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这夜凌晨,楚真被电话吵醒。
  接起来,是医院,护士语气匆忙,告知他不幸的消息。
  楚真冲出家门,穿着睡衣,拖鞋跑丢了都无知无觉。
  半夜打不到车,他路盲,硬生生跟着导航一路跑到医院。警察和医生跟他说些什么,他都懵着。
  站在太平间外,楚真浑身不由自主地抖,“车祸”、“意外身故”、“肇事司机也当场死亡”……所有词句断断续续往耳边钻。
  他抓起手机,跳出一条萧藏落地平安的消息。他下意识回拨,才想起萧藏已经出国,远在海外。
  万水千山,太远太远了。
  他颤抖着,挂断,翻到通话记录,给郦野打过去。
  郦野是傍晚返程的,凌晨两点,差不多快下高速。司机开得很稳,但郦野莫名总是心神不宁,一路没睡意。
  接到电话,只听见对面喘气,像呼吸快要衰竭。
  “楚真?”郦野脸色变了,打手势催促司机加速,一边问,“楚真,你在哪?”
  “第二医院……”楚真终于才哭出来,“爸爸出事了……”
  他没有家了。
  郦野一路没敢挂断,下车狂奔。
  穿过冰冷的空旷走廊,远远见楚真蜷缩的身影,一双赤足磨出了血,靠在角落,像被逼到绝路的动物。
  医院走廊上灯光惨白,郦野低头抱住楚真,将他按进怀里,不住低声安慰:“不要害怕,楚真……以后还有我……”
  也就是这个晚上,郦野才知道,人在哭泣的时候,可以压抑得那么小声,却又撕心裂肺。
  轰隆——
  沉沉夜里,一场大雨瓢泼而下,浇透了夜幕里的城市。
  这场雨下了整整四天。
  交通事故造成死亡,处理流程非常繁琐。
  楚真记不清自己签署了多少文件,奔忙了多少办事机构,才最终带着楚其墨的骨灰,到海上,送爸爸跟妈妈团聚。
  海平面上蒙蒙细雨,辽阔无际,隐入淡雾。
  “他们能找到对方吗?”楚真捧着空了的骨灰坛,靠在船舷围栏边,望着大雾,“像是很容易迷路的样子。”
  “能找到的。”郦野从背后轻轻抱住他,像是怕他一不小心消失在雾气里。
  回到家,楚真翻出一盒抗过敏药,当作安眠药,吃掉两片,沉沉睡了一整天。
  郦野守在床边,看了他很久,轻轻抚摸他疲惫的眼角,俯身吻他额头,像某种郑重的承诺。
  醒来的时候,是傍晚,楚真忍着头疼爬起身,一时反应不过来何年何月,昏暗中怔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些天发生了什么。
  他洗了脸,推开卧室门,厅内传来饭菜香气。
  郦野摘掉围裙,掐了烟,过来楼梯下,冲他张开手臂:“下来,让哥哥抱抱。”
  楚真这才露出多日来第一个笑容。
  晚餐很清淡,其实郦野不会做饭,跟着老妈的视频指导,折腾着煮了一锅皮蛋瘦肉粥,然后外卖叫来饭店的菜。
  两个人吃得很慢,楚真吃不多,跟在郦野身边一起收拾碗筷。
  “捣乱呢你?”郦野戴着围裙、手套洗碗,笑话楚真挤洗洁精跟不要钱一样。
  楚真不想闲着,非得紧挨着他找点事做:“那我帮忙擦碗。”
  “行啊,小朋友真乖。”郦野往他鼻尖儿抹泡泡。
  楚真抱着碗边躲边傻笑。
  他们在厨房里,好像这就是一个完整的家。
  天彻底黑了,楚真茫然看窗外,看着看着,蓦地回头问:“郦野,你是不是该回家了,你要走吗?”
  说着好像就又快哭出来。
  “不走。”郦野心都快碎了,连忙把人捞过来,一下一下顺着后背,“我不走。”
  连日未眠,在药物作用和本身间断性嗜睡的帮助下,楚真这晚得以早睡。
  郦野安顿他后,关上卧室门,接到老妈电话。
  老妈很关心:“那个小朋友怎么样了?”
  “刚睡下,今天精神还行。”郦野在阳台上吹着风。
  老妈跟着心疼:“那你先别回家了,陪他住,否则一个人待着容易想不开。”
  郦野笑了:“嗯,就这么打算的。”
  老妈又说:“小野,你真的很喜欢他呀?以前就成天说他有多可爱……”
  “喜欢,”郦野说,“特别喜欢,喜欢得要命。”
  老妈叫唤:“酸死了,不愧是我儿子!行了受不了你,挂啦!”
