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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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厮杀过后,天边的第一缕晨光终于从铅云的缝隙中渗出,却依旧吝啬的不带一丝暖意,昨夜深可没膝的积雪被无数人马的践踏和滚热的鲜血融化,只剩下掺着血色的泥沼。
  两国正面交锋的第一战以西羌损失五千铁骑精锐而告终,收缴完战利回城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谢定夷在城门口勒马,身上的铁甲沾满了凝固的鲜血。
  首次交锋的胜利让大军欢呼雀跃,城门刚一开,里面就传来了潮水般的庆贺声,振兵声一浪接着一浪,喊着:“万胜!万胜!万胜!”
  身后的大军纷纷下马和城内的同袍挨至一处,各式各样的呼喊如同滚雷,从四面八方炸响,但谢定夷却没有太多的时间与他们共享这份喜悦,只是伸手将手中的战旗丢入了人群,任由那巨大的旗面在半空中不断挥舞。
  行至中军大帐前,谢定夷翻身下马,将踏星的缰绳交给了候在门口的宁竹,对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人群,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有一批粮草送来了。”
  “什么?”谢定夷不明所以,又问道:“什么粮草?”
  宁竹替她掀起帐帘,仍是低声道:“陛下看了便知。”
  谢定夷微微垂首,抬步踏入帐中,左右扫视一圈,便见那简陋的木屏后藏着一片黛蓝色的衣角,她身上杀伐之气未散,望着那处沉声开口道:“谁?”
  下一息,那片衣角微微一动,缓慢地显出一个熟悉的身形来,一双瓷白的素手从大氅中伸出,轻轻放下了带着一圈雪白风毛的兜帽。
  沈淙素面朝天,毫无赘饰,一头乌发仅用一只木钗随意挽起,望向她的目光眸光沉静如水。
  第49章
  原以为谢定夷见到自己时至少会有几分惊讶,但一连好几息,对方都没有露出什么情绪明显的神色,反倒率先抬手卸去了身上的重甲,语气平静地问道:“什么时候到的。”
  “不久。”
  沈淙也泰然回之,俯身从屏风后的小几上拿起刚刚备好的汤碗走到她面前,道:“先暖暖。”
  那碗里是清亮的汤水,透过氤氲的热气,隐约能看到几片姜黄沉浮其间。
  这是沈淙特意带的,淮平苦寒,多少身健体壮的兵卒都难以适应,纷纷病倒,此药虽然不能根治寒症,但也聊胜于无,于是便将其加到了送往边关的药材中,今日入城后见能顺利联系上宁竹,他便命赵麟挑拣了半盒带进帐中,借着那为数不多的炭火亲自煮了一碗姜汤。
  毕竟谢定夷也是人,也和那些常处南境的兵卒无甚差别。
  见那蒸腾而上的袅袅热气,谢定夷没有多说什么,接过碗将其递到唇边,微烫的液体滑过干渴的喉咙,带着一股姜黄独有的微辛,从喉间缓缓扩散至近趋木然的四肢百骸。
  喝完汤,谢定夷随手将那只尚存余温的空碗放到了手边的书桌上,靠得近了,沈淙才看清她脸上微微发红的皴裂,心尖蓦然一麻,一股莫名的冲动促使他抬起手碰了碰她的脸。
  谢定夷没躲,锐气未散的眼神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动作,沈淙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大不敬的事,指尖一蜷,正要收手,却被她用力握住了手腕。
  一月未至,她的指腹便明显多了几分粗粝,硬硬地磨在他腕骨上,他象征性地挣了挣,没挣过,便开口道:“好冷。”
  什么好冷?手好冷,身上好冷?谢定夷想不过来,含糊地应了声,眼睫半垂下,道:“嗯,正好你暖。”
  骨头缝里冒出来的寒意仿佛和风雪无关,更像是从心底渗出来的,盔甲卸下后连魂魄也一并脱了壳,脑子还在闷闷地发着疼。
  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出来什么,眉头没皱,神情也淡,似乎只是随口一说,沈淙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安静了两息,抓住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从滚着风毛氅衣边伸了进去。
  冰凉的手进入了一个温暖的空间,很快落在了实处,摸到了柔韧的腰线,沈淙微微仰起头看着她,说:“抱我。”
  谢定夷愣了半息,弯唇一笑,说:“我手上还有血。”
  污血、脏泥,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怀中的人显然也感觉到了这些,身体僵了僵,但下一息却更紧密地朝她倾靠而来。
  直到两个人彻底张开双臂拥抱住彼此,沈淙才像是无法忍受似的,靠在她肩头小声说:“你回去要赔我衣服。”
