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最好这样。
  他埋在枕头里,突然笑了一声。他真觉得自己蛮好笑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很像取代了江值的位置,而成为了江既皑短暂的母亲。
  对他的印象竟然已经开始变淡了,枕巾湿濡一片,把自己憋死之前抬起头来,他已经想不起来江既皑长什么样子了。
  走吧,走吧,坐什么高铁,怎么不坐火箭走。
  他呼吸了两口,尝到了宇宙的味道,和布满阳光的楼梯一个味道,和橘子烟草一个味道,和湿汗一个味道。
  坐在床边,好像到了夏末,如果按照阴历算,夏天其实已经结束了。他站起来,倒了一杯温开水,想了想,顺着窗口倒了下去,混进雨里。走到冰箱边,打开,他想喝一杯冰白葡。
  冰箱随着他的动作,里面亮起暖黄色的光。这是一台老式冰箱,杜鹃说已经活了很多年了,还是千禧年的淡季从百货大厦里买的。嗯……现在已经没有百货大厦了。
  冷藏室分了三层。上层陈列了两排保鲜盒,他随手拿了一盒,透过磨砂的壳子,里面装的是青提。他把每一盒拿下来,放在餐桌上,剥好的荔枝,切块的白梨,洗好的绿枣,还有一盒里是巧克力棒,他喜欢吃里面的果仁和果干。
  中层是一些塑料袋,拿出来看看,是饭菜,还留了便条,让杜鹃帮他拿到微波炉里热一下,准备得多,让他邀请别人一起吃。
  下层是卧放规整的酒,添置了不少,大多是莫斯卡托,看上去是从酒吧里带回来的。
  侧边的小隔层里是一些酸奶和啤酒。
  秋月白把所有的东西都小心搬出来,放在餐桌上。
  他又开始好奇冷冻室。一层一层打开,全是肉,分成了定量,用保鲜膜裹着,品种用马克笔写在标签上。鸡腿和鸡翅有一整个塑料袋,他爱吃烤腿和煎翅。
  其实白费力气,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看过去,拿出来,还要一个一个再拿回去,但他仍不遗余力地搞搬运。
  最后关上冰箱门,他忘记了他想喝的冰白葡,和远古时代的冰箱面对面站着,好久,才轻抽了一口气,转身回到窗边。
  天色是蓝灰色,云是深灰色,雨是银灰色,他是无色的。那台冰箱牵动了他的心,冰箱里的东西占据了他的脑子,已经逝去的冰冷的手感和空气中青草泥土弥漫的苦味交杂在一起。
  他朝下看,红楼的墙壁在雨水中更深,呈现出暗沉的朱红。
  闭上眼睛,空气已经沉寂了将近三个小时,他又不住地去幻想猜测。
  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一天,哪个瞬间,夏天就真的消散了。
  有时候他会在猝不及防的时刻接到江既皑的电话,听到江既皑在那头笑、说话、呼吸,咳嗽,都是低低的,在耳边似的。
  一开始他绝口不问他的生活,和他赌气一样,但实际上也是他自己选择的不去,说白了,是跟自己赌气。
  江既皑太迁就他,不论秋月白态度如何,他都柔软。而秋月白,他不再是一棵树,他确实地变成了另一棵树的根茎。
  日子忽然随着江既皑的离去而变得了无生气。杜鹃乐忠于摆弄着桌面上的小鱼缸,那是宋啸某一次在菜市场买鲤鱼的时候摊主给送的一只小鱼苗,平安总说等它长大了就红烧吃掉。
  杨艳阳一开始问江既皑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来喝开水馄饨了,秋月白撅了两次嘴,陈幸就不让他问了。宋啸倒是大大咧咧,站在喧嚷热闹的各大摊位中间扯着嗓子喊:“我们家江既皑去上大学啦!”哦~大家这才知道,江既皑还是个学生呢。
  费叔的肘子和卤肉还在旺季,做的多,总有吃不完了,还是和以前一样,打电话让去拿。本来都是江既皑去拿,他跟费叔最相熟,结果现在成秋月白去拿了,次数多了,费叔总要念叨。
  秋月白不愿意跟宋啸他们说江既皑,却很乐意坐在费叔的摊子边,喝一瓶冰啤酒,就半拉肘子或者一些卤菜。
  旁边卖烤串的叔姓钟,近期极爱吃杨艳阳和陈幸的小面,费叔说那面本来就好吃,他原来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钟叔悄咪咪打听,问买小面的那俩到底是不是那个,秋月白摇摇头说不知道,钟叔笑着递给他一串烤带鱼,又问那天闹事的是不是被江既皑打跑的,秋月白也笑了,说是。
