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方青崖岿然不动,道:“陛下已经睡下了,先前吩咐过臣不允许任何人打扰,便是殿下也不例外。”
武凤弦和她也曾是同袍,早知她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努力缓和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缓声道:“蕴玉,我并非要强闯入宫,只是看看陛下如何了,在外我为臣子,需得侍奉君上,在内我为夫君,更有侍疾之责,你难道忍心看着我就这样干着急么?”
方青崖沉默了半息,道:“医官已经看过了,会尽心照顾的。”
若在武凤弦和沈淙中间选,她自然是偏袒武凤弦的,毕竟她和武凤弦并肩作战过,有着生死相交的袍泽之情,但和沈淙不过是萍水相逢,因着谢定夷才有了三两交集,可如今沈淙的身份毕竟不足为外人道,如非必要,她定然要守住此事,未免谢定夷声誉有损。
“是不是有人在里面?”
武凤弦看出了她一反常态的强硬,推着四轮车靠近了几分,压低声音问:“是沈氏那个,是不是?”
方青崖心中一惊,瞳孔微震,道:“你……”
“我早就知晓此事了,”武凤弦平静接话,道:“现在可以让我进去了吗?”
“你怎么知道的?”方青崖在脑子里迅速转了一圈,问:“那个童鸣是你的人?”
童鸣便是先前一直送沈淙进宫的侍从之一,沈淙刚从江州回来那夜谢定夷原本想将他留在宫内,却在夜半因为武凤弦的腿伤离开,那时方青崖就怀疑有人透露了沈淙的消息,便将抬轿至侍门的人全都换了一批。
“不算,是我自己觉察到了陛下身边有别人,这才从童鸣身上撬了个缺口,”武凤弦道:“陛下既默认你将他处置了,便是对此事知情,你又何必连我也防着。”
确实如此,谢定夷对童鸣向武凤弦透露消息的事必然是知情的,所以也知道武凤弦早就得知了沈淙的事情,但她却什么都没说,那必然还是偏袒武凤弦的……
想到这里,方青崖有些犹豫,问:“……你有分寸么?”
武凤弦知道她已经松口了,斩钉截铁道:“我保证只是进去看一眼,绝不会和他起争端。”
……
殿门开阖的声音在寂夜里显得如此刺耳,沈淙坐在床头,看着武凤弦推着四轮车的身影慢慢靠近,两个人在朦胧中对上视线,如有实质般擦过殿中的微光和床边半勾的帷幔,终于毫无阻隔地望向对方。
武凤弦像是没料到沈淙会这般毫无退意地迎上来,微微弯了弯唇角,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嘲弄,道:“本宫还道沈府君家教森严,至少会躲一躲呢。”
沈淙没说话,神色平静而寡淡,眼尾带着一点疲倦的冷漠,手心微微一动,不动声色地把谢定夷抱得更紧了些。
武凤弦看着谢定夷躺在他怀中的样子,藏在薄毯下的手也无声地捏成了拳,可他没办法站起来,所以最近最近也只能停在床边的脚踏前,柔和的眼神定定地落在谢定夷脸上,仿佛这病中的人原本应该由他来照料,轻声道:“……她和军中的时候没两样,总是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单纯的陈述事实,但沈淙怎会听不出他的意思,所以也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假意道:“陛下只是太操心政务了,更何况……总有人会照顾她的,不是吗?”
