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怕李建明受刺激再度崩溃,他先表明了立场,称自己不打算追究当年的责任,只是想了解这位故人之子的情况。并保证,如果他事无巨细全都说出来,自己可以替他处理掉所有的债务问题。
  李建明靠坐在床头,枯瘦的手指不自觉地在被子上搅动。他先看了眼另一侧的袁瑾,见对方冲他微微点头,才将视线重新移回到面前人的脸上。早上复查时,袁瑾已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与他耐心沟通过一番。比起秦风,他更信任这位斯文许多的袁教授。
  李建明滑动了一下喉结,小声说:“你问吧。”
  对方挣扎的片刻,秦风已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扫而空。他去旁边倒了杯水,一口气灌下后,又给李建明递过去一杯。
  “你说那个少年是在贝尔福特山谷那边摔下去的,后来呢?”
  李建明将玻璃杯攥得嘎吱响:“那地方那么高,后、后来不就没了么。”
  秦风习惯性地去摸烟盒,余光瞥见袁瑾,又将手收了回来。他轻咳一声:“这么确定?”
  “嗯!”李建明重重地点头,“当时天特别黑,路灯又少,我开车带着他绕了好一阵子,结果在一段泥路上抛了锚。等我检查完回到车里时,他已经不见了。靠手机屏的光,我找了好一会儿,才在坡边的矮灌里看到一片毛衣碎片,我肯定那就是他的衣服。旁边还有一道延伸出去的轧痕,”他叹出口气,“应该是不小心滑下去的。”
  秦风强忍着发作的冲动,继续问:“为什么带他去那边,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李建明目光又瞟向袁瑾,被秦风疾声厉色地打断。
  “我说过不追究你的责任就绝不追究,但前提是你必须吐露所有实情。”
  “好、好。”他身子一僵,再不敢动弹,“我只是想把他送回去,他……是寄养在我们家的小孩。”
  “妈——”
  三十七岁的李建明在外晃荡了二十年,要不是被追债的逼得走投无路,他才不会想起这里还有位年过花甲的亲人。
  当然,他此次回来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自己的母亲,而是惦记上了这套泰晤城郊区的两层小楼。虽然位置上有些偏,但毕竟是首府的房子,还是能卖出点价钱。李建明算了下,刨去欠债,够他在赌场再混一阵的。
  大厅里正在钩毛衣的老人被这一嗓子吓得一激灵,手里的毛线团从脚边一路滚到门边。她撑着膝盖起身,走到门口时忽地顿住。
  李建明离家时虽与“意气风发”挨不上一点边,也好歹算个懵懂孤傲的少年。可如今再回来,俨然成了一个双眼迷离、满脸颓丧的中年人。当年他一去不返,老太太起初还抱着等待的期望,但这种期望随着时光流逝逐渐淡去,最后只当他是死了。
  现在对方站在跟前,她能辨出却不敢认,直到李建明咧开一嘴稀疏黄牙,冲她又叫了声“妈”。
  “你怎么回来了?”
  不咸不淡的一句浇不灭李建明的“热情”,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捡起地上的毛线球,搀住他妈就要往里,却被生生拦住了。
  “当初你说过不会回来的,现在这个家不欢迎你,请你不要进来。”老太太扒着门框,把他挡在外面。
  李建明“嘿嘿”笑了两下:“当时我才多大,说的话算不得数。妈,这么多年没见,难道你不想我?”
  不管好赖,都是亲生的骨血,不想是不可能的。但眼下情况有些特殊,犹豫之际,一声“Nanna”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寂。
  老太太还没来得及阻止,李建明稍微用了点劲,就将横在身前的手臂推开,大步跨了进去。他指着趴在楼梯扶手上的白净男孩儿,问:“他是谁?”
  男孩儿也怔愣,这个院子很少有外人进来,他在上面听到动静才好奇下楼。看到奶奶和一名男子推搡,情急之下叫出了口。此刻,他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二人,实则心里有些害怕。
  老太太上前拍开李建明的手,面色淡定道:“不关你的事。”随后,冲男孩儿露出一个和蔼的笑,“Shane先上去,晚饭好了奶奶叫你。”
  男孩儿一溜烟地跑回房,李建明却陷入了沉思。刚才那张稚气的脸,他总感觉在哪儿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李建明死皮赖脸地往沙发上一坐,随即打量起这栋宅院。印象里,这里可以称得上是家徒四壁,仅剩的几样破旧家具也被他老子拿去卖了。没错,他爸也是个赌鬼,所以,李建明一直认为最经典的一句汉语便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忽然轻笑,庆幸自己老爸走的早,不然这房子根本轮不到他。
  “妈,”李建明伸手在屋子里晃了一圈,“你发财了?这还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么。”
  这些年,他混过逼仄小馆,也在金碧辉煌的场所里打过临工。自认识得几样高端货,光对面那个壁炉,就可以顶他一半的赌债,哪儿还需要卖房啊。跟他老子一样,一件件往外搬就行。
  “干什么。”老太太继续手里的活儿,头都没抬一下,“想拿去卖?”
