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从此以后“二人帮”出现了分裂迹象。小米再也没有了前两年嘻嘻哈哈的幸福样子,变得少言寡语萎靡不振。晚上电视还是要打开的,可是看着看着她却忽然上前把它一拍凄切地道:“我怎么那么傻?就叫你给哄来了呢?”说着把电视一关就登床睡觉。睡也睡不着,老是长嘘短叹。宁可玉在一边大气不敢出一口,像受刑一样熬那漫漫长夜。
转眼间除夕到了。饺子还是要包的,两口子便坐在一起忙活。电视里有春节晚会,那些五花八门的节目好看得很,尤其是一些相声小品之类更逗人,让小米不时地“咯咯”发笑。不知不觉将饺子包完了,小米想起一项风俗:年五更数包的饺子,如是单数,那么来年会添人口。来宁可玉家的头两年,因为光顾了看电视,就把这事忽视了。现在她心怀一丝希冀与侥幸对宁可玉说:“你数数。”宁可玉瞅她一眼,便忐忐忑忑伸出指头数。数完是八十一个。小米道:“这样看,你还行?”宁可玉点点头:“兴许能行。”
然而半年过去,小米的肚子照样平平坦坦。小米便明白除夕饺子的单数纯属自欺欺人。明白了这点,小米便对床弟之事彻底丧失了热情。夜里宁可玉去她身上,她往往说:“算啦,白搭!”这么一句话便立马将宁可玉毙了,让他停止动作四肢发凉,然后滚到旁边一动不动真得像具死尸。
狗年的最后一夜,两口子当然又包饺子。包完后小米瞅瞅它们,忽然勾起了满腹的伤心事,便一下子把簸箕掀翻,让饺子撒了个满地。宁可玉看看她的脸,说道:“小米你甭生气,咱就是养不出孩子,日子也不会孬。我告诉你吧,咱家还有好多钱,还有四千,你想吃啥吃啥,想穿啥穿啥!”说着他就到去墙上把华国锋的像揭开一角,从一道墙缝里抠出一个用塑料纸裹着的纸片片。小米接过一看,果然是一张四千块钱的存折,存期为三年。小米想,这个宁可玉真是心狠呀,当年他知道井里的银元却谁也不告诉,现在他有这么多钱却一直瞒着我。但是看看宁可玉今天能把存折递到她手里,小米还是有些感动。四千呢!别看搞了大包干各家收入多了,可是真要在天牛庙村找出一家能存四千块的,肯定还没有。小米又觉出了满足。他觉得宁可玉的话也对。人生在世不可能什么都得着,孩子得不着,能有大量的钱也行呀!
这以后,小米又顺顺当当地让宁可玉上身,不再计较这事有无结果。
1983年的春节前后,沂东县多年来第一次没有在县城召开大规模的五级干部会,而是把中央1号文件分发下去,让各公社自已组织传达。县里集中精力筹备的,是打算在正月底召开的“两户一联经验交流会”。
这次会议事先造了极为广泛的舆论。县里决定,除了挑选二百个专业户、重点户、经济联合体的代表参加会议,还要找十个万元户在会上重奖:一家给一辆“大金鹿”自行车,并且披红挂彩上街游行。
选拔工作布置到十里街公社,公社党委十分重视,马上让各管理区仔细寻找,一定要找出个万元户去拿奖。甄书记是引导大家这样认识的:万元户在十里街人民中间肯定有,如果没有的话,难道三中全会的春风吹遍各地就没吹到我们这里?这是个政治问题,所以一定要找出来,不找出来是不行的。他这么一讲,各管理区书记的认识也提上去了,都想在自已管理区找出万元户以证明三中全会的春风在他们那里吹得最猛。
鼓岭管理区书记纪为荣也急忙在自已管辖的七个大队挨个儿寻找。到一个村,便让大队干部报上全村最富的户,然后就亲自上门算账。算一家不够,再算一家还是不够。六个村跑完,最富的户年收入也只是五千块,与标准差了整整一半。最后来到天牛庙,纪为荣对封合作说:“全部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这里了!”封合作为他提供了三户名单:一是跑四乡收羊皮的费金条,一个是养猪比较多的费文五,一个是在村西公路边补汽车胎的封运品。纪为荣便一户一户地算。找到费金条,这个昔日的“尖头怪”一听问他贩羊皮挣多少,吓得小脸干黄,急忙说他早就不干这投机倒把的买卖了。纪为荣和封合作哭笑不得。纪为荣说:“看看吧,极左路线的流毒有多么严重,真得进一步解放思想呵!”他耐心地向费金条讲明意图,费金条却连连摆手:“哎呀还万元呢,我一年连一千块也挣不着!日他娘的县皮革厂的王八羔子太抠,一张羊皮才给几毛钱的利钱。”纪为荣不信这话,又做解放思想的工作。但是尽管苦口婆心循循善诱,费金条把收入数目公布到三千四就再也不往上涨了。纪为荣只好叹口气离开了这个羊皮贩子。到费文五家也没达到理想。那家伙性情憨厚倒是实事求是,可是他一年放养的那一群猪即使不计成本也只是收入四千二。
只剩下封运品了。为了有的放矢不再落空,纪为荣一边走一边让封合作详细介绍了这青年的情况。封合作讲:自从去年春天他爹封家明让牛顶死,封运品就没再去东北。但他不安心农业生产,利用他家靠公路的条件,在院墙外搭了个小棚,买了一套工具,专门为南来北往的汽车补胎、充气。去年干了一年,他就盖起了新房,娶来了媳妇,估计收入不少。
说到这里,封合作又讲:“不过,村里对这青年反映不好。”
纪为荣问:“反映什么?”
