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铁头回头一看,原来是费文典。
  自已拉扯大的费文典会不跟她一心,这是费左氏没有想到的。
  还是在十天前,她就让邻居郭龟腰捎信让费文典回来。郭龟腰整天去在东海边贩盐到临沂卖,知道费文典的学校在哪。费左氏让他回来是因为农会的兴起。还在封铁头拉农会之前,她就知道了农会的厉害。那是北乡的娘家告诉她的。那里的农会从年前就闹起来了,而且闹得很凶。她爹左玉钧因为减租减得不痛快,就让农会戴上高帽子游了街。她爹一辈子最怕丢面子,游了这么一回便想一死了之,别人好说歹说才把他说转。费左氏在出了这事以后曾回去看过一次,农会留给她爹娘的余悸深深地感染了她。从娘家回来她老是坐卧不宁,总觉得天牛庙也非闹起来不可。果然没过几天,封铁头便开始悄悄地发三角木牌了。封铁头挑头闹,这更让她存了几分担心。因为她得罪过铁头,她抽了他的地。这时,费左氏便想到了让费文典回家。她觉得,费文典已经是这个家中的成年男人了,遇到大事的时候,是应该让他回家拿拿主意的。
  让费文典来家一趟,费左氏还出于另一种考虑:文典离家半个多月了,也应该回来与苏苏团聚一次。费文典没到开学时间就离家去临沂,她那时就感到文典两口子之间是出了差错。窜苔韭,谢花藕,刚成亲的小两口,这是最最新鲜的营生,文典跟苏苏咋不是这个样子?她捎信让文典回家的事,曾向苏苏说过,但苏苏却表现出一脸漠然:“他愿来就来,不愿来就算了。”
  也怪,费文典回来得果然不干脆。在郭龟腰从临沂回来向她说口信已当面转达费文典之后,费左氏便一天天地等,但等了五六天也没见费文典回家。这期间,铁头已经公开闹起来了。费左氏更加焦虑不安。同时她发现,苏苏也坐不住了。她知道,苏苏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铁头的举动一方面威胁了她的娘家,另一方面也让她和绣绣姐妹俩都不好过。于是,费左氏便在这个时候与苏苏取得了一致,都希望文典回来一趟了。
  费文典是在这天坐临沂开往青岛的汽车回来的。在县城下车,再走二十里路,到家时天刚过午。费左氏让苏苏给他做了饭吃下,便向他讲起闹农会的事。苏苏在一边也不时插嘴补充一些费左氏叙述中的遗漏,并神色专注地看着费文典的反应。费文典听着听着,突然拍膝高叫一声:“好哇!想不到,咱们县的革命形势发展成这样啦!”
  见他这模样,两个女人面面相觑如坠五里雾中。费左氏惊诧地问道:“你说农会好?”
  费文典顿着白脸盘子说:“好!不好怎的?”
  接着费文典站起身,激动地讲了起来。他说,他和他在临沂的同学已经早就盼着这样了。可惜临沂城里北洋军阀的势力太大太强,他们的革命活动只能偷偷摸摸进行。不过,国民党,共产党,暗地里都有了一批人,他们现在正合在一起,一同等待着南军打过来。说到这里,这个临沂省立第五中学的学生还念起了他们中间流传的一首歌谣:今日盼南军,
  明日盼南军,
  南军来了日月好,
  南军来了政治新!
  两个女人让他说得晕头转向。费左氏道:“你别跟俺说南军,你就说农会闹起来咱家怎么办吧!”
  费文典一挥手:“好办!让你减租你减租,让你永佃你永佃!总而言之,一切听他们的!”
  苏苏叫了起来:“这怎么行呵?”
  费文典却说:“怎么不行?噢,就只许你们欺负穷人,不许穷人起来说理?”
  说完,他抬脚往外走去。费左氏问他去哪里,他说:“我找铁头给他鼓劲去!”
  也不知他和铁头说了些多少话,反正回来时已经天黑了。进门后他向两个女人道:“你们听着,明天立即把铁头的十三亩地还给他!”