  被戳中心思,李建明半点不觉羞赧,一身粗皮糙肉早就练得油盐不进、刀枪不入。他眼神随意飘散,隔着窗户被一棵柠檬树晃了眼。
  “院子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一棵?”老太太不搭理,李建明照样借题发挥打起感情牌,“我小时候想要棵和隔壁一样的樱桃树你偏不让,这不会是为了楼上那小子种的吧。”
  见老太太动作一顿,他来了兴致:“还真是?”啧出两声后,李建明起了旁敲侧击的念头,“这小孩到底什么来头,这些家具、装修是不是也跟他有关?”
  “砰”一声,老太太把手里的活计往桌上一拍:“李建明,你有多远滚多远,这家里的东西都和你无关。”
  李建明使出了他毕生的演技,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妈,您这话说的,我真没打什么主意。这次回来,我就打算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多陪陪您。”
  老太太眼花心不浊,知道一时半刻赶不走这个无赖,怕生出事端,只好嘴上敷衍:“他是我朋友的孙子,暂时寄宿在这里,别去惹人家。你安分点,我给你一口饭吃,不安分,我叫警察把你赶走。”
  李建明半信半疑,不过,眼下把人哄住才是大事,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之后的几天,他一直安分守己,直到越看那小子越觉得不对劲。特别是那张侧脸......“轰”的一下,他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月前无意间看到的一张画像,而那张画应该还在那地方。
  为了求证,李建明顾不上被债主发现的风险,随意乔装了一下,半夜摸去了泰晤城一家赌场的大堂。
  站在门厅右侧的那堵壁雕前,他激动地捂紧了嘴巴。这张贴遍全城的重金悬赏告示里有一张侧脸肖像,虽然看上去年纪小了不少,但仍然和他家那个小孩有八分相像。加上他母亲对其来历三缄其口,他几乎可以闭着眼确认,那个小孩就是画中人。
  李建明瞅了眼四周,此刻赌场内正是热闹之时,没人留意这一处的动静。他悄悄将告示撕下,溜出了大堂。吹着泰晤城的晚风,他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似乎那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已成了囊中之物。
  凌晨三点半,李建明站在二楼卧室的床边,看着床上熟睡人的侧脸,给告示上的号码拨去电话。那边很快接通,他深吸一口气,宣称人在自己手里。对方让他报出地址,说是马上来接。李建明却留了个心眼,怕人财两空,直言说收到定金后,自会将人送上门。
  十分钟后,他如愿收到了第一笔巨款和一个详细地址。李建明忍着笑意把手机揣回兜里,将男孩儿一把扛起,顺手拿起床头的棒球帽往人脑袋上一扣,蹑手蹑脚地出了庭院。
  他没料到从赌场后门弄来的那一小瓶东西这么管用,只在男孩儿的鼻尖点了几滴,便让人一直睡到了现在。原本还担心这种状态会引起那边的不满,毕竟电话里多次强调,一定要毫发无伤地带过去。没成想,快到目的地时,男孩儿竟在他手里丢了性命。
  此后,他家不敢回,钱也不敢花,失魂落魄游荡了很久。直到风声差不多过去,才重新混回赌场。只是再多的钱也不够挥霍,现下,他不单粘了一屁股的债,那套房子也早就被他转手。而他的母亲,那位慈祥的老太太,在男孩儿消失的第二年,就去世了。
  秦风攥紧拳头,指节发出骇人的声响。他不屑再看这人渣一眼,低着头问:“那个地址还记得吗?”
  李建明往后缩了缩:“记、记得。”
  生怕自己误事,当年,他把那地址嚼碎了、咬烂了,翻来覆去吞进肚子里,以至于到现在他都铭记于心。他盯着秦风的拳头,抖着声音说:“里斯布鲁克区霍菲尔大道325号。”
  秦风呼吸一滞,闭上眼睛,和他同时道出:“威利尔顿疗养院。”
  昏暗的通道内,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子正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键盘。他嘴里哼着记忆深处的那首曲子,直至最后一个数字录入。时间一分一秒踱步而去,男子微微偏头,屏幕里射出的光实在有限,但模糊的侧脸依旧英俊清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