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不去,不能在伦敦留下共同回忆,否则你走哪都会想起我。”楚真说,“以后你一个人去上学,要重新开始全新的生活,明白吗?”
  郦野笑了笑,抱住他,藏起泛红的眼睛:“明白,去了全新的城市,我肯定会忘了你,放心吧。”
  “倒也不必这么无情地告诉我。”楚真笑道。
  楚真随手掰开奖球,看愿望纸条,23号:搬到理想的新居。
  “真奇怪,”楚真说,“抽奖机每次抽到的愿望,都碰巧刚刚实现过……它好像一台时间逆序的预言家。”
  “这么神奇么?”郦野没太在意。
  楚真双手合十,作许愿状:“抽奖机之神,幸运之神,让我下辈子还能遇见郦野吧,我太对不起太子殿下了。”
  “傻不傻,”郦野笑道,“你哪对不起我了?”
  “命有点短,”楚真说,“这个是我的错。”
  郦野抱起他往楼上卧室走:“既然知道是你的错,现在就好好补偿我。”
  敲定旅行计划后,他们开启为期两个月的旅程,自尼泊尔至西伯利亚,自阿拉斯加至巴西利亚,自摩洛哥至南非……航线几乎网罗整个地球上漂浮着的陆地。
  行程避开了英国乃至大部分欧盟国,因为郦野明年将去上学,楚真要为他保留一片全新的“净土”。
  当郦野抵达那里,不会再见到任何关于楚真的蛛丝马迹,也不会勾起任何他们共同的回忆。
  一个没有已死去的爱人的新世界。
  那将是崭新的开端。
  丹麦海域上,游艇随波轻动,郦野从背后拥抱楚真,海上鲸群游弋、翻跃出海面,涌起阵阵浪潮。郦野轻声说:“宝宝,你真狠心啊。”
  “怎么狠心了?”楚真看起来依然十分健康,令他的死亡期限听着像一个拙劣的玩笑。
  郦野说:“你要把我推进一个新世界,连一点痕迹都不给我留下。”
  “郦野,看那儿。”楚真指着伦敦所在的方向。
  郦野顺着望去。
  楚真说:“伦敦从不缺帅哥美女,将来你可能在学校某堂课上遇到一见钟情的恋人,你们也许会一起上学、约会、旅行、结婚……你会陪那个人走过很多地方,会吵架,然后和好。你会慢慢忘记我,先忘记声音,再是逐渐模糊的相貌,某天再看我照片,你感到陌生了,因为你已经往前走了很远,走到属于你的新世界——这正是告别的意义。”
  或许到那时,郦野将会牵起别人的手,获得新的爱人,与源源不断的爱——他们会在圣诞节穿过大雪纷飞的伦敦街道,会在新年开启的午夜于纽约街头热吻,会一起开车穿越漫长的海湾公路……
  郦野会忘记楚真。
  “如果我这一生都不变心呢?”郦野亲吻他。
  楚真笑了笑:“喜欢你的人、想要靠近你的人那么多,只要你肯看一眼……”
  “我不想看,”郦野靠在他肩窝,轻轻蹭蹭他,“楚真,我不想看他们。”
  从前,郦野为楚真唱过一首歌,是在楚真十八岁生日那天。
  歌词里有一句话。
  I 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
  自始至终,郦野无法移开望向唯一的爱人的视线。
  最后一个月,他们回国,安静居住在海边那座房子里。
  落叶归根,楚真要回家了。
  抽奖机里的愿望小球还剩一半,它们像存贮在透明玻璃仓里的一个个梦。
  遗愿清单还是没写成,至今只有一条“希望郦野开心”,显得格外虔诚。
  “疼了?”郦野瞥见楚真低头站在洗漱台前一动不动,快步去查看。
  “右肩膀,动不了。”楚真左手抓着牙刷,从镜子里冲他抱歉地笑笑。
  症状是从某个夜晚突如其来出现的,随后一点点加剧。
  神经性疼痛不定期、不可预知地袭来,有时头痛,有时肢体痛,要耐心等它过劲儿。
  郦野朝前,让他靠在自己胸膛,“拿颗止痛药?”
