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作不了长工只好作短工。岂不知,他找作短工的地方更难。一是作短工只能是农忙才好找,春天里,无非是播种和春锄的一些日子。在这个时候,他也曾找到干活的地方,但由于在家闲蹲时肚子始终不满,积了太多的吃劲儿,到了东家那里无论如何也收束不住,每每有新的记录产生。东家让他的饭量吓坏,往往是提前将他辞退,有时在某一家只吃一顿饭便被勒令走人。这一来,费大肚子声名愈发大噪,后来便很少有人同意他干活了。
找不到活干只能蹲在家里。自家的地只有一亩二分,况且有老婆和闺女帮忙,轻描淡写地就干完了。费大肚子的大部分时间,就是蹲在家里听老婆孩子们的聒噪。四个孩子除了银子都还小,一天到晚张着嘴要吃的。那个最小的笼头才三岁,一喊起饿来就扑在地上真打转转。望着这几张嘴,费大肚子心里生出无比的恐惧,他想:操他娘,这真是无底洞呵,真是无底洞呵!老婆也不是老婆了,一天到晚地骂他,说他白披了一张男人皮下生,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骂得他哑口无言。他想起人们常说的一句话:“两口子闹仗,鸡巴是和事佬儿。”年轻时他和老婆吵架后就常遵循这格言,白天老婆还恨不得要杀了他,可是晚上只要让他上了身,在榨出一身汗的同时,那些堆积如山的仇恨也被榨得无影无踪。现在费大肚子想重新祭起那件法宝。然而有两次,他在搭箭入弦的时候,老婆指了指她肚子的上部说:“有本事的话,你给咱这里多装点东西行不?”一听这话,费大肚子立马一蹶不振,后来就再也不敢动这个念头。
只有大闺女银子不向他说什么。银子今年十八,已经长大懂事了。在整整一个春天里,她除了帮爹去自家地里干了几天活,其余的日子便是整天领着妹妹元宝上山剜野菜撸树叶。一家人的肚子,其实就是由她填充起来的。瞅着这个已经长大了的闺女,费大肚子想,应该给她找个婆家,让她出门子啦。他又想,给银子找婆家,一定找个富的,能给我帮上忙的。唉,我这张犁,也真是太沉了,也真是拉不动啦。
日子终于熬到了麦收。这个季节的到来,对费大肚子并不意味着收获。因为他从来不敢在他那极为有限的地里种这种质量极好产量却极低的作物。他的地里只敢种几种粗粮。这个日子对他只意味着有地方干活、有地方吃饭同时还能挣几吊工钱。“女人怕生孩子,男人怕割麦”。割麦子这活儿太忙了,太累了,哪一家地多的户也都想多找几个觅汉,以便及时地把已经熟了的好庄稼抢回来,不让它被雨淋掉或者被冰雹砸掉。有这些重要性与紧迫性,一些户主就忽略了费大肚子的缺点,十分宽容地让他提了镰刀去割麦,去吃饭。
今年的麦季,费大肚子照例是先到南乡干。那里麦熟得早,这样在那里干几天回来,正好赶上这边的大忙,他就能多有几天活干。可是在南乡干活的几天里,他那张暂时较为充实的肚子里却揣了沉甸甸的忧虑。他想起了他今年找活儿的艰难,再想想过了这半个月之后的他又会在家闲蹲,一家人的肠子又要吊起来,心里便惶惶不安。
就在这时,费大肚子见到了一件事情。那天他在焦家官庄焦财主家干活,晚上回到那个青砖大院里正吃饭,突然从外边闯进了几十条汉子,将焦财主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说农会要他干一件什么事情。他在旁边听到后来听明白了,原来这些人都是些没有地或地很少却又没从财主手里租到地的庄户,现在他们要求焦财主,要他从别的佃户手里拨一些麦茬地,让他们种一季地瓜,秋后刨了地瓜再还给原主。焦财主起初不答应,说这事不好办,因为春天都和种地户子写了文书了。一帮穷汉这时候恼了,说焦二你敢不听农会的?你想再戴驴×高帽游街?焦财主一听这话立马瘪了,说行行行,我去找他们商量给你们办,农会的人这才离开了大院。第二天,也就是费大肚子割完焦家的麦子离开的时候,他听说那些闹事的缺地户,每家都揽到了两三亩麦茬地。
这件事情给了费大肚子以极大的启迪与鼓舞,同时也让他对本村封铁头领导的“土蟮会”产生了怨恨。当初封铁头在向众人分发三角木牌时,他也曾接到了手,心想铁头要领着闹咱就跟着闹闹,日他姥姥这世道也真该闹闹了!但后来看到铁头领着一些佃户只忙着争取永佃权,而且争到了永佃权就收了兵老老实实种地,他便深深地失望了:日他姥姥,原来没有我的好事呀?没有我的好事我还入你土蟮会干啥?因此,他在找活干一再受挫情绪万分低落的时候,把那个三角木牌扔到锅底烧掉了。现在他看到南乡的农会竟然要财主拨地瓜地,眼前豁然开朗:呀,原来农会也可以这样干!他对铁头益发不满:噢,你当农会头头,光领着干对自已有利的事呀?你争到了永佃权,可以安安稳稳地种你的地了,就没想想咱这些没地种的咋办?