封合作道:“说他思想太差。去年有一段,到他这里补胎的汽车特别多,都是在附近路上让钉子扎破的。有人怀疑是他故意去路上撒的。”
纪为荣问:“有没有证据?”
封合作说:“没有,只是这么猜。”
纪为荣说:“没有证据就不要随便否定人家。”
封合作又说:“还有两件事:一件是他爹死了,他两代三个老人都需要他和他兄弟一块养着,可是他结婚后坚持要分家单过,说他可以拿钱,一年拿六百,他爷爷奶奶三百,他娘三百。虽说给的钱不少,可是这么做总是不近人情。”
纪为荣说:“其实这也是一种新的观念呀。他拿了钱就证明他还是知道赡养老人的嘛。”
封合作说:“还有一件牵扯政策问题的,我正要找你汇报:他因为生意太忙,媳妇也要给他当帮手,自已的责任田就不种了。他弟弟要种,他爷爷也帮着说话,可是他不肯,转给了不亲不故的另一户,到年底要人家给他一部分粮食。村里有些人说:这不是旧社会地主的做法么?”
纪为荣说:“噢,这种做法外地也有,我看过材料。不过有关部门讲,先不要大惊小怪,观察观察再说。”
二人正走着,忽然遇到了腻味老汉。老汉一见纪为荣就忙追上去道:“哎,纪书记,我正要找你问问!往年过年都发救济,今年怎么没见来?”
见到这老汉纪为荣心里立即生出些反感。他在鼓岭管理区工作六年来,最头疼的就是这老汉向他要救济。每当上级拨下救济粮或救济款,老汉都要向他伸手,一旦要不到就问他眼里还有贫下中农没有。今年好了,上级再没拨救济款,就免了这个麻烦。
纪为荣冷冰冰地说:“到了什么年代了,还要救济?”
老腻味说:“什么年代也得要!我这么大年纪了,闺女都走了,种地又没有力气,共产党想饿死我?”
这么一说纪为荣便生气了,便不再理他,板着一张脸往村西走。然而老汉还是跟在后头喋喋不休:“咳,毛主席一死,咱掉到后娘手里去啦……”
到了公路边,一眼就见两辆大卡车停在修车铺门前,封运品正和他的媳妇忙活着。发现有人来,两小口站起身,两张抹了道道油污的大花脸立即把纪为荣逗笑了。纪为荣说:“小两口闹发家,真是不简单呀!”
当封运品的媳妇恭恭敬敬搬过凳子,封合作就把纪书记的来意讲了。纪为荣随后说:“咱们算算看,希望你能够格,到县里领大奖去!”说着就掏出小本子准备纪录。
封运品听完之后笑了:“你是说我是万元户?胡扯蛋!”
在一边的腻味老汉立马呵斥他的堂侄:“运品你怎么对领导这种态度?这种态度不好!”接着他又向运品挤挤眼:“可别露底。过几天,再划你个地富成分,有你好看的!”
纪为荣被老汉的话弄火了,他严厉地说:“你别在这里,你快走!”
老汉便笑一笑转身走了。
接着纪为荣让封运品讲他的收入。封运品说:“真是没有一万,去年盖屋娶媳妇的钱我才刚刚还上。”
“真的?”
“真的,骗你不是人!”
纪为荣的脸上现出了浓浓的失望。他拿钢笔杆敲着额头思忖了片刻,又说:“这样吧,你就当个专业户代表吧。”接着他说,现在上级讲了,中国农村要搞两个历史性的转化,就是从自给半自给的自然经济向社会主义商品经济转化,从传统农业向现代农业转化,专业户、重点户就是实现这两个转化的排头兵。封运品你就是标准的专业户,就是排头兵。希望你去参加这个会,学习先进经验,进一步解放思想,回来之后甩开膀子大干,到年底当个真正的万元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