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沈洵心口一沉,眼里闪过一丝懊恼,开口道:“臣……”
“长姐少时练武居多,那字也不过是她偶然所写,母亲见古拙可爱,就挂在了厅中,”一直注意着这边动静的沈淙立刻往前行了一步,道:“能被陛下喜爱是这副字的福气,只是后来长姐就专心练武,少通文墨了,是以有些记不清,但母亲和父亲还是一直教诲我等弟妹和家中小辈谨记,明白此间有容乃大,积微成著的道理,长姐也深感其意,才一步步走到今日,能有幸为陛下、为中梁尽忠。”
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要不是谢定夷了解他,还真以为他所说的都是真心实意,见左右已经有人注意这边的动向,她也不欲让这姐弟二人在大庭广众下难堪,便接话道:“小事罢了,朕能得沈卿为将,也是朕的福气。”
沈洵忙自谦不敢,尽量维持着自然的神色,继续与她举杯对饮。
……
贺穗回来不久后,谢定夷就借口离席了,满屋的人没有喝得太醉的,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等候她离开,一直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众人才放开了一直绷着的最后一根弦,酒水也送得愈发频繁。
沈洵坐回沈淙身边,轻声问:“你说陛下发觉了吗?”
那还用问吗?
谢定夷一开始或许是偶然想起才问一句,可谁知沈洵那般茫然,多问了两句还一脸心虚,说没事都不信。
想到谢定夷的情态,沈淙心中也有些不安,连带着对她看那舞伎的醋意都被压下去了,但此刻面对长姐,也只得安慰道:“无事,陛下是明理的人。”
沈洵低低应声,可看着神色也未松快下来,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
约莫等了一刻钟左右,沈淙也借口不胜酒力暂时离开了席间,走下楼,那辆熟悉的马车果然停在对街的巷口,他心下一松,抬步走过去,对着守在车旁的叶錾道:“陛下在里面吗?”
叶錾没答话,只是替他启开车门,道:“府君请吧。”
他回头看了赵麟一眼,示意他处理后后面的事,见他点头,他就提起衣摆踏上脚凳,抬步钻进了马车内。
车门关上,门帘放下,车内温暖如春,谢定夷正倚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看起来对他的到来无知无觉。
沈淙走到她身边坐下,轻声问:“头疼吗?”
谢定夷没回答他,单手支着额头沉默。
沈淙喉间一下子涩了,顿了顿,伸手挽住她的臂弯,道:“……你生气了?”
依旧无人回应。
其实谢定夷生气也无可厚非,不论事情有多小,沈氏当年又是如何打算,这都是一件实打实的欺君之行,她从小经历那么多背叛,任何欺骗于她而言无异于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刃。
“……当年宣德帝卿和亲燕济,世家人人自危,就怕步了虞氏的后尘,我虽到了年纪参选,但家中只想守拙自保,所以不想让我进宫,你要了那副字,他们也怕告诉你那副字是我写的后你让我出来相见,父亲觉得不论你是否对我留心,但总会记得,后面广选时若没见我,说不定会发现沈家结亲避选,也是麻烦,所以才谎报了长姐的名字。”
当年谢定夷请求昭熙帝废除的那条政令是“不允许世家适龄男女在未被皇室相看过的情况下私自结亲”,但这条政令废除完后,也没有再对此事有什么具体的下文,所以结亲避选之事就一直处在未曾明令禁止但也没说允许的状态下,世家为求谨慎,多是避人而行。
他缓声解释完,谢定夷还是没有回话的意思,甚至还微微蹙起了眉头,沈淙心口一缩,挽着她的手臂愈发紧了,放柔声音,慢吞吞地唤:“平乐……”
他从小到大就没真的哄过谁,现下看着不肯睁眼也不肯回话的谢定夷,真是有些手足无措了,一向疏冷的神情也散了个一干二净,微微蹙着眉,离她近之又近。
只要她一睁眼,就能看见他近在咫尺的容颜。
第85章
沈淙不是美而不自知的人,也清楚自己敛睫仰首时哪个角度最好看,但此刻谢定夷偏偏连睁眼看他都不肯,简直让他想要拉扯或是解释都无隙可寻,只能默默地贴着她的手臂不放,指腹顺着她的小臂内侧一点点往下摸索,直到触碰到她的掌心。
谢定夷没推开他,但也没回应,良久后才掀起一点眼皮,对候在外面的叶錾道:“回宫。”
外面传来一声应答,过了几息,又道:“赵麟还在候着。”
意思是问沈淙是否要回宴上了。
谢定夷垂眸看了他一眼,正要开口,沈淙就立刻抓紧了她的手,说:“我和你一起。”
她见他眼底的那一丝恳求,还待说什么,又被沈淙伸手捂住了嘴唇。
捂都捂了,又觉得自己太过放肆,停顿了半息赶忙放下来,对着外面道:“我随陛下回宫。”
“等等,”谢定夷复又开口,语气带着点不赞同,皱着眉道:“宴还未散。”
他和沈洵设宴款待,没有客人还未走主人家就先离席的道理,再者,沈淙宴至中途和她一起离开,现在或许不会有人揣测,那以后呢?
