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万万没有想到,山队长却把一个实实在在的证据留在了她的肚子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摸着小肚子就像捂着一颗电影上出现过的定时炸弹。不过那炸弹是个小人。羊丫似乎觉得,那小人在她的子宫里一天天地长,已经长得和山队长一模一样长了个薄皮子嘴并且在女声女气地唱《红楼梦》。羊丫想,如果有一天这小人高唱着贾宝玉的唱腔从肚子钻出来可怎么办?
不行,我必须弄掉他,趁早弄掉!
羊丫是不敢去医院的,要处理只能采用自已设计的方法。她先是取来擀面杖,把小肚子当作面团一下下地擀,可是擀罢等待几天却不见有效果;她随后又用手去掐,也是无济于事。她想这两种办法都太温和了,于是就在一天晚上把下身脱光,退后三尺而后猛地朝床角上撞,一下,又一下,直撞得小肚子皮破毛飞。可是,肚子的小人还是安然无恙。
羊丫被小人儿的顽强生命力震撼了。同时,要尽快除掉他的念头也更为坚定。她思考一番,认识到从外部搞掉是不可能了,便决定转换一条更为直接的途径。她在家中悄悄搜寻了一番,终于选择了一件合适的工具——线砣子。这捻线用的东西由一头粗一头细的铁条做成,下端缀了几个铜钱,上端则有着一个弯勾。这天夜间,羊丫把它插进了下身。
已经睡着了的绣绣老太被那压抑不住的呻吟声惊醒。她慌慌地穿上衣裳摸过去,眼睛虽看不清,却清楚地嗅到了那满屋的血腥。她往床上一摸,手上便沾满了又冷又粘的东西。她问:“丫,丫,你怎么啦?”羊丫呻吟道:“娘你快看看,贼种出来没出来?”老太太便一下子明白了。她低头去看养女的腿间,那儿果然有着几块烂肉。她朝养女身上一趴便大哭起来。
第二天羊丫没到队里干活,绣绣去对儿子说羊丫拉肚子。大脚老汉起初不明真相,后见老婆悄悄洗血布片子,便向她追问究竟。绣绣见不好瞒他,遂如实以告。老汉气得把大脚一跺:“我早说过,什么娘什么女!你看这不真的弄出事啦?快给她找婆家!快找!”绣绣老太也觉得应该这样,等羊丫身体复原,便扭着小脚去了一趟王家台,让老媒婆花春子再给忙计忙计。不料花春子好容易物色了一户人家,到大脚家里回话,却立马遭到羊丫的痛骂。花春子狼狈不堪地走后,老公母俩向羊丫道:“你看看你,还能不找婆家啦?”羊丫咬牙闭眼一字一句道:“我跟你们说,以后你们再操这闲心我就去死!”老公母俩听了这话大眼瞪小眼,再也不知说什么好。
从此以后,羊丫脾气变得特别古怪,或是躺在家里不上工,或是上工回来不吃饭,再不然就是晚上呆呆地坐在院中直到半夜。老公母俩不知所措,只是背着她摇头叹气。
过了清明节,一天比一天暖和,羊丫渐渐对院角的粪堆表现出愤怒。只要她在家就一迭声地说:“臭死啦臭死啦!”的确,那堆粪在西南风的鼓动下越来越猛烈地将自身的气味在院子里挥洒,老公母俩当然也是闻得真真切切。但是大脚老汉对羊丫别的言论能够迁就,对这却不能。他立愣着眼睛说:“就臭了你!就没想想自已香不香!”羊丫听了这话涌出两包眼泪,一下子钻到东屋里不再出来。
再过一些日子天气更热,那浓烈的臭味熏得羊丫没法再在院里呆坐,她皱着眉头说:“这哪里是人呆的地方!哪里是人呆的地方!”大脚老汉针锋相对地道:“不愿呆就不呆呀!走呀!”羊丫瞪羊眼说:“我当然要走!你等着瞧吧!”
春去夏来,夏尽秋至,大脚老汉丝毫不理会羊丫的抗议,仍然是一天到晚往家里划拉那些世界上最脏的东西。
随着又一个春天的来临,一些新的传闻像风一样刮遍了天牛庙村。先是说南县统统搞了分组,一个队分成三四个,有的村还一竿子插到底,把地分到了户。接着又有人说本县也有这么搞的了。没过两天更确切的消息传来:本公社就有三四个村拆了队,另外旱岭村搞了包产到户。这些消息很快把社员们搞得坐立不安,一时间白天黑夜人们都在议论纷纷。而贫协主任老腻味对那些传闻的反馈则是骂街。他袖着两手一边走一边大声骂:“日他奶奶,要复辟了呀!毛主席的家业要完了呀!贫下中农快准备好打狗棍子要饭瓢,再去受二茬罪呀……”贫协主任的这种表现恰好证实了传闻的不妄,人们都说:啊呀,这世道真要变呀!