  听到这话,谢定夷低低地笑出了声——她是真觉得好笑,有一种莫名的、可爱又柔软的感觉,和刚刚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截然不同,千军万马的喧嚣都暂时远去了,在孤寒之中徘徊的灵魂暂时回到了身体里,随着这具占满怀抱的躯体落到了实处。
  好一会儿,她都没有平复胸腔里的震动,直到沈淙被她笑得不自在起来,抿着唇角有些恼地抬头看
  她,正要开口说话,却被她按紧腰背堵住了嘴唇。
  她口中还有姜汤残留的辛味,和鼻尖浓重的血腥混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古怪而呛人的味道,可沈淙心里却生不出丝毫退缩的想法,甚至还努力地张口迎合她,双臂下意识地往上抬,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脖颈。
  许多难以言表或是说不出口的情绪都在这个激烈的吻中无声地消解,两个人的都是——沈淙想要她亲得再深一点,喉结滚动,费力地吞咽着因濡吻而生出的涎水,垂眼看着宽大的氅衣盖住了她半个肩膀,恍惚间竟生出一种要把她裹起来的冲动。
  如果这件氅衣可以当作皮囊,那滚热的心和血是不是真的可以暖热她。
  ……
  一吻毕,谢定夷又恢复了平常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看着他殷红而肿胀的唇瓣,忍不住又倾身落下几个啄吻,沈淙任由她亲,温热的指尖同她相缠,好一会儿才小声道:“……好了。”
  这毕竟是在营帐,随时都会有人来,更何况他长姐沈洵如今也在此处,他先前同她说的是自己到淮平内城办事,若是被她发现自己在这谢定夷帐中,还这样一副作态……那真是什么都不用说了。
  谢定夷依言放开了他,顿了顿,问:“你自己一个人过来的么?”
  沈淙道:“嗯,我清点了一批粮草,给你送来。”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了一份手掌大的小册交给她,说:“东西太多,怕引人注目我就没放一处,现下都安置在城中,你让人拿着这个册子去找城中的广盛行,那掌柜知道具体存放在哪。”
  谢定夷打开来看,那一行行簪花小字清晰地写明了每一处有什么,数目又是多少,密密麻麻折了好几页,最尾端落了一个鲜红的印章,是一个古朴的淙字。
  是沈淙的私章。
  谢定夷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将册子合上后同刚刚那个盛了姜汤的瓷碗放在一处,道:“好,我知道了。”
  她这般自然而然的态度让沈淙有些受用,眼底多了一丝笑,又克制着不露出来,白皙的指尖绕啊绕,无意识地蹭着她的掌心。
  ……
  首战告捷,事情还有很多,最紧要的便是安置澄州来的三万兵马,扎营的动静从早响到晚,一直到半夜才堪堪停了,沈淙不能在这里久留,趁着深夜人少,谢定夷便安排宁竹重新将他送了出去。
  匆匆一见又是分别,沈淙自然有些不舍,临走前拉着谢定夷的手不肯放,千言万语想要说,最后也只是道:“小心。”
  谢定夷屈起指节蹭了蹭他的脸颊,说:“回梁安后若是遇到什么事就去找宁柏,我给你的玉佩收好了吗?”
  沈淙点头,说:“就在我身上。”
  谢定夷嗯了一声,又想起什么,眸光变得有些幽暗,道:“如若真的发生什么大事涉及到你,你以自保为上,不要轻举妄动。”
  她这话说得隐晦,但沈淙还是听懂了,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说:“我晓得。”
  如今虽然在距离梁安千里之外的边关,但依旧架不住人多眼杂,隐患无数,沈淙是个聪明人,有些话说到此处便够了。
  见状,谢定夷也不再多言,抬高声音喊了句宁竹,待帘帐掀起一条缝,便淡声吩咐道:“送他走罢。”
  宁竹应是,又将帘帐拉大了些,道:“府君,您这边走。”
  出了帐,门口正停着一辆简易的马车,沈淙重新盖好氅衣的兜帽,踩凳上车后掀帘坐定,外面传来几句人声,似乎是和宁竹换值的人来了。
  听到隐隐的“纫秋”二字传来,沈淙心头微动,趁着马车还未出发,立刻抬手掀起车帘一角,往那营帐门口望了过去。
  一身着黑甲的高大青年接替了原本宁竹的位置,握着腰侧的刀把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只是还未等沈淙真正看清他的容貌,他就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了他隐晦的注视,一双漆黑的瞳孔不带丝毫情绪,刚一转头便精准地和他对上了视线。
  那双眼和谢定夷一样带着杀伐之气,负着无数性命的重量,在黑暗中显得无比鬼魅又恐怖,但沈淙却丝毫不惧,长睫轻抬,浅而淡的眼神仿若四两拨千斤,平静地回望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