以后他若是入宫,自然会有人会回过头来细想这件事,猜想他到底是何时谋得她的宠爱,他如今可并未和离,一旦传扬开来,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自己的名声。
即便无人敢当面诋毁,可多一事还是不如少一事。
沈淙抿抿唇,并不想走,低声道:“我昨日本就借口身体不适没有参宴,没关系的,你别生气了……我回去和你好好解释。”
他不清楚谢定夷的打算,自然不肯在如此关头离开,但谢定夷却没心软,道:“你刚刚不是都已经解释清楚了吗?”
刚刚确实已经解释的够清楚了,可谢定夷显然并未消气。
沈淙有些心慌,借口道:“我还有许多话想回去和你说。”
“等事了了再说吧,”谢定夷抽开自己的手,淡淡道:“下去。”
她的语气其实并不严厉,甚至称得上温和,但沈淙却像是遭遇了当头棒喝,神情空白了一瞬,眼眶也蓦得红了。
但他最终还是忍着没流眼泪,犹豫间见谢定夷没有任何改变主意的想法,只能闷声告退走下了马车。
拂开车帘,启开车门,踩下脚踏——他刚走出半步,甚至还未来得及回头再看一眼,叶錾就干脆利落地关上了
车门,扔下一句“府君再会”就坐上车轸,扬长而去。
行在闹市,马车速度不快,但依旧在下一个拐角消失在了视线中,沈淙满心的酸涩和焦虑无法诉诸,抬手拭去眼尾湿热,好一会儿才转身走出了巷口。
赵麟适时走上前来,道:“府君,我们回去吗?”
沈淙嗯了一声,简单地理了理自己的仪容,转过身,道:“走吧。”
……
仿佛应和着心情似的,宴会快结束了的时候,外面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冬夜的风雨冰寒刺骨,迎面一吹酒就醒了大半。
今日来赴宴的少有梁安本地人,澈园中人不多,马车也不过四五架,沈淙便事先安排了车马行来接送,见一辆辆马车从福远亭离开,顺利往官驿去,他也终于松了口气,侧身叫过赵麟,低声吩咐道:“你照看宁长使,麻烦她稍等我一会儿。”
赵麟点头应是,又回头往酒楼走去。
言罢,沈淙又从寻风手中接过醉酒的沈洵,道:“好了,回家了。”
沈洵显然已经醉懵了,走着走着就抓住了沈淙的手臂,突然又问:“那副字没事吧?”
沈淙心下一叹,肯定道:“没事,放心。”
沈洵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继续往前走,可还没踏出一步就又站住了,煞有介事地拍了拍他的手,说:“今日是我不小心……阿淙,你辛苦了。”
她想说这句话其实很久了,但清醒之时还真有些说不出口——沈淙虽然是她弟弟,但在姐弟三人中却更像是兜底的那个,当年他一心想走仕途去往梁安,又因为知晓家中不喜晚辈出头冒尖,所以就在府试时中规中矩地考了个甲榜第十六名,想着能先在晋州为官,等到能站稳脚跟、不再被家中约束后再行离开。
可惜到最后,他还是没能成功去往梁安参加殿试——毕竟比起一个不知前途的官职,还是万事都离不开的钱财更重要些,家中考虑良久,还是觉得他聪慧谨慎,更适合经营家中这偌大的产业。
尽管沈淙是几个孩子中最听话懂规矩的,但父亲为了以防万一,竟选择了直接押下官府的文书,等到第二天才将此事告知。
沈洵从军营告假归家,本想替弟弟庆祝,却没想到他只是苦笑着对自己说:“长姐,我去不了梁安了。”
那时候他们都还太小了,离不开父母的庇佑和家族的托举,就连迈开一步,都会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世家大族的荣光何其耀眼又何其沉重,如冠冕、如锦衣、如枷锁、如牢笼。
和沈淙相比,她已经算是幸运的那一个了,可以参军入伍,做自己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