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道口并无弄雨的身影,只有被系在一旁树上的步月在
兀自点蹄。
弄雨将马系住藏好,应当不是仓皇所留,定然是有什么意外情况必须离开,沈淙来不及多想,忙跑过去将步月解开,忍住指间骨的剧痛握住马鞍,撑住自己的身体,用力翻到马背上。
疾驰的马蹄在泥泞山道上激起大片水渍,一侧的枝桠数次抽过他的臂膀,夜色沉沉,只有云后微弱的月光勉强照亮了前路。
谢定夷不在的这段时日他虽然也常练骑术,但都是在院中的平地上,如今山道崎岖,他又必须迅速离开此地,一时间颠簸异常,好几次险些摔下马背,本就受伤的两只手被缰绳磨出了鲜血,从紧握的指缝间缓缓沥出。
如今他身无长物,肯定没办法一人一骑回到晋州,谢持如果想要抓他,一定会拦住各城的关卡,说不定还会盯着沈氏名下的铺子,不论他是直接进入江州地界还是返回梁安,都无异于自投罗网。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藏起来,等到赵麟他们来找他。
想到这里,沈淙用力紧勒路缰绳,马身顺着他的动作猛地一折,差点就掀翻了他,他只能死死稳住,脚跟在马腹旁狠狠一磕,强行转向,驶入一旁幽黑的树林中。
穿过这片树林,就是崤山东口,那里有几个相连的村寨,三面林遮,一面临溪,原本是一个简易的集市,给来崤山参加燎祭的百姓或是入京的行人停留驻足的,渐渐的便有人在此安家,形成了一个不小的村庄,归属于京畿的管辖范围。
又骑马跑了半刻钟后,远处终于显出了房屋的轮廓,乌黑的天泛出深邃的蓝,逐渐演变成青白。
天马上要亮了。
沈淙勒紧缰绳,让步月慢慢停了下来,翻身下马,从村庄一侧的小路走了进去。
天还没有彻底亮起,但空气中隐约起了一层湿雾,携着秋风吹来,冷得刺骨,沈淙牵着马沿村边绕行,目光在屋舍之间不断逡巡。
必须找一户既不显眼又有足够掩藏之处的人家。
约莫走了十来户,他终于慢慢停下了脚步,贴着村道边的矮墙上望向不远处一个不大的屋舍,那房屋侧边靠着一处破落的旧牛棚,棚顶虽塌了半边,但墙角仍有遮蔽之地,足以藏马;院内堆着干柴和旧农具,应该是个农户,门上则贴着褪色的旧春联,屋檐滴水,窗纸泛黄,丝毫不惹眼。
接连的奔袭中突然停下,身侧的步月似乎有些焦躁,抬起前提打了个响鼻,沈淙拍了拍马颈,低声安抚道:“乖,再忍一会儿。”
他摸了摸腰侧的匕首,确定它还安在,这才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农户一般起身都早,沈淙不过敲了两声门,屋内就传来了脚步声,没一会儿,那木门吱呀一响,被人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透出一道细亮昏黄的灯光。
开门的是个看着三十来岁的男人,穿着一身褐色旧布衣,身形高大,肤色黝黑,眼窝略深,嘴角微垂,看起来格外憨厚老实,见是一个生人,他先是谨慎地上下扫了他一眼,待看到他身后高大的白马,眼神里又多了几分警惕。
沈淙略拱了拱手,率先道:“在下姓谢,自江州来,是去梁安送货的,不料途中遇上山匪,一路逃命才到这村里,”说着,他又侧了侧身,让男人看到他脏污的衣袍和脖颈上的血痕,道:“实在走投无路,才敢敲门打扰。”
男人的眼神犹疑一下,沉默着,依旧未点头,沈淙在心中衡量他的态度,顿了半息,回过头从步月的马鞍上掰下了一块雕刻精致的金饰。
那金饰颜色沉润,式样贵重,掂在手中颇有分量,他原本不敢露财,但出门在外,什么东西都不如实打实的钱财好用——况且他现在全身上下也没几样能拿得出来的东西,这金块已经是最便宜的了。
果然,那男人见了这沉甸甸的金子,很快就有了反应,伸手接过去后便迟疑地点了点头,侧身让开门,低声道:“马牵到棚后,左边有个小房间,有些简陋,你别嫌弃。”
“多谢。”沈淙压下心口的警觉,牵着步月走到一旁的牛棚中,按理来说既有牛棚,那棚中肯定会安置些家畜,但现下那棚中却空空如也,只有一些铺在地上的茅草。
沈淙心中疑惑,却也没有多嘴问出这句,默默蹲下身,将步月绑在低处的柱子上,摸了摸它的脸,低声道:“乖些,很快就能回去了。”
安置好马匹,他跟着那男人进了屋,屋子分为前后两间,安置着些常用的器具,那男人走到两屋的遮帘处,道:“你就待在这吧,此处已至京畿,山匪不会过来的。”
“叨扰了,我很快就会离开,”沈淙道:“您贵姓?”