一句话像是贴着皮肤抹下去的冷刀,虽没见血,却叫人瞬间泛起一层寒意,武凤弦眼中微光一颤,很快又恢复如常,垂下眼平静无波地说:“可惜她在病中叫的不是你。”
他一眼就看出她嘴唇微张时所吐出的字音——其实这样的时刻不是很多,毕竟谢定夷不是一个喜欢回望过去的人,但过往的每一次发生时陪在她身边的都是他,现在却多了一个碍眼的人。
听到这话,沈淙无声地吸了口气,咬紧牙关没有退让,道:“至少她昨夜淋雨来找的是我。”
空气沉得像水下泥沙,静得只剩下烛火的噼啪轻响。
第38章
虽然此时此刻是二人的第一次见面,但其实在刚刚知晓对方存在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彼此的底细翻了个底朝天。
比起贵君身份的武凤弦,沈淙查到的东西甚至比他还要详细,那份厚厚的密报中整理了他从小到大所有能为人知的大小事——出生在青岚握夏城的一个小村庄,父母是普通的牧家,有一对弟妹,是家中长子。
七岁时,家中送他去往握夏城的一个武院习武,在武院的五年间,他的武考成绩次次名列前茅,中梁武学要考校的骑马射箭样样不在话下,十二岁时,他和一批被选拔出来的学生在青岚大族白氏的安排下去往了凇山武院习武,师承武学大家朱梦照,此人为中梁名将朱执水的母亲,原名朱梦檀,因避讳昭熙帝谢檀的名讳改名为照,在凤居和青岚二州颇有名望。
此后,武凤弦继续在此地习武,三年后顺利参加了当年的应试正考,一次中试,被安排到了青岚边城阿平关的布防军中。
同年,十四岁的谢定夷随和亲队伍来到了青岚,送走宣德帝卿后便驻扎在了此地,开始接手青岚、凤居和晋州三州的军务。
彼时谢定夷身边能用的心腹全都被安排到了燕济,方青崖也还在梁安,除了一个宁荷之外,她完全是在单打独斗地做事,而不谈帝姬身份,她的年纪、阅历也全都不足以让她获得边关将士和守军的信任。
兵权固然重要,人心也同样不可或缺。
那是一段很艰难的岁月,即便沈淙没有切身经历过,也能想到当时的她是如何的孤立无援,这些年沈淙也看过很多中梁过去的战事编撰,少不了写到承平帝谢定夷的每一段经历,但大部分的书都在称颂她的战功,写她大破敌军的英明神武,勇往直前,对于那段黎明前的黑暗时光全都浅浅带过,简简单单的一句:帝十四,孤征边塞,艰。
若放在以前,他一定不会对这句话产生什么情绪,可现下每每看见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脏紧缩,那厚重的感情穿越了时光的罅隙,渴望能随着一缕月光落到她的窗前。
在这样艰辛的时刻下,朱梦照是第一个敢于在明面上声援谢定夷的人,虽然她无官无职,但她的名望在青岚军中很有分量,更何况凤居守将朱执水是她亲子,她的支持一定程度上
也代表了朱执水的态度。
不过正因为此,她受到了朝中一批主和派的声讨,甚至还遭到了几次刺杀和威胁,尽管她自己没有伤及性命,可还是受了不轻的伤,夫君和幼弟也惨遭灭口。
谢定夷不敢正大光明地派人保护她,以免被人说她投在了宣靖帝姬门下,涉及皇权斗争,极易增添罪名,只能将身边唯一能用的宁荷派到了她身边,想要保全她和她的家人。
但即便是这样,朱梦照依旧没有改口,甚至还写了一封乞战书贴到了阿平关的城墙上,将其从头到尾念了一遍。
其中之言至今还广为流传,鼓舞人心,便是稚童也能随口念出,最被人称颂的一句便是:今日割五城,明日献十邑,终至国破家亡,悔之何及!战虽危,存国之道,和虽安,亡国之途。
以朱梦照字字泣血的振臂高呼为契机,北境三州主战的声音逐渐响亮了起来,且除了亲子朱执水之外,她还有很多学生在各州军中任职,武凤弦就是其中之一。
因着老师对谢定夷的信任,青岚的一些守军开始转变了态度,谢定夷便从这一批人入手,真正地将青岚的兵权握在了手中。
同样的,借着朱梦照的势,以武凤弦为首的这一批学子也得到了谢定夷的重用,短短三年,武凤弦就从布防军升迁至了谢定夷的亲卫,深受倚重。
如果不是因为救谢定夷而落下了腿疾,以武凤弦的战功封侯拜相只是时间问题,且当时出事之后谢定夷也说过了要为他赐爵,保他余生富贵无虞,后面还问他要什么赏赐,若能做到一定答应,是他自己拒绝,当着数名同袍的面倾诉衷肠,说愿入宫终身侍奉。
众目睽睽之下,谢定夷无法反口自己说出的话,最终答应了他的请求。
从亲卫到贵君,此人陪伴了谢定夷近二十年,几乎参与了她所有的过往,就算沈淙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他对谢定夷的重要性——或许不是男女之情,但一定是她生命中为数不多且绝对信任的人。
能得到谢定夷的绝对信任,要比得到她的喜爱难得多。
……
这边沈淙在打量着武凤弦,武凤弦也在审视他——他对沈淙的了解不多,发现他也只是因为某日在谢定夷身上闻到了陌生的香味。
谢定夷并没有熏香的习惯,那味道也不算浓烈,可连着几日还有,那定是不久前才留下的,而那段时间她并没有进后宫,近章宫也没有燃香的痕迹,于是他便让人去市面上找类似的熏香,最终确认了那股香味来自于寒州特产的一种梅,唤做返魂梅香。
毕竟是价值千金的香料,能买起它的人也不算多,再加之此人得要生活在梁安,能有机会进宫见到陛下——武凤弦很轻易地就查到了沈淙身上,后面又从近章宫抬轿的侍从那撬了个口子,如此便确认了他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