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思忖几息,她似是下定了决心,抬步走到谢持桌前站定,将桌边的一杯热茶拿了起来,先问道:“阙敕之事,殿下应该知道了吧?”
阙敕帝姬公仪彻出现在庆云邑,收拢了包括乌饮墨在内的一批旧臣,要与吾丘寅分道扬镳,趁其内乱之时,方青崖带兵攻城,俘虏近千人,照这个情况下去,要不了三个月,庆云邑的争乱一定会平息。
“方青崖手上可不止梁安的兵权,若是等她回来,朝中又有虞归璞揽权,废而再立不是难事。”
谢持做出一副惶恐状,道:“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兵贵神速,”宋冉微微俯身,低声说:“杀了虞归璞和余崇彦,逼宫。”
她紧紧盯着谢持的眼睛,将手中热茶轻轻放在她眼前,杯底磕在桌案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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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缠着纱布的手拿起桌上的茶碗,粗布窄袖拂过桌面,脚步匆匆地走到床边。
温热的水在没有炭火的屋内还冒着袅袅的热气,沈淙轻轻托起谢定夷的脸,小心地将那温水喂进她口中,随后放下空碗,摸了摸她发凉的脸颊。
天太冷了,这里没有多余的被子,谢定夷身上盖着的还是那晚他身上披着的大氅,好在那氅衣皮毛厚实,尚能御寒,可沈淙还是忧心忡忡,俯下身贴近她,试图把自己的体温传递到她身上。
“嘶……”正维持着这个动作发愣,耳畔骤然传来一声低呼,沈淙神色一顿,随即反应过来,迅速起身,看着身下的人,轻声唤道:“陛下?”
谢定夷缓缓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一个……不算太大,甚至能算得上简陋的床顶,逼仄的屋子,布满蛛丝的房梁,还有伏在自己床前殷切地望着自己的那个人。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沈淙——穿了一身黛蓝的粗布麻衣,长长的乌发仅用一根木簪盘起,浑身上下毫无赘饰,寡淡素简,但即便是这样,也没有削减他的半分美貌和气质,反倒将那迫人的容貌更清楚的衬托了出来。
她笑了一声,声音微哑,说:“怎么穿成这样?”
沈淙一时没听清她在说什么,顿时凑地更近了些,问:“你说什么?”
谢定夷说:“我说你好看。”
“都什么时候了!”沈淙瞪了她一眼,直起身,把手搭在她的肩上,问:“背上还痛吗?”
她背上受伤,没法躺着,不喂水喂药的时候就趴着,若是要喂什么——那床沿放着几个包着布的木桩,能够支撑着她的身体暂时侧躺着。
谢定夷说:“还行,就是有点痒。”
沈淙看不得她难受,把手伸进氅衣里,碰到她的衣襟,说:“我给你轻轻摸一摸,你别动。”
说着,他的指尖就顺着衣摆探了进去,微凉的指尖触碰到她的伤处的纱布,控制着力道轻轻抚摸着。
谢定夷哼哼了两声,说:“更痒了。”
“啊,那怎么办?”沈淙不敢用力,说:“那我去把我的手弄冷些,冷些应该就不痒了。”
“行行、别折腾,”谢定夷生怕他一时想不开就要去外面冰天雪地里冰手,道:“骗你的,没什么感觉。”
“怎么可能没感觉,你那伤——”沈淙想起给她包扎时看到的伤口,心口一麻,登时说不出话了,抿紧唇看着她。
“又不是没受过比这重的伤,”谢定夷道:“真没事,皮外伤,很快就好了。”
沈淙道依旧不语,只是默默地替她将衣服拢好,听见她问:“宁荷赶上了?”
“嗯,”他不用猜都知道宁荷所带的援军是谢定夷安排的,说:“现在就守在外面呢,你要见她的话我把她叫进来。”
“不急,”谢定夷说:“我才刚醒呢,歇会儿。”
虽然只有简陋的一座茅屋,但也算是这段混乱时日中难得安定的时候了,沈淙出去和众人说了谢定夷醒来的事,拿了汤药进去喂她。
喝了药,她这才有空问点别的,说:“这是在哪?”
沈淙垂眸不看她,说:“你不是都知道吗?”
谢定夷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有些好笑,说:“我只是安排了援军,哪里知晓你们将我带到那里去了?”
沈淙惜字如金,道:“崤山。”
谢定夷故作了然,哦了一声,说:“又绕回去了?”
