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仆从应是,纷纷退离至廊下,唯有赵、时二人跟着他进了前院,但最后也被留在了门口。
他人虽不在,但屋子还是有人日日打扫的,窗明几净,纤尘不染,迈过内门还能看见一枝锦绣春桃横亘在窗外,同其后的掇石流水共成一副绝美的窗景。
礼物……
沈淙站在门边目光轻扫,最后在窗边的小几上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长木盒。
谢定夷没有当面给他,甚至也没让人送,应当是很贵重的东西,他在心里想了一圈,走过去扶住了它。
他不是没收到过谢定夷的礼物,但也不知道为何,偏偏这一次就生出了一丝不可名状的紧张和期待来。
从谢定夷让他在岫云城外露脸、又让宁荷当着所有人的面问及和离之事开始,他就大概猜到了她要做什么,但猜到了是一回事,真要面对了又是一回事——他不知道她接下去会怎么安排,如果真要让他进宫,又会给他什么位份。
他曾和长君殿下说过他不想进宫,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适应宫中的生活——又或者说,能不能适应那种等待和煎熬。
她爱自己,但不代表她只会宠幸自己,她是皇帝,全天下又有谁敢说让皇帝空置后宫,独宠自己一人,若真是那样,他和沈氏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不入宫,长久地维持现在的状态,是他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万一、万一——未来谢定夷真的不再喜欢他了,他也还能留得一口气在,否则身处深宫,看着她日日与他人欢好,他一定会万念俱灰,做出比死还要惨烈百倍的事。
想到这里,他的心也跟着闷闷地痛了起来,紧张地掐了掐掌心,缓缓吐出一口气,翻开了那木盒。
盒中放着两个高矮不一的玉盒,半掌见方,还有一个明黄的卷轴。
那是圣旨。
心口的石头彻底落了下去,沈淙闭了闭眼,最先感到的是一种得偿所愿的欢喜,尔后才是无尽的担忧。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想一个渴极的人得到了一杯酒,即使有人已经告诉你了那里面可能有毒,但大部分人还是会选择仰头饮下,然后在心里怀抱着万分之一生还的可能。
他心生渴望,甘之如饴,但又望而生畏,不寒而栗。
不过圣旨已下,不管心中有多少忧虑,他也无从拒绝。
他将圣旨拿出来,但又不敢打开,心里涌出几个啼笑皆非的念头——谢定夷会给自己什么位份,他在宫中看见江容墨那些人会需要行礼吗?他还能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地待在近章宫吗?听说谢定夷从来不召卿君入近章宫侍寝,那他是不是也得待在自己的宫室里等她来?
可她向来这么忙,平日里在近章宫他也只是边做自己的事边陪着她,如果这都不被允许,他一个月能见到她几次呢?
这种可能会出现的场景让他感觉到了一种落差感,心里涌出一股酸苦,握着圣旨的指尖用力到泛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这乱七八糟的思绪中脱身出来,勉强才调整好心情,一点点地打开了那圣旨。
——这是谢定夷自己写的。
还没将那些字连贯起来,他就先认出了谢定夷的字迹,尔后从头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
——朕承天命,统御万方,夙夜兢兢,惟德是修。后宫之制,所以佐内治、彰坤仪也。帝君沈氏……
什么?
他几乎是被那两个字惊到,思绪一下子断了,喉间也一片干涩,愣愣地盯着“帝君”二字,满脸都是无法反应的空白。
“朕承天命,统御万方,夙夜兢兢,惟德是修。后宫之制,所以佐内治、彰坤仪也。帝君沈氏,系出名门,秉德温恭,容仪有度,言动合礼。柔嘉成性,夙彰淑慎之姿;克娴于礼,动谐珩佩之和。
今长君嘉令其德,群臣举其贤淑,稽诸古典,允协舆情。是用授尔帝君玺绶,正位中宫主领内廷。尔其益修内德,虔奉宗庙;翊赞朕躬,表正六宫。是螽斯衍庆,樛木垂麻,永绥福履,共承天休。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承平。”
这是一封没有写年号,但已经落了印的封后圣旨。
沈淙指尖微颤,打开那个高一些的玉盒,那自谢定夷登基起就未曾动用过的帝君印玺赫然出现在眼前,其上钮作盘螭交龙之象,五爪攫云,鳞甲曜日。
他缓缓松手,身子渐软,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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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政务堆积已久,虽然路上已是夙兴夜寐,但回来后才发现处理完的那些不过是九牛一毛,且谢定夷刚回宫不久,得了信的方、余二人就领着几个有急事要禀的臣子入宫觐见,一谈就谈到了傍晚。
好歹几人已经商讨出了对策,此次来不过是细禀后再加调整,不算麻烦,谢定夷留方、余二人用了个晚膳,跟在他们前后脚出了宫。
澈园坐落在承天门街,从西偏门走,骑马要不了两刻钟,到地方后,时弄雨已经在此处候着了,见到她来,立刻跑上来牵过踏星,行礼道:“陛下。”
谢定夷点点头,下马后松开缰绳,轻车熟路地往沈淙的院子走去。
天色不算早也不算晚,按平日来说沈淙这会儿应该在看书或是散步,谢定夷走进院子,果然看见花圃间蹲着一个熟悉的人影,他挽了袖,正专心侍弄那几盆娇气的莲瓣兰。
“陛下。”站在一旁提灯的赵麟率先发现她,屈膝行了个礼,沈淙听到这两个字,立刻抬头望了过来,将手中的剪子放到一边,起身走向她。
谢定夷问:“怎么晚上在弄花。”
沈淙说:“最擅侍弄这花的花匠回家探亲去了,那些人弄得不好,我只能自己动手了。”
谢定夷随他走到那花边,问:“现在好了吗?”
