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一群玻璃刺猬又在蒙蒙雨雾中跑动起来……丈量与评级结束以后,各队又向大队请示是否留一部分机动地,以便在日后增人时补给。郭自卫拿不准这事,便去请示老铁头。老铁头自松口让搞大包干之后再也不管村里的事,整天坐在家里吃茶,一天至少吃下去三两茶叶,搞得粪坑里的水都成了茶色。见郭自卫来说这事,他亮着假牙道:“我不是说了吗?要分就分个彻底,叫他们高兴高兴!机动地不留!四七年不留,现在也不留!”郭自卫将这意思传达给各队,各队便将地一点不留地全分了。
  老铁头一家在三队,在分地时,老铁头向儿子交代:他的一份不要。封合作说:“怎能不要呢?不要咋办?”老铁头说:“我说不要就不要!没有吃的我去要饭!”封合作见老头这么大火气,便不敢再说什么。可是在去队里分地时,他还是按一家五口人分了。第二天老铁头追问到底分了没分,封合作如实以告。老汉顿时大发雷霆:“你这块杂碎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我跟你说,我还是不种我那份!一人多少?一亩一……你记着,你给我量出一亩一,就搁在那里,谁也不能种它!”封合作只好点头答应。
  也就是在这两三天里,天牛庙村突然掀起了一次空前绝后的娶亲高潮。由于不留机动地,再增人口就有份儿了,所以凡是已经定了亲的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媳妇娶来了。还用查日子吗?甭查啦!能把地分到手就是好日子!快娶快娶!快嫁快嫁!够年龄的还到公社登记,不够年龄的干脆就不把政府放在眼里。结婚的准备当然不够充分,然而这些都不能多加计较了。男方没准备好新房女方原谅,女方没准备好嫁妆男方原谅。没有准备好酒菜亲戚朋友都原谅。大宽容。大理解。在大宽容大理解的气氛里全村不断爆响新媳妇过门的鞭炮声。那场冻雨下得很大,树上挂满了玻璃,玻璃把一根根树枝坠断掉在了地上。地上也是玻璃般光滑与明亮,人走在上面止不住打滑,村里一天中有三位老人跌断了腿或胳膊。因此,远远近近的新媳妇往天牛庙进发的时候,为了保证人脚的沉稳,不把坐车子的新媳妇和她身后的嫁妆摔坏,都派出几名壮汉在前,不断地从路边砸开冰层铲土撒到路面上,一直撒到天牛庙村头,撒到男方家门。新人进门后,老公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到队里报户口。
  还有些即将降生的小孩,其父母也心下着急。他们几乎都在拍着那个大肚子叨叨:快出来吧!快出来吧!赶不上这茬口以后没饭吃啦!有些夫妻还动手做促进工作,有的让孕妇长时间走路,有的让孕妇抓着树枝打秋千,还有的干脆叫懂一些门道的老嬷嬷用偏方催生。这样,在这几天里终于有两个生了出来,不过其中一个成活,另一个却生出来就死了,把他的父母坑得死去活来。
  封大脚的二孙子封运垒在这两天里也娶来了媳妇。他这门亲事更带闪电色彩。运垒今年二十四,按说是到了定亲娶亲的年龄,可是因为他哥运品一直在东北没找下对象,他这当弟弟的也不好先找,就拖下来了。直到分责任田的时刻突然来临,封家明两口子才发现犯了个大错误。大脚老汉也上门说这事,嫌家明不抓紧办这事结果吃了大亏。家明只知道叹气,细粉却转着眼珠子道:“不行,就是现抓也得娶来一个!”家明说:“你也想得太简单了,就是买个猪崽子也得赶集呀!”细粉说:“你们等着!”说着就找根棍子拄着出了门去。
  直到天黑细粉才回到家来,一进门就嚷嚷:“亲娘哎,俺这腚叫摔成八瓣啦!不过腚成了八瓣找来了儿媳也值!”大脚、家明和运垒祖孙三代忙问她去了哪里,细粉说她去了娘家,在那里找了个远房侄女,叫左爱英,定下明天那边就来送人。大脚老汉这回不得不佩服儿媳的本事,微微颔首表示赞许。
  不料运垒却不同意,歪着头说:“你叫她明天就来,我还没见她呢!”
  大脚开口劝道:“还用见?保准不孬!”
  细粉说:“我看着行!个子比我还高,打庄户是把好手!”
  运垒说:“还是先看看好。”
  封家明说:“不用看呀,你娘看了就行。庄户人家三件宝,丑妻薄地破棉袄,明天你媳妇过了门就都齐啦!”