那男人道:“我姓邵,邵武。”
沈淙点头,也道出自己的名姓,道:“谢水。”
邵武略略应声,表示自己知道了,在原地站了几息后,从屋外拿进了一碗水和一块布巾递给他,道:“擦擦吧。”
沈淙伸手接过,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道:“多谢。”
邵武看出他的警惕,没做声,默默转身走了出去,沈淙快步走到窗边,看着他拿起一个犁耙样式的东西离开了院子。
没有人,他总算放松了一点,低头去打量自己衣物——不论是内衫、外袍、披风,都已经脏得不成样子,几乎看一眼都难以忍受,可现在都情况由不得他去更换衣衫,甚至还得留着脸上的脏污。
站在原地放空了一会儿,他拿那男人给的布巾沾水擦了擦手,污痕褪去,显露出掌心的伤痕和关节处的红肿,他试图弯曲指节查看伤势,可微微一动就被迫发出了痛苦的抽气声,只能用力按住手腕才勉强克制住了指尖的颤抖。
良久之后,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抬头望向逼仄房间外逐渐亮起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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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淙原本以为邵武以务农为生,应当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一直到太阳落山此人都没有回来,约莫日落后三个多时辰,外面才传来柴门开阖的动静,他立刻侧身靠到窗边往外望,试图确认对方的身份。
的确是邵武。
他两手空空的回来了,早上拿走的农具也不知所踪,不知道是不是留在了田里。
经过牛棚时,他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看向站在棚中睡觉的步月,眼神很明显地落在那仍有金饰的马鞍之上。
沈淙心中没有多大意外,思忖了两息,反而退离窗边,靠着墙面坐了下来,待房门推开,他立刻闭上眼睛佯装入睡。
——如今的境况最好不要闹出什么大动静,只希望他把余下的那些拿走后可以知足,不要再打别的主意。
木门缓缓合上,随即是故意放轻的脚步声,邵武没有叫他,也没有发出声音,而是走到房间门口掀起遮帘,小心地往里望了一眼。
屋内点了一盏油灯,照亮了沈淙紧闭的双眸,邵武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回过头,朝门外走了出去。
沈淙没有想错,邵武在确认了自己睡着后,就目的地极为明确地朝牛棚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塌了半边的茅草顶后,过了一会儿,他就听见步月打响鼻的声音,紧接着就隐隐有踏蹄的声音传来。
步月先前在草原上是当作战马训练的,被它踩一脚非死即伤,邵武似乎也明白自己搞不定这个庞然大物,没过多久又放轻动作缓步退出了牛棚。
这回外面安静了更久。
邵武没有得手,可能还会想别的办法,沈淙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双手环住自己的小腹,另一只手伸进披风,握住了硬邦邦的
刀柄。
约莫半刻钟后,开门声再次传来,这回邵武不止在门口盯着他了,而是直接走到了里面。
即便是闭着眼,他也能感觉到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并不友善,仿佛是仔细估量他的价值,到底值不值得他铤而走险。
——当时就应该把那个马鞍拆下来丢掉的。
他在心中懊恼,握着刀柄的手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竭力维持着自己的神情和动作。
对方的脚步声很快停在了他面前,几息过后,左手的袖子被什么东西往上提了一下,露出手腕上的东西。
是镯子。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看到的。
沈淙在脑子迅速回想白日的情景,猛地想起他递给自己的那碗水和布巾——或许他并不是好心让自己擦拭,而是想让自己在洗手擦脸的时候露出什么。
正思索间,对方的脚步开始变得忽远忽近,像是在屋里屋外走来走去。
是在找什么吗?武器?还是什么?
沈淙掀起一点眼睫看向屋角,发现邵武正蹲在一根木棍面前,那深陷的眼窝中嵌着一双细而暗的眼睛,相较于白日所表现出来的寡言老实,此刻的他透着一股憋闷了许久的贪和忍。
很快,邵武吞了口唾沫,再次回头望向沈淙腕间那支透亮的玉镯,眼里浮现出油光水滑的热意,觊觎和贪婪成了一把柴,心里的油轻轻一点,立刻变成了燎原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