  费叔说他们都知道,因为卖冷饮的老太太远视,瞅见二楼窗口弹弹弓的小江了。他们说小江真好样的,小伙子人长得帅,面冷心热,也勤快,谁跟他谈对象算是捞着了。
  秋月白当时心想,是啊,他算是捞着了。
  后来到了深秋,他朝他哥借了钱,把股份又买回来了。工作室合伙的哥们那是真哥们,知道他当时有困难,压根没往转让合同上签字。
  他仿佛又回到了这个故事开始之前的生活,经常跑着玩儿,玩什么不重要,去哪里也不重要。
  他错过了今年的独库公路,但是十一月去了多洛米蒂,山色如同油画,是那里最适合摄影的季节。佛罗伦萨的秋天格外壮丽,夕阳下很辉煌。
  宋啸倒是回家了,在悬铃木凋谢的时候。但是他经常跑回来,并在十二月的时候,邀请杜鹃和平安以及秋月白参加他爸公司的高层团建。
  团建指这种事情很恶心,但是去冰岛就不恶心了。说是团建,其实人家各级领导是去谈业务的,他们就是凑个人气。
  秋月白已经去过两次冰岛,觉得极光也就那样,没什么看头。可他还没春天的时候去过,听说可以观鲸,他只见过海豚越海,没见过鲸。
  添置的徕卡新相机和新镜头都很不错,用着很顺手。
  每次拍了图,他都把修好的片子传到工作室,没修的原片发给江既皑,江既皑好几次都来不及说好看与否,只顾自己询问秋月白的近况。
  江既皑说北京的冬天特别冷,还干,他要喝好多水,否则嘴巴要起皮流血。
  江既皑说他最近很忙,可能要隔好几天才能给他打电话。
  江既皑说学校门口买烤红薯的和卖玉米的打起来了,收了他的钱,却来不及给他东西。
  江既皑说他的画被展出了,艺术展上有商人拜托老师问他的年龄和家乡。
  江既皑说他最近不忙了,期末复习很简单,他提前把专业课背完了。
  江既皑说,他很想念他。
  秋月白掰着手指头,一开始算月份,现在终于快到一月,他就开始算日子。秋月白永远不说想他,一次都没有说过。
  一月份末,隆冬了。过了腊八,这座城市依旧没有下雪,气象台说会有的大雪,仍旧没有到来的迹象。
  冬天的橡林街也和别处一样,甚至更加萧瑟,红楼也冰冷,屋里没有暖气,杜鹃整天穿个睡衣,搓着手,晒着小太阳。
  呀,红楼来了新住户,情侣也有,学生也有,打工族也有,其中有个小孩子,闹人得很,整夜哭,讨厌。
  秋月白依旧没有搬走。305的房租他一起付着,不允许任何人租住。
  平安也没走,她完全工作了,固定的给交五险一金的私企,整天朝九晚五,很不错,就是天天发疯骂领导。好姑娘,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请他们吃了蛮村,蛮村依旧拒绝宋啸的进入,他只能带口罩和帽子走地库进去。
  秋月白偶尔会回家,不是红楼,是爸妈家。秋正风和李槿由于他长时间的“独立”而爆发出了空前绝后的父母爱,几乎每天一个电话问他得不得空回去吃饭。他们还经常问起江既皑的情况,秋月白在秋月湖凌厉的眼神下被迫说他们没有什么联系了。
  李槿很挂心江既皑,秋月白说没有联系,她就自己去联系,活像个心地善良的继母去关心人家,甚至还拉着秋正风跑过两次北京。他们拿过一次和江既皑的合照给秋月白和秋月湖看,秋月白彼时才发现,他们并没有一张相片。
  某一个平常的日子,距离传说中江既皑放寒假的日子还有一个星期整,秋月白半夜骤然惊醒,抽了一根烟后,怔怔地躺在江既皑的那一边。他发了一会儿愣,好歹是忍不住了。
  江既皑刚走的那几天,他总是失魂落魄,脾气也不好,就连路过的啾啾都挨过两个嘴巴子。
  宋啸和杜鹃平安都曾不约而同地提醒他可以效仿杜康,喝酒解愁,秋月白对此嗤之以鼻,他不屑于表演苦情偶像剧,也不愿意喝别人给调的酒。
  可那天晚上,不知怎么的,就想去酒吧看看。他想去看看,没有了江既皑,那酒吧是什么样的。穿上衣服,下楼,走进酒吧,老板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现在才来?”
  秋月白不明所以,老板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酒给秋月白看。
  “小江走的时候给你存的,说是喝着跟橘子金差不多。”
  江既皑留下的东西还真不少呢。秋月白坐在吧台边,手边放着江既皑给他买的强光手电。这是其中一个,还有好几个呢,都在抽屉里放着。也是后来找东西的时候才发现的,秋月白不小心摔坏了一个,难受了好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