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二位镇领导当然怕县长打屁股,回来就把这事向封合作传达了。封合作听了却很兴奋,说建吧建吧,咱不怕县委县府也搬到天牛庙!诸葛书记说:你不要盲目乐观,你可要为本村群众的利益想想,建开发区是要占好多地的,你们怎么办?封合作这才想起这个问题,便请示书记怎么办。诸葛书记说,第一,你们要在地价上争一争;第二,要提出开发区企业用人要优先从你们村找。封合作点头答应着。
没过几天,县里的开发区筹建班子果然来了,一共四五个人,主任叫余臻,原是乡镇企业局的副局长。这个余主任一来先看铁牛,看了铁牛又在村外到处跑。最后,他跑到鳖顶子上瞭望一番,决定将开发区设在村子西北靠公路的一片。封合作问他要占多少地,他说先占一千亩。封合作一听要占去全村土地的将近一半,就问占一亩给村里多少钱。余主任说,一亩五六千元吧。封合作立马叫起来:这么贱能行?县城的地一亩是七八万呢!余主任说:这里偏远呀。封合作说:可是这里有铁牛。不然的话县里到这里建什么开发区?我们多了不要,一亩你不能低于四万!另外你一下子要一千亩也太多了,你再少一点。余主任说:我可以把你的意见带回去,不过这些事最终要在县长办公会上定。
县长办公会上的决定很快由余臻又带了回来。沂东县政府正式决定:建立“天牛经济开发区”,第一期开发五百亩,一亩给村里一万元。封合作说:这太少了呀!余主任说:县政府的决议是不能更改的。封合作说:政府不能改我们改,我们不卖啦!余主任严肃地道:你不卖?你敢不卖?土地是国家的你知不知道?国家征用土地爱怎么征就怎么征你知不知道?封合作同志,咱们要好好学习法律掌握法律,可不要犯了错误呀!这话让封合作没法反驳了。他只好提出,一万就一万,县里能不能赶快拨来,村里好上顶上解决无地村民的就业问题。余主任说:这事县长办公会也定了,地钱暂时不能付,要等一段。封合作问:等到什么时候?余主任说:等到开发区见效益。封合作急得脸通红:那要等到哪年哪月哇?余主任拍拍他的肩膀说:很快很快!你什么也别说了,咱们赶快确定地盘,然后通知村民让地吧!
封合作委委屈屈地跟着余主任在公路两边量出五百亩地,委委屈屈地向有关村民发出了通知。
一接通知,有关村民当然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们找到封合作,说让了地俺们的口粮怎么办?已交的高价地款怎么办?封合作也不做解释,烦躁地挥着手道:“我知道怎么办?县里叫让的,我是磨道里的驴,只听喝声!”
见书记是这种态度,有关村民便在一起商量:日他奶奶咱就不让,看他们怎么办!于是,没耕完地的照常耕,耕完地的便开始整排水沟。
最着急的是封运垒和他爷爷封大脚。因为除了鳖顶子上的一亩一分薄地,他们家其余的口粮田、高价田全被划进了开发区。这就是说,他们要赔掉六七百元高价地款,赔掉辛辛苦苦积攒了半年的肥料,而且连今后的口粮都没有着落!封大脚虽然还在履行铁牛看管员的职责,却在那里魂不守舍一个劲地走来走去,嘴里叨叨着:“这还了得?还讲不讲理?还叫人活不叫人活?”晚上回家,他便向孙子打听动静,并鼓动孙子坚决别让。运垒咬着牙点头:“我当然不让!”
起初几天没见动静,在一个晴朗的上午,余主任突然带人来打界桩了。一车削好尖头的短木棒运来,一伙人就抡着大锤住地界上砸。五百亩土地的耕种者们看到这,立马扔下农具从各处聚拢过来阻止。他们合力拔掉已经打好的界桩,夺下他们手中的大锤,站在那里又叫又骂。封合作是应余主任的要求到了场的,可是在出现这种局面后只是轻描淡写地劝说几句,根本不起作用。无奈,余主任他们只好撤了。
第二天他们又来了,与昨日不同的是他们没到村里叫封合作跟着,却带来了一辆警车四个警察。失地村民们相互打气:来了大盖帽咱也不怕!地是咱的地,理在咱们这边!照样“嗷嗷”上前阻拦。不料,警察这时动手了,他们摘下腰间的电棍,照着人群就乱戳起来。在“噼噼啪啪”的电火花声中,一个个庄户汉子倒在地上抽搐、惨叫。余主任在一边指手划脚:“再电!再电!看他们还敢不敢对抗!”