  郦野笑了半天,挂断电话,又吹了会儿夜风,回到楚真卧室隔壁房间。
  一墙之隔,郦野将手指抵在墙壁,另一边是沉睡的楚真。
  喜欢。
  喜欢得要命。
  所以不会离开你,要紧紧抓你的手,不让你在这个世界上独自下沉。
  第13章 迷途
  这世上,生前事,未必死后平。
  第二天,一群面孔陌生的人,敲开了家门。
  楚真开了门,为首那人把一份借据扫描件扔来:“人没了,债还在,小朋友看看,怎么办吧?”
  郦野循声来,一眼扫过去,识别出这群人里的几个熟面孔,顿时皱眉。
  “各位,他不方便,“郦野把楚真拉到身后,平静道,“有事先跟我说吧,我转告。”
  郦野不由分说,让楚真留在家里,门一关,自己出去应付。
  ——那群人都是郦远檀手下,也认出郦野了,不敢对小少爷猖狂,客客气气交代了前因后果。
  楚其墨生前留下一笔债,数额不小。
  很蹊跷的一笔债务。
  郦野到路边给郦远檀打电话:“二叔,楚其墨欠你钱?”
  什么破事儿,喜欢的人莫名其妙欠了自己亲叔叔一笔巨款。
  也行,都自己人,好商量。
  “白纸黑字红手印,都有的嘛。”二叔似乎也不意外他会问。
  郦野:“人已经过世了,他儿子还未成年。二叔,要么这样,我先替他还钱,别为难楚真,行不行?”
  二叔语重心长:“小野,别的事情都好,但这件事,你不可以管。”
  此话一出,郦野察觉严重性:“为什么?”
  二叔似乎是点了根烟,说道:“见面再谈吧。”
  “楚其墨的车祸……”郦野犹疑着。
  郦远檀笑了下:“那确实一场意外事故,别怀疑二叔。”
  挂断电话,郦野打发走那批手下,回到屋里,楚真正坐在沙发上,对着那张借据扫描件反复看。
  “别急,”郦野过去抽走文件,“能用钱解决的都小事。”
  出于直觉,他没说自己认识那些要债人。
  他觉得如果说了,可能自己跟楚真之间关系就要完了。
  楚真记忆力好,数字只消看一眼就记住了:“真欠这么多的话,得把房子卖掉,死亡赔偿金和保险金、抚恤金也都……”
  人是可以一夜间长大的。
  他对金钱已有概念。
  “我们小狐狸懂事儿咯,”郦野抬起他下巴,俯身看他,“钱的事不用操心,只要你好好的,多少钱我都出得起。”
  楚真面色苍白,摇摇头:“人不能为另一个人的人生买单,郦野,我现在懂这些了。”
  郦野捧着他的脸,打岔道:“要么这样,我直接买下你,连带你的人生一起。”
  “净瞎贫。”楚真被气笑了。
  郦野也笑了笑,在他旁边坐下,像两个真正的大人一样,商量解决办法。
  律师来得很快,建议针对债务文件先做司法鉴定。
  楚真盯着那几个数字,说道:“利息增长速度太快,如果确定要还钱,就必须尽快偿还,不能再拖延了。”
  最终,鉴定结果证明,债务文件没有作假。
  律师郑重提议:“数额太庞大了,你可以考虑放弃遗产继承权,同时摆脱债务。”
  楚真脸白得像纸一样:“不行,这几天跟他们接触过,事情没这么简单……我也不希望让父母的名誉被损害。”
  与此同时,郦野见了郦远檀一面。
  “二叔,”郦野恭恭敬敬斟过三道茶,才开口,“您平常也不为难人,楚真他爸爸跟您有什么过节,那是上一辈的矛盾……”
  “记得夏梦吗?”二叔接了茶,反问道。
  郦野的手一顿,蓦地抬眼:“跟二婶有什么关系?”
  夏梦,是郦远檀那位年轻爱人的名字。
  他们相恋于17岁,知青下乡,遥远偏僻的崇山深处。
  那时候,日子多苦啊,耕作放牧,繁重农活,却浇不灭理想和爱情。
  郦远檀记得,他在半山腰的水田间吹口琴,夏梦就在田埂上跳起舞来,落日照得她像一副世间最美的画。
  后来知青陆续返城。
  夏梦的机会被别人占走,回不到城里,滞留在万山深处。
  郦远檀那时门路不多,只能暂缓此事。
  世上东流水,不待有情人。夏梦这一耽误,就被困在原地四年,错过了上大学的机会,也错过了原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