  运垒便鼓突着嘴不吭声了。
  一家人便连夜收拾。绣绣老太与羊丫也来了。老太太帮着细粉烧火蒸馍馍,大脚老汉和家明拾掇院子,羊丫则领着运垒布置新房。新房安排在一间西堂屋,羊丫将其打扫干净,看见床上的被子已经跟铁铸的一般颜色,便把自已那床稍稍干净一点的抱来了。但她向侄子声明:只借两天,第三天就要还给她。铺好床,羊丫看看墙上光秃秃的,想起自已屋里还有一张带月历的画子便又跑回去揭。揭下发现那是80年的,眼下已经进入81年了,再贴出去让人家笑话,于是想了个主意:把下半截裁去。这样,新房里终于有了一个电影明星陈冲在笑眯眯地看着姑侄俩。
  拾掇完了,羊丫向侄子笑着说:“行啦,万事俱备啦!运垒的幸福来得真快呀!”
  运垒听出了姑姑话里的讥诮,低下头嘟哝道:“这是什么事!”
  第二天上午,新媳妇果然在一干人的护送下踏着冰路来了。一进门,运垒就看见了她媳妇那张比男人还黑的脸。他的心像叫马蜂蜇了一下很疼很疼,急忙钻到爹娘屋里不再出来。
  那边是入洞房,喝酒吃饭,运垒却一直坐在东堂屋里,细粉几次让他去新房他都不干。到了晚上,细粉瞪着眼说:“你当是自已是白脸相公?人家说来就来啥也不讲,你就这样待人家?”运垒只好去了。
  新媳妇正在灯下掐着指甲盖子呆坐。运垒进去后也坐到床边一声不响。左爱英扭头看了他一眼,还是继续掐指甲盖子。运垒想,你个黑样,我就不说话,我叫你赶着我说。可是那个左爱英却连看他也不再看,还是掐指甲盖子。运垒下定决心:我就不说话,看你先说不先说。于是就等下去,不料那个左爱英却始终不开口。运垒心想:她难道是个哑巴?
  这样一直坐到夜深,新媳妇打了个大呵欠,往床上合衣一躺,很快就睡着了。运垒想:毁了,真是摊了个哑巴。就坐在那里瞅着媳妇发愣。哪知道,媳妇醒着时不说话,一睡下却梦话不断:“娘,你再给俺个煎饼吃。”“姐,姐,俺没偷穿你的袜子……”运垒心里说:噢,原来不是个哑巴呀。
  到下半夜实在困了,运垒才扯一角被子盖着肚子睡着了。等醒来已是红日满窗。那个左爱英也早已醒了,此刻又坐在那里掐弄指甲盖子。运垒想,我还是要等你先说话,你不说我也不说。于是就爬起身来坐在那里。可是这回连昨晚上都不如,左爱英连看他一眼都不看了。等了半天还是这样,运垒觉得实在无聊,便起身出去了。爹早早出去拾粪了,娘正在做鸡蛋汤。做好后用两个碗盛着,让儿子端到西屋里与媳妇吃去。运垒本来不想干的,但抵挡不住难蛋汤的诱惑,就一手端一碗去了新房。不过这回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将其中的一碗放到左爱英的面前。左爱英依旧不开口,却顺顺当当拿起筷子,呼噜呼噜往嘴里拨鸡蛋。封运垒心想:你看她,一点儿也不谦虚!心里鼓出一包气来,就把鸡蛋汤喝得比媳妇还要快要响。喝完把碗一扔,就出门上街散心去了。踩着街上尚厚的冰冻,他去了平时爱去的大队代销店里。那里时常聚了些人,传播着一些重要的或不重要的消息,也嬉闹说笑。当他走进去,比他大几岁已经娶了媳妇的费保存把大嘴一张说:“啊呀,运垒来啦!出了一夜大力气,怎么不在家里歇着?哎,你媳妇怎么样?我猜呀,上边下边准是一个颜色!”在场的人哈哈大笑,封运垒却面红耳赤,赶紧转身跑了。
  运垒成亲的第二天,第二生产队正式分地。按最新截止的人口算了算,每口人合一亩一分三,其中一级地三分二;二级地四分四;三级地三分七。把三个地级的地分别编上次序号,然后各家抓阄,抓到前头就先分,抓过后面就后分。
  抓阄这天大脚老汉也来了。还没等会计写好纸蛋蛋,他找到费小杆道:“我不抓阄,你把鳖顶子上的圆环地给我行不?那块地正好二亩二。”费小杆正忙得不可开交,见老汉提出这事,不耐烦地说:“唉呀唉呀,就你事多!你不是说不是自已的没意思么?怎么还来分地?”老汉羞羞地一笑:“俺想明白了,是不能按那时候的分。我那几块地,‘镰刀把’、‘算盘子’、‘涝泉窝’、‘破蓑衣’,都不要了,就要这块圆环地!”费小杆说:“你看你看,这要搭配着分的,怎么能先挑出来给你呢?”老汉说:“那可是块三级地呀,我宁愿吃亏,一级二级都不要还不行?”费小杆考虑片刻道:“我征求一下大伙的意见吧!”接着,他就对社员们讲了大脚老汉的要求,众人都说没意见。老汉见事情办成,带着满脸笑纹蹲到一边抽烟去了。只有儿媳细粉瞪着眼嘟哝:“老糊涂,真是个老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