就在这时,只听得有人大吼一声:“我日你祖奶奶!我跟你拼啦!”余臻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响过“嗖”地一声,左肩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击!人们急忙看时,原来是封运垒抡锨砍了余主任。就在他红着眼又冲已经倒地的余主任再度抡起铁锨时,警察们眼疾手快,几根电棍同时戳到了他的身上。封运垒连叫都没能叫一声,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这突如其来的事态,把众人都吓住了。公家的人去扶余主任,庄户汉子们则去扶封运垒。余主任的左肩上一道深口子,一段断骨碴子现在那里,县上的人赶紧开车送他去了县城。在他走后好大一会儿,封运垒才睁开了眼睛。见他又活过来,警察说:“走,到县拘留所跟你算账吧。”把他抬起往警车上一扔,就高鸣着警笛上了公路。
消息传到封大脚那里,老汉一下子呆在那里像一尊泥菩萨。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铁牛,这个他自小就无比崇拜的神物,前些天他带领全村人作大无畏抵抗才得以留下的神物,眼下却给他带来了土地失去孙子被抓的厄运!他打开门,向铁牛看了一眼,用老嗓子高声喊道:“不要你啦!不要你啦!谁爱搬去谁搬去!”然而仅仅是片刻,老汉却又一下子扑上去,搂着铁牛痛哭失声……十天后,封运垒的案子审结,被判刑一年。此后,县上给天牛庙村拨了一百万地款,换了一个叫汪立言的当开发区主任。封合作用这笔地款,给了失地村民一点补偿,剩下的又投进了“非农产业长廊”。当村里村外开出稀少的杏花桃花的时候,几辆大型推土机轰响着开进了“天牛开发区”的五百亩地盘。与此同时,天牛庙村的又一批青壮年扛着被子卷儿走上了外出打工的路途。
该给绣绣老太上的“百日坟”到时候了,亲戚们又一次齐聚在封大脚的家中。
因为封运垒的入狱,封大脚家中历经三个多月已经淡化了的悲哀气氛又变得浓重了。左爱英对所有前来的亲戚不理不睬,只管坐在那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他的儿子臭蛋偎在娘的身边,那张嘴始终咧咧着,不时“哇哇”悲号几声。细粉看见儿媳孙子这个可怜样子,红着眼圈担负起做饭的任务,里里外外忙个停。
枝子是和三个儿子一块来的。还没进村,她就跳下三国的自行车一路哭着往娘家走。看见闺女挂着一脸泪水进门,一直坐在那里沉默着的大脚老汉再也憋不住,眼泪沿着条条皱纹滚滚而下。他撩起袄袖擦一把泪,哀哀地道:“枝子,枝子,咱家祖祖辈辈也没出过蹲板房的呀,你说这是怎么啦……”枝子对这问题回答不上来,只是在爹跟前一跪长哭不止,他的三个儿子和细粉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拉起来。
羊丫和孙立胜来了,带着一蛇皮袋子鱼肉之类。她一来就让孙立胜赶快去帮厨,自已到大脚老汉身边坐下说:“爹,姐,你们甭难过,运垒是犯了法,可村里人没有说他孬的,都说他是条好汉!”
听羊丫这么一说,老汉与枝子便慢慢止住了哭。
门口一声车喇叭响,接着封运品跟他的小媳妇丛叶走进了院里。这个丛叶尽管摩登,可是对农村的习俗还是认真遵从的,绣绣老太的葬礼、三日坟、五七坟她都参加了,并且臂佩黑纱神色肃然。家里人乃至全村人都对她态度好转,称赞她知书达理比死去的月月娘强得多,就连大脚老汉也对她不再持排斥态度。态度不好转的只有月月。只要一见丛叶的面,这小丫头就要在她背后吐唾沫,有时还要悄悄骂几声“浪×”。这作为曾被丛叶发现过,告到封运品那里,封运品跟月月单独谈过,要她对继母尊重。月月点头答应着,可是再一回见了丛叶还是吐唾沫。
今天丛叶一进门,小月月的眼睛又是白多黑少,嘴里也“呸呸”连声,让丛叶的漂亮小脸红一阵白一阵。封运品发现了这点,冲女儿把眼一瞪,月月也向他把眼一瞪,然后就鼓突着嘴跟奶奶要来钥匙,回自已的家了。看着她的背影,众人都暗暗叹气。
孙立胜把菜炒好端上桌来,封运品劝解大家:“运垒的事甭愁,等我过几天给劳改队上送点礼,很快就出来啦!”大家相信这点,都说:“对,对,运品你快去办!”
之后,封运品有意进一步调节气氛,便依照乡间姑夫、妻侄间可以胡闹的风俗,跟孙立胜频频开玩笑,并灌他酒。一边喝,一边拿孙立胜酒醉后的一些丑闻取笑他。孙立胜红头涨脑地道:“你小子别瞧不起我!我这把炒勺可是伺候过地委书记、县委书记!我在供销社饭店那阵,刘县长吃了我的菜,亲自到厨房向我敬酒!你算老几?你不就会拆个破车吗?你不就会捡破烂吗!”这话说得众人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