  “没事,快好了。”楚真慢慢缓好,伸手往牙刷上挤牙膏。
  郦野从背后递出手,抢走牙刷,递到他嘴边:“小朋友张嘴。”
  楚真就笑,十分配合,懒洋洋倚靠着他让他帮自己刷牙。
  “以后我就是你的手,”郦野也笑着说,“是你的眼,你的腿脚。”
  楚真含着一嘴草莓味泡沫,眼睛弯弯,“以后……你就是我。”
  止痛药逐渐失效,郦野请医生入驻随行,以便随时注射镇定药物。
  绝症患者家属,往往不如患者本人洒脱,因为不论何等亲近,也只能隔岸观火,眼睁睁望着那把病火一点点烧他,束手无策。
  深夜里,郦野时常趁楚真熟睡,悄声起来出去抽烟,又总是抽几口就焦急地掐灭,匆忙返回楚真身边,不想不舍也不敢离开他一秒。
  楚真在睡梦中循着他的体温靠近,埋头蹭蹭他。郦野就将人抱紧些,妄想以此藏起楚真,不要让时间从他身上过。
  日出日落时分,郦野牵着楚真的手,漫步在海滩上,潮汐反复牵扯着爱人的步伐。
  无垠的海面与炽烈的火烧云相缠。
  “气象预报说,明天夜里要下雪。”
  楚真消瘦很多。医生没讲错,这病不怎么折磨人,唯有末期才症状显现,让病人能够以最短促的痛苦结束生命。
  “下雪的海面,就像月光下的沙漠。”郦野很轻地拥抱他,像是怕把他弄疼。
  “夜里要叫醒我啊,”楚真有些头痛,靠在他怀里,“一起看雪,好不好?”
  “好。”郦野答应他。家庭医生将注射器刺入楚真手臂静脉,推进一支镇痛吗啡。
  午夜时分,海上降落茫茫大雪。
  “小狐狸,醒醒咯,我们去看雪。”郦野抱着刚睡醒的楚真走向海岸边。
  他们身后是灯火通明的家,面前是深夜里大雪纷飞的海面。
  潮水翻涌,夜风挟雪飞倦。
  楚真裹着毯子,靠在郦野怀里,他们坐在空旷静谧的海滩上。
  “郦野,如果有下辈子,我们要怎么过?”楚真问。
  郦野不假思索说:“下辈子我们会有很多时间,很多钱,要买海边大房子,买一辆小车。”
  他一直记得,从前一起做过的所有白日梦想。
  “读两个本科三个硕士,”楚真说,“不过瘾再读博。”
  郦野接着说:“要住在湾区海岸,每天早晨去跑步,开车穿越跨海大桥。”
  “大房子里要有大落地窗,”楚真哧哧地笑,“狐狸犯懒了就在窗边发呆一整天。”
  “灯光得是暖色的,”郦野也笑,“不要水晶大吊灯。”
  “地毯要很软,”楚真又说,“书房要很明亮。”
  “花园里种一棵橙子树,”郦野补充,“橙子特别甜。”
  楚真仰头望着漫天大雪,笑问:“下辈子好远啊,那时候,咱们还在一块儿吧?”
  郦野蹭蹭他鼻尖儿:“在的,在一块儿。”
  雪越下越大,海潮翻涌不息。
  “夜里的大海确实很像沙漠,”楚真扭头轻声说,“有雪的夜晚,看不见月亮……不过,郦野啊,你是月亮。”
  “月亮永远照在你身上。”郦野笑了笑,低头亲吻他。
  楚真也笑,闭上眼睛,很安静地靠着他。
  大雪纷纷扬扬,降落海面,也染白他们的眉眼、头发,像一场无人知晓的梦。
  “小狐狸,醒醒。”郦野轻声唤道。
  这一次,怀里的人没有回答。
  郦野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哀求一样,温柔地说:“小狐狸,醒醒,我们回家了。”
  楚真靠在他肩头,像是睡着了。那双眼尾上挑的狐狸眸子轻轻阖着,一头微鬈的泛红头发依然柔软,面孔雪白漂亮。
  可依然没有回答。
  纷飞的雪随风落在他眼角,成为一滴凝固的泪水。
  郦野终于痛哭出声。
  天地间,夜幕辽远,大雪随海浪簌簌飞扬。
  郦野紧紧抱着楚真,绝望地亲吻他安静的眉眼。
  天地间,风知道,雪知道,流浪的飞鸟知道——
  我亲爱的小狐狸,月亮永远照在你身上。
  【作者有话说】
  【引用说明】
  《The Blower's Daughter》by Damien Rice:
  I 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
  第22章 爱人
  葬礼仪式简单, 只告知几个亲近的人,前来道别。
  遗体火化时,郦野守在旁, 透过高温燃炉那一方小小的透明窗子, 望见炽烈火焰拥抱着楚真沉睡的身躯,将他带去另一个世界。
  他不会再回来了。
  从今往后,再也不能看他笑,抱他, 亲吻他。曾经触手可及的, 今后只在梦里见, 只在天上见。
  郦野面孔苍白, 拿着烟的手不稳, 泪水毫无征兆再次滚落。
  不远处,萧藏也赶来了, 他消瘦得厉害,愈发沉默, 面无表情站在那儿, 灰蓝色眸子映着那一方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