争回来!争回来!咱也去拨地瓜地种呀!一股难以形容的激情在费大肚子的心中升腾起来。
那天费大肚子没直接回他的天牛庙,而是去了十里街。十里街是区公所所在地,但费大肚子没去那里,却去找纪少爷纪方雄。他是从济南府上学回来的,回来就成了第六区农会的总头目,那回天牛庙被杜大鼻子困住,去解围的那支农会队伍就是他率领的。费大肚子找到这个长着两条卧蚕眉的年轻人,结结巴巴地讲了自已的打算:学南乡的样子,让财主拨地瓜地种,问他行不行。纪方雄听了立即说:完全可以。只要是农民的要求,尤其是赤贫雇农的要求,我们是坚决支持的!事实上别的村已经有这么干的了,你们天牛庙也赶快搞起来,如果遇到障碍区农会给你们排除!费大肚子这时就说了他对封铁头的不满。纪方雄说:封铁头的做法只代表了一部分农民的利益,而且达到了他们自已的利益就停止活动,这是典型的革命不彻底的表现。老费同志你尽管大胆地干吧,你干得出色了,天牛庙的农会就由你来领导!
得到了这么个许诺,费大肚子就怀着更强烈的激情回到了天牛庙。白天,他仍然在像普通觅汉一样给雇主家割麦子,但一边割却一边在心里考虑如何实施他的计划。他把全村缺地种的户统统数算了一遍,到了晚上便一家一家地登门,向他们讲他的打算并用结结巴巴的语言来鼓动他们。他的工作十分顺利。只三四个晚上,便联络了二三十户。就在全村的麦收接近尾声的一个晚上,费大肚子召集他的追随者们呼呼啦啦去了宁学祥的大院。
宁学祥因为接连几天忙于收租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他正捏着盅子喝酒,见这么多庄户汉子涌进院子,还是惊得一下子跳起来喊:“你们干啥?可金!可金呢?”宁可金正在自已房里,此时也听见动静掂着一把盒子炮出来了。等看清是这一帮庄户汉子,他的神情很快趋于平静。这位刚接替死去的二叔上任不久的村长用傲慢的口吻道:“大忙天的,跑到这里干啥?”
费大肚子壮壮胆,说出了一句早就学到却从来没用的话:“无事不登三宝殿!”接着,他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他筹划已久的要求,说话中用了农会的名义。
宁学祥听后立即“嘿嘿”地笑起来:“我说这世道真是有意思,农会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铁头是农会,他找着咱要永佃,咱答应他们了,你们这一帮子又要拨地瓜地,你说叫咱怎么办?”
费大肚子将腰猛然一挺:“他们弄的永佃不算数!你就得给咱拨几亩地瓜地种,要不然俺们就要饿死啦!”
随他而来的二十多人也都“哇啦哇啦”喊起来:“就得拨!就得拨!”
宁可金始终在一边冷笑。这时他说:“这事要办,你们得去找铁头。他同意才行,因为他是要永佃的。”
宁学祥也点点头说:“是呵是呵,就得找铁头,俺是跟他们写了文书的!”
费大肚一伙面面相觑,都小声说:“看来是得去找铁头。”于是,一帮人便出了宁家大院,向铁头的两间破屋那儿走去了。
封铁头站在自家的院子面对这些人的时候感到六神无主。他经历过与宁学祥父子的对峙,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今天与一帮穷苦汉子对峙。当费大肚子等人伊里哇啦说出他们的要求时,看着一张张黑瘦黑瘦的脸,他觉得他们的要求并不过分。此时他也意识到,他在春天领导的那场争夺永佃权的斗争,确确实实把面前这帮人的利益忘记了。这些人也活得太难了,尤其是费大肚子,如今连扎觅汉的地方也找不到,一家人怎么吃饭?想到这里,铁头眼前又闪出了银子的身影。一想起这个让他暗暗流过许多眼泪的姑娘正在挨饿,他的心感到了疼痛。他想如果这会儿银子当面向他请求拨地瓜地,他肯定要一口答应下来。
不过这个念头在封铁头思想里像一缕游丝,只晃悠了一下便被藏起来了。因为这缕游丝如果继续晃悠,就会让它勾出一个十分沉重的问题:假使拨地瓜地,怎么拨?拨谁的?更重要的是,这么一来,今春农会为佃户争得的永佃权就不做数了。而这斗争成果来的是多么不容易!单说铁头个人,为了这场斗争,把儿子都当给人家了。狗养的狗疼,猫养的猫疼,虽然他不爱他的媳妇,但对他的儿子还是牵心挂肉的。坷垃离家的这段,他有时想念得撕心揪肺。有好几回他还偷偷去王家台村,像个过路人一样从王学任家门口走一个来回,为的是能看一眼坷垃。有两回他看见了,差一点要走进院里抱他亲他,是他突然想起那张当儿文书,才又赶紧忍住眼泪匆匆走离那儿……三年。三年。如果三年后他拿不出钱去赎,儿子就永远是人家的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