“马上。”沈淙蹲下身,快速将最后一盆花的枝叶修剪完,将剪子递给赵麟,又从弄雨手中接过备好的湿帕。
他擦净了手上的土灰,放下袖子同谢定夷往屋内走,到了屋中又站去了水盆边浸手,擦干后在一旁的小罐中挖了一团脂膏抹上手背。
谢定夷早已习惯了他这一系列动作,先行迈进内屋,看见了窗几上的木盒。
“怎么不收起来,”她回头望向来人,道:“这东西可不好乱放。”
沈淙略有些迟疑,走上前去,道:“你真的想好了?”
谢定夷笑道:“印都盖了,你说呢?”
她支腿坐下来,道:“年号给你写,你想什么时候入宫就什么时候,十年二十
年都随你,反正东西就在这,只要你拿出来,你就是中梁帝君,以后入崤山皇陵,和我合棺同眠。”
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心脏再次被她这句话激起了千层浪,沈淙浑身一抖,几乎是片刻也等不及地扑过去抱住了她,眼泪像水一样洇进她的衣服,汹涌的感情在两人之间流转无声。
“不要再担心了,”她偏头去亲他,说:“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命运确实是个最无常的东西,任何一点偏差都有可能造就完全不同的两种结局,不过那又如何呢,自她踏上这条路开始,就从没因为某个人某件事而改变自己的决定,她要平定四夷,天下归一,也要怀中这个人和她生死同穴,永不相弃。
至于他人毁誉,是非功过,不过是年岁洪流中最轻描淡写的几笔艳影,待到斗转星移,时移事易,谁又在乎青史怎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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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春秋匆促。
一道圣旨彻底锚定了沈淙的心,和往日一般无二的日子也让他觉得无比安定,两个一起共度着每一个平淡或深刻的日子,不论春秋冬夏,雨雪风霜。
承平十年的时候,沈淙提议将虞归璞接到澈园小住,父女听着不太情愿,但又没有明确拒绝,他看穿两人心思,先斩后奏,自此澈园的北院就变成了虞归璞常居的住所,父女俩的关系也在一次又一次的见面中逐渐缓和。
及至年底,当年因宋氏叛乱一事后匆匆上任工部尚书告归,连年升迁的宿幕赟成了中梁史上最年轻的一部尚书,一时间风头无两。
于晋州政绩突出的沈洵在承平十一年时顺利被擢升入京,在某次匆匆来寻胞弟时撞见他房中另有他人,不顾阻拦硬要上前,发现是早上刚刚上完朝的承平皇帝,原本还嚣张的气势顿时熄灭,一时间尴尬无比。
承平十二年,孟郁江请旨告归,沈蒲也终于放弃了让姐弟俩再次议婚的想法,专心对付惯来不听训的幼子,尽管沈济的心上人张初霁已顺利中试,于晋州为官,沈家还是未曾松口,曾试图强压沈济写下婚书,被及时归来的沈洵所救。
如此过了五年,中梁各地的学宫兴办有成,文教复兴,百姓也安居乐业,百业繁盛,中梁进入了史上最为繁盛的治世局面。
几年间,沈淙也将家中的泰半生意教给了沈济,尽管他聪慧不足,但有跟了沈淙许多年的好手帮衬,再加上他向来外放机灵,也还算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