  费左氏瞅瞅他,又瞅瞅苏苏,说:“我早知道铁头想把地要回去。再给他也行,地给谁种不是种?只是苏苏她姐家不如意了。”
  在很不融洽的气氛中吃过晚饭,苏苏早早回了自已的屋里躺下了。过了一会儿,费文典走了进来。他在床前站着看了苏苏片刻,便伸手去摸她的鬓发。苏苏立即将他的手打到一旁,猛一翻身,将一个脊背给了男人。
  第5章
  绣绣有孕了。
  这是在她进封家之后应来第三次月信的时候发现的。这天到了日子,那种暗红色的东西如期而至。然而奇怪的是,它稍露一露便不见了,就像一支大军眼看就要过山而来,可是只有一面旗帜在山那边晃一晃,就再也没了踪影。绣绣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便在夜里说给大脚听。大脚是在头两天见过那面旗帜的,说:“你哄我呀?”绣绣说:“你自已看嘛!”大脚亲自去看,方知绣绣所言不差。但他对于女人全部的知识只限于两个多月里所领教的,也不懂这是为什么,便道:“待明天问俺娘吧。”第二天,绣绣向婆婆讲了这一怪事,婆婆睁大一双老眼说:“哎哟哟,这是有了!这是坐的红影影胎,会养小子的!”绣绣听了又羞又喜,便回房告诉大脚。大脚咧着嘴道:“是吗?”他一时还不能接受自已就要当爹了这一事实。
  封二老汉从街上回来,老婆将这事也告诉了他。然而这消息并没有在他那里引起多大的反响,他只是“嗯”了一声,仍旧坐在那里抽烟。抽一会儿,张嘴骂道:“我操他娘呵!”
  这些天里,封二经历了从欢欣到痛苦的巨大情感波澜。因为情绪的黯淡,他原来红红的鼻子也减退了颜色。他老是想着一件事:他从费左氏那儿揽到的十三亩地又不能种了。那地呵,蚂蚁沟的十三亩地呵,他已经全都耕了一遍了!要知道,那不是一般的耕。他是用了他十分强壮的一牛一驴,而且特意深深地插犁,把那熟土下面的一层酥石碴子都翻起来了。可以说,那块地自古至今是没有那么深地耕过。今年种上花生,一亩不多收二十斤油才怪哩!可是,那地他种不成了。那天费左氏让苏苏来说,那地得还给铁头家,不还人家是不答应的。起初封二还抱有一丝侥幸,心想,我已经把地耕了,他能再去种?前天早晨,他听西院有铲粪的声音,探头一望,见铁头正跟傻挑抬着一大筐粪向外走去。再过一会儿往西岭上看看,那两口子已经像一对屎壳螂一样往蚂蚁沟而去——他们开始送粪了,往他耕起的十三亩地里送粪了!
  在痛惜这件事的同时,封二也对铁头的作为感到不解。既然闹起了土蟮会,那就大闹一场,像别村土蟮会那样,拿着财主们狠狠折腾一气,让他们减租减息,到他们家杀猪宰羊大吃二喝,拉着他们到处游街。可是铁头没这么干,他争回来了蚂蚁沟的十三亩地,与费左氏写了一张永久耕种的文书,同时又让这样的文书在所有的锄地户子家里都有了一份,然后就偃息旗鼓了。这叫封二失掉刚揽到的地之后还感到惘然若失。他想,铁头应该领着土蟮会跟村里的几家财主好好地斗上一斗,尤其是要治治宁学祥个狗日的。那个x操的也真该拾掇拾掇了,他凭啥就该那么富?他有六百亩地,我有多少?你看,我如今跟他是亲家了他却不认,一点光也不让我沾!我日他亲娘!
  想到这里,老汉便对铁头有了双倍的恨。瞥见铁头家的一只大黑公鸡不知啥时飞到这边院里,正踩到自已家中的黄母鸡身上办事,不禁怒气冲天,仿佛那公鸡操的恰是他封二,于是就抄起顶门棍冲到院里揍那公鸡,公鸡见状急忙放弃爱情飞向墙西。封二扑了个空,听听西边铁头没在家,便跳着脚骂:“他娘个驴×,就会欺负咱呀!”
  大脚十分理解爹的心情。但他又觉得爹不应该想不开。吃饭的时候他劝爹:“别光想着揽的地种不成了,咱也该想想:人家没地种了咋办?”
  封二老婆也说:“是呵,看看西院,也怪可怜的。”
  听了这些,老汉便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封二看看绣绣不在场,对娘儿俩说:“你们还不着火不冒烟的。没看看,家里就要添人口了,不多抓挠点怎么办?”
  大脚说:“谁说俺不着火不冒烟?俺这几天寻思了,趁着地耕完了,庄稼还不下种,我贩一趟盐去。”
  封二立即表示反对:“贩盐?你当是那盐是好贩的?路又远,路上还有断路的。我这辈子再穷再苦也没敢动这心思。”
  大脚说:“我跟郭龟腰一块。”
  “他要你?”
  “说说看呗。”
  封二老婆道:“人家叫你跟也不行。你看你那个脚,能撵上牲口?”
  大脚说:“往那走不驮货,我骑着它;回程,我在头里牵着它走。”
  封二问:“绣绣能叫你去?”
  大脚点点头:“嗯,昨晚上已经商量好了。”
  第三天鸡刚叫头遍,大脚便揣上爹给的两块大洋,与郭龟腰上了路。他们的目的地是一百里之外的海边大镇青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