“你明明都知道!”沈淙突然站起了身,声音冷凝如冰,看着她好几息都说不出话,最后撂下一句:“伤成这样你就好受了。”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过了一会儿,宁荷进来了,看着谢定夷有些难辨的神色,唤了声:“陛下。”
谢定夷莫名,道:“脾气越来越大了,知道我有后手不是该高兴吗?这会儿生什么气?”
宁荷道:“府君是担心您。”
“听宁柏说,您受伤倒地后,是府君死死地扑在您身上保护您,那些人得了太子之令不敢伤他,这才拖延了一时半刻,等到援军。”
谢定夷一时无言,好一会儿却另问道:“叶錾她们……”
宁荷道:“都在。”
“或多或少受了点伤,但性命无忧,”说着,她还半开了句玩笑,道:“大家奋力一搏,真是以一当百了。”
“宁竹呢?”
宁荷顿了顿,道:“……死了。”
众人被围合后背水一战是真,宁竹最后关头出手替谢、沈二人挡下杀招也是真,宁荷不知道她是临阵倒戈还是早就想好了要这么做,总之她带着援军赶到的时候,宁竹已经带着她的那队人马和自己人厮杀在了一起。
宁荷当时秘密回京得到的命令只是去寻找余崇彦,任务完成后,她又奉命去灵州调了一支三千人的轻骑营回援梁安。
这批兵马被谢定夷
安排在梁安城外,就是怕有什么意外情况得以及时支援,山庄造袭后,便有人发出信号求援,宁荷不敢耽误,立刻领兵前去救驾,但两地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要是没有沈淙和宁竹的拖延,她或许真的没办法那么及时的赶到此地。
三千上过战场的兵马,对付一群内斗的私兵府卫自然是绰绰有余,宁荷不敢放走一个,或杀或俘,全都安置到了原来的那个山庄中,只是等她回头想要处理宁竹时,她已经身受重伤了。
她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沾满血污的脸庞,蹲下来,问:“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她无法原谅她叛主,自然也不可能会救她,可相识多年,也愿意留下她的遗言。
宁竹眸光已经涣散,仰面望着冬日里暗沉的夜色,断断续续地说:“我、我有一胞妹,在宋氏手中,唤、唤作柳宜伽,若是可以……求、求你……”
宁荷没有应,另问道:“你没有话要对陛下说吗?”
宁竹发出痛苦的嗬声,艰难地摇了摇头。
……
她还有什么话要说呢?再多说一句,也不过是污涂陛下圣听,她岂会不知陛下早已收到了密信,之所以留着她,也只是为了让宋氏和太子相信她一定能寻至陛下踪迹,从而取了她的性命。
只要宋氏信了陛下必死无疑,他们就不会再瞻前顾后,而是会奋力一搏,不择手段地拿到那个位置,陛下是要逼着他们曝露自己的狼子野心,然后一网打尽。
既然陛下已经布好了棋局,那她就甘为棋子,顺着应该走的路走下去,过往的那些背叛已成事实,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只盼陛下不要为了她这样微不足道的人伤心。
能拥有这短暂的十余年,能陪着陛下走过这么多路,已经是她此生最大的、最大的荣幸了。
陛下。
她想着那个身影,心中的憾恨在濒死之际消散的无影无踪,安心地闭上眼睛,心道,望您今后顺遂安康……万岁、无忧。
第70章
听到这个回答,谢定夷的脸上没有露出特别意外的表情,生离死别于她而言早就不再是什么撕心裂肺的切骨之痛,反而更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漫天大雪,每个从她生命中离去的人都变成了一片雪花,随风而散之后,轻飘飘地落在她肩上。
她抿了抿唇,很快就将自己从那种熟悉的感觉中抽离出来,垂下眼睫,另问道:“梁安的情况如何?”
“一切顺利,”宁荷道:“余尚书和方相进退得宜,就算被宋氏瞧出破绽也挡不住民间和朝中物议沸腾,不过当下监国玉玺并非在尚书手中,而是被长君殿下所揽。”
谢定夷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长君殿下是谁,蹙眉道:“你确定?”
宁荷道:“确定无疑,殿下如今就住在近章宫偏殿。”
谢定夷沉默了几息,语气竟变得有些不耐,说:“我手上又不是无人可用,他何必在这种时候横插一脚,宋虞两家当年斗的不可开交,如今宋氏当道,他回去和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
宁荷觑了觑她脸色,道:“玉玺一事……在长君殿下手中毕竟比在余尚书手中好,万一以后被翻出来,余尚书也不会留下什么受人诟病的把柄,陛下若是担心长君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