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但沈淙要送出的另一份钱粮就远不止这个数目了,若是被有心人知晓,极易生出不测,一则财帛动人心,万一路上遇到匪盗流寇,也是麻烦,二则数目太大,大批钱粮动向容易生变,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思索了半晌,他将自己想定的计划细细说与赵麟听,道:“先联络广盛行的明掌柜,她常年在北地行走,路径熟络,人脉也广……让她组织三支寻常商队,就说是去边关卖药材,分批出发,每队规模适中,不要太过惹眼。”
“再从各个庄子和镖局抽调可靠的护院和镖师,乔装改扮后混入这三支队伍,这些人必须只认我的私章,不能为沈氏族徽或是朝廷公文所动。”
“装有银钱粗锭的那批队伍让弄雨亲自去跟,你同我先去澄州,将那一批钱粮送到母亲手上后再改道去淮平,晋州的守军已经在整军了,此次长姐也会跟着贺穗将军出征,大约四五日后出发,若是运气好,我们到时候还能跟着行军的队伍走。”
听到这话,赵麟眼中闪过一丝忧虑,问道:“府君,您真要亲自去?”
沈淙沉默了半息,长睫微敛,轻声道:“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他没说仔细,但赵麟却明白他的心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劝道:“可边塞毕竟苦寒,您若有什么三长两短……陛下也会忧心的。”
可沈淙显然已经想定了,语气虽然不疾不徐,但却不容置喙,道:“我去看一眼,不会久留,如今最重要的不是边关,反倒是朝中的局势,若朝中无事……她也能暂无后顾之忧了。”
轻飘飘的一个“她”字被他含在唇齿间,囫囵便略过去了,甚至不敢大声说出,一种代表着思念、担忧和迫切的复杂情绪从心底慢慢地溢出来,顷刻间胀满了整个胸腔。
能见到最好,见不到……也只能算了。
……
虽然今日已是腊月了,但照着当下这局势,今年这年定然是不能好好过了,临出发前一日,忙着整军备马的沈洵终于暂得了歇,匆匆归家和亲友作别。
沈淙听闻消息,赶忙放下手中的物什去往了主院,一进门,便见长姐和沈济分坐左右,都在同父亲说着话,长姐的身边还坐着她的夫君南焕卿。
一见到南焕卿,沈淙就想起前些时日查到的那个赌场,神色冷了冷,抬步走到右首坐下。
若不是当下时局纷乱,此事最好不要闹大,他早便将那赌场的账本甩他脸上了,何至于这般憋闷的偷偷关停,现下还要装没事人似的同他戴着假面寒暄。
南焕卿平日里也是个世家公子的做派,唯有在妻君家面前低声些,尤其最憷妻君这个二弟,每次一见都觉得对方望向自己的眼神又冷又淡,说好听点是有分寸懂距离,说难听点就是跟看狗一样——有时候甚至还不如看狗,他甚至都不给你一个眼神。
今日一见,对方瞥过来的眼神中除了冷还多了几分审视,南焕卿做贼心虚,心下立刻一跳,慌慌张张地朝沈淙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沈淙懒得同他虚与委蛇,长睫一掀,直接别过了眼,看向坐在对面的沈洵。
沈洵比沈淙大了两岁,今年三十有二,昭熙二十八年始被调至巽州,刚上战场就参与了昭矩一战,后又随军去往池、容二州,同中梁大军一起踏破阙敕城防,谢定夷登基后她和母亲以及晋州军中的一些同袍俱都得了封赏,不过就像族中所希望的那样,她没有接受去往梁安受封的机会,而是和母亲一样选择了留在晋州。
出征话别,说来说去也不外乎是些战场上刀剑无眼,要小心之类的话,沈淙虽然心中担忧,但面上也不好做出太沉重的表情,只应和着父亲的嘱咐说了几句便没再开口,拿起一旁的茶杯啜饮了一口热茶,将喉间的似有若无的於堵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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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腊月廿七,淮平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雪,厚厚地积了一层,再厚实的军靴在雪地里踩过一遭也会浸透,军中因适应不了此等寒天的兵卒病倒的不在少数。
自那次夜探敌营过后已经过了三日,西羌没有再进攻的意思,谢定夷也因为归余城连日飘雪暂缓了突袭的计划,现下正在帐中静待前去点兵的高观澜归来。
约莫过了一刻钟,身披黑甲的高观澜掀帘走了进来,神色凝重道:“陛下,如今唯有淮平原有的驻军尚有一战之力,青岚和灵州来的几位将军都不太好。”
淮平的冬日实在太冷,梁安附近几个州调来的兵卒不适应也很正常。
但站在桌后俯身看舆图的谢定夷并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而焦躁,而是平静道:“够用了,朕只要八百精锐。”
高观澜拱手恭敬道:“陛下放心,淮平驻军中八百精锐尚有余足,只是臣斗胆一问,若届时两军交锋,后备不足该当如何?”
