烬,明灭的光映在他脸上,那张曾经英俊温润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和深重的憔悴。
  眼窝深陷下去,眼下是浓得化不开的乌青,嘴唇抿得死紧,不见一丝血色。
  沈瑜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喘不上气。心疼和自责如同两股汹涌的洪流瞬间将他淹没。
  他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把他从冰冷的地上拽起来,紧紧拥入怀中,告诉他“我在”……
  可脚下如同生了根,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封住,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他甚至不敢撑开手中的伞,任由冰冷的雨水将自己彻底浇透,仿佛这样就能分担一丝顾轻此刻的难受。
  如果他没有失约……如果他在,他本该跪在他身边,成为他唯一的支撑,与他一同分担。
  可他失约了,手机里,至今没有顾轻发来的只言片语。这份死寂,让沈瑜恐惧到了极点。
  他像个懦夫,连挪动脚步靠近的勇气都没有,害怕面对顾轻的责问,恐惧听到那些他无法承受的宣判。他畏惧在那双眼睛里……看到冰冷的漠然。
  葬礼的流程漫长而压抑,送葬的队伍如同一条沉默的黑色河流,在泥泞不堪的山路上艰难蠕动。
  老人家挂念从小长大的地方,意识清醒的时候就定下了死后魂归何处,小山村破败荒芜,下雨之后的道路更难以行走。
  沈瑜好几次看到他的身体细微地晃动了一下,脚步踉跄,但下一秒又被他自己强行稳住,继续前行,看得他揪心不已。
  他默默跟在队伍最后面,隔着一段不远不近、如同天堑的距离。
  终于到了墓地,新挖的墓穴张着黑黢黢的口,散发着湿冷泥土的腥气。装着骨灰的棺木被绳索缓缓沉入黑暗的深处。
  当第一捧泥土带着沉闷的声响砸在棺盖上时,人群的悲泣声似乎被这沉重的仪式压低了,顾轻依旧背对着所有人,沉默地站在最前方。
  沈瑜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在漫天悲声和雨声中,他清晰地看到顾轻死死地咬着下唇,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断。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没有一滴眼泪落下。只有无声的,剧烈的颤抖,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像濒死野兽压抑到极致的哀鸣。
  沈瑜的眼睛瞬间被滚烫的液体模糊,他猛地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没有失控地冲过去。
  下葬结束,人群带着一身泥泞和疲惫,三三两两地散去。雨水渐渐变小,天地间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声响,更显空寂。
  沈瑜依旧不敢靠近,他看到顾轻没有随众人离开,而是独自一人,步履缓慢却坚定地走向不远处一个同样被雨水浸透的低矮土丘。
  土丘前,一块朴素的石碑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孤寂苍凉。
  顾轻走过去,在碑前跪下,小心翼翼地拂去碑面上流淌的雨水和溅上的泥点。
  背脊微微塌陷下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沉默地融入这片冰冷的土地。
  湿透的衣服紧贴着他瘦削到嶙峋的脊背,勾勒出触目惊心的轮廓。
  沈瑜的心脏被这一幕狠狠刺痛,再也无法旁观。他迈开沉重的脚步,急切地朝着顾轻走去。
  “诶,小伙子,看着面生,是小顾的朋友吧?”一个裹着头巾、面容愁苦的大婶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些香烛纸灰,恰好路过。
  她顺着沈瑜的目光看向跪在坟前的顾轻,重重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和深切的怜悯,“别过去打扰他了,让他……好好跟他爸妈说说话吧。这孩子……唉,太不容易了。”
  沈瑜脚步一顿,心头猛地一紧,看向大婶:“那是……他父母的墓?”
  “是啊,”大婶点点头,语气充满同情,“早些年……车祸走的。造孽哟!老顾那会儿心是真狠,愣是不许孙子回来祭拜,听说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结果……唉,还差点让老爷子打进了医院。老顾头那脾气,倔得像头驴,谁都都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