这时,社员们上工越发倦怠了,好不容易把劳力拉出去,到了干活地点也只是闲坐。队长稍稍催促两句,便有人顶撞道:“快散伙了,还干啥呀!”队长们也是心怀狐疑,也就不那么硬管了。
就在这段时间里,人们明白了大脚老汉从去年就开始拾粪的目的所在。他们心里说:这个老家伙,眼光就是怪远哩!想想全村的粪已经让他独自拾了整整一年,有人便产生了吃了大亏的感觉。于是,早晨起来在村里村外拾粪的就不是大脚老汉一个人了。有时候老汉出门后,就连他所在的一条街上也早被别人捡拾得空空如也。可是对这种竞争老汉一点也不生气,相反的是还有些欣喜。他一边撅着空筐走一边自言自语道:“这就对啦,这就对啦……”当看到白天社员下地时也有一些背粪筐的,他常常像文化人观赏名画一样驻足赞叹:“好呀,好呀……”
然而生产队长们却遇到了难题:春播急需准备的肥料,这时突然变得难收了。到一些户里看看,猪圈人厕都突然变得十分干净卫生。再仔细瞅瞅,原来那些猪粪人粪都已被转移到了僻净的角落里去了。队里要抬,主人则不许,他们明确地告诉队长:这粪就是等着分了地以后自已用的。出现了这种情况,一些早被收了粪的户便愤愤不平,说有交的有不交的,这账怎么算?他们不交俺也不交,俺把俺交的弄回来!有人公开到队里的粪场上往家中推粪。虽经队长阻止,但到了晚上各个队的粪堆都有被偷的。三队的情况最严重,仅有的两大堆粪竟在一个夜间被社员全部抢光。
这些情况当然反映到了大队干部那里。大队干部主要是郭自卫、封合作二位书记,他们又将此反映到退休老书记封铁头那里。他俩几乎每天都到老书记跟前,说一说这些事情,然后向老书记求教:“怎么办呢?你说怎么办呢?”
老铁头也不说怎么办。在这些日子里,这位老书记冷峻得像村前的铁牛。他有好几次让儿子找来中央文件读。读一遍,老铁头道:“‘不许分田单干’,这不是说得很清楚么?”郭自卫说:“可是已经有包产到户的了,搞得人心不稳,这能行吗?”老铁头把头一摆:“你们情管稳住。上级保准还要理整理整那些胡来的。”于是正副两位书记就走出了老铁头住的屋子。有一回郭自卫回家,封合作把他送到街上,说了这么一句:“其实分到户也不错。现在人心这么散,硬把人捏到一块不行了。”郭自卫眼睛一亮,刚要说什么,可是朝院子里看一眼,马上又改口道:“可不能这么说。这么说不符合中央精神。”封合作便也不吭声了。
经常去找封铁头反映情况的还有老腻味。老腻味像个侦察员似的,常常是在外头转一圈就跑到老书记那里罗罗一番。老腻味所反映的都带了明显的夸张。例如某队某人拒绝向队里投粪与队长吵了起来,那他就会说成把队长打了;再如某某人议论分地单干,那他就会说成正在骂共产党。不过他反映最多的还是那些摘帽地富的表现。对这些人平时的情况老腻味似乎还是了如指掌,也不知他都是如何得知的。又是这人在队里偷懒磨滑啦,又是那人连工也没出啦。他还多次向老铁头讲过一件事情,那就是地主富农摘帽以后都在家里贴了华国锋的像,费文之一家人还一天三时烧香叩头。现在华国锋下台了,总书记是胡耀邦了,可是他们还不揭下来。老腻味说到这里愤愤地问老书记: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反对现在的党中央!每当他说起这些,老铁头都是“嗯嗯呵呵”地答应着,并不向他表态。封铁头了解老腻味,也理解这个贫协主任在突然失去对立面之后的心情,因此对他听之任之。
老腻味还经常向封铁头说她闺女与宁可玉的事。他向封铁头报告:“二人帮”放电视还是收钱,还在天天剥削贫下中农;“二人帮”一人做了好几身新衣裳,他们是向贫下中农示威;“二人帮”也在偷偷攒粪,也在盼望分田单干;“二人帮”还买了一辆崭新的手推车,准备大干资本主义……最后,连老书记都对“二人帮”的故事产生了浓郁的兴趣,一见老腻味登门就笑眯眯地听他讲。但他听归听,听完却是不置一辞。
这天早晨封铁头刚起床,正坐在那里捏着一撮茶叶吃,老腻味又来了。封铁头笑着问:“怎么,二人帮又有新动向啦?”
老腻味摇摇头:“不是不是!是另一件大好消息!”
封铁头问:“什么大好消息?”
“县委要打击复辟倾向,要逮捕搞包产到户的大队干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