他问得严肃,心中正等着陛下以少胜多的或是人定胜天的战术筹谋,谁料谢定夷听罢,云淡风轻地摆摆手,说:“无事,朕来的第一日就已经从澄、巽二州调人了,五万大军不日便达。”澄州和巽州与淮平接壤,也处于北地,驻军常年驻扎,应当比南境的兵卒更适应苦寒的气候。
闻言,高观澜心下一惊,暗想道:这几日陛下没有召他们议事,本以为是想要和谈或是正想对策,却没想到她刚到达淮平的第一日就已经向澄、巽二州发了调令……那这仗是非打不可了?还有这几日陆续送来的棉衣布甲,看样子陛下早就想到了天气这一层,适时调配各方各军,一点都不带耽搁的。
思及此,他心中顿时对这位原本看来又高又远的承平帝生出了几分畏惧,腰弯得更低了,道:“陛下思虑周全,臣等弗如。”
谢定夷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抬步走到帐外看了一眼天色,道:“雪停了。”
大雪初停,积雪正化,是这几日中最冷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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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谢定夷的安排,此次突袭最重要的就是速度,纫秋发现的那个小土坡分割了步卒和铁骑,而骑兵的集结需要时间,这时候的营帐稀疏反而成了一个弱点。
西羌的铁骑之所以强悍,除了那些兵卒本身的实力外,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那堆刀枪不入的具铠,只要能焚毁马厩和这些具装马铠,重骑的势力就一定会被大大削弱,而他们现在唯一能仰仗的就是轻骑的速度,等到缺口一开,绝不恋战,也不要冲击步卒营帐,而是直扑西侧的铁骑营区,将火把投入马厩,使得战马受惊。
这个计划成功的关键就是一定要在敌方将领反应过来调动铁骑之前回援……那八百人或许还能再分两半。
……
此次派出去的人马由高观澜和贺穗统领,知晓情况的宁荷和纫秋为其副手,临近子时,归余城的城门悄然开启,没有号角,没有战鼓,只有一片令人心惊的死寂。
谢定夷的排兵布阵向来清晰,先由贺穗、宁荷二人另三百精挑细选的兵卒为先锋,这批人全都身穿白色罩袍,背负大斧、钩拒和浸满猛火油的皮囊,再由纫秋领二百弓弩手埋伏在附近的山林中,最后三百人由高观澜统领,一人两骑,身穿黑甲,站在后方以少伪多,震慑西羌。
最先出发的自然是贺穗,浸透了油脂的厚厚毛毡包裹
着马蹄和靴底,让一行人悄无声息地行走在雪地上,所有人的口鼻都蒙着厚布,只露出一双双如寒剑星芒般的双眼。
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擦白,将西羌营寨的木栅、营帐,甚至望楼的轮廓都模糊地包裹起来,如同巨大的白色坟茔,刺骨的严寒冻结声响,连战马的嘶鸣都显得沉闷而压抑。
“按计划行事。”贺穗的声音低沉如冰,穿着玄甲的背影宽阔而高大,静静地伫立在队伍最前列,她的眼神正不错眼地落向前方,那里有一片缓慢潜行的暗影,由昭武校尉何甫江率领的五百兵卒正悄然逼近西羌营寨的东门外。
“呜——嗡——”凄厉的号角声骤然撕裂雪夜的死寂,紧接着就是震天的喊杀声,数百支火把同时点燃,在茫茫雪原上爆开一团刺目的光晕,何甫江一马当先,率部猛冲东门,将携带的硫磺烟球和浸了火油的草捆奋力投向栅栏和望楼。
“轰!”某一处的火势伴随着刺鼻的浓烟轰然而起,硫磺燃烧时所产生的毒烟在寒风中弥散,辛辣而刺目,望楼上的兵卒顿时剧烈咳嗽,涕泪横流,视野一片模糊,浸了火油的草捆猛烈燃烧,迅速引燃了覆盖着积雪的木栅栏,通红的火焰舔舐着潮湿的木头,发出噼啪爆响,滚滚浓烟不断地飘向天际。
“有敌袭——”
随着一声巨大的钟响和杂乱的喊叫,沉睡的军营瞬间惊醒了过来,凌乱的脚步声、兵卒的嘶吼声、甲胄的碰撞时,战马受惊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像是一股混乱的洪流,疯狂地涌向东边。
中军大帐灯火通明,人影晃动,鲜艳的战旗在风雪中挥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