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现在,她不躲了,她哪里也不去,姐姐一睁眼就可以看见她,她不会让姐姐担心的。
  她近乎耐心地等着,等到最后,天快要拂晓了,产房里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啼哭,然后又寂灭下去。
  晨光探进窗,满手血水的稳婆缓缓走出来,对她说,不成了。
  “什么叫,不成了?”她听见自己暗哑的声音,因为从昨天开始就没喝过一滴水。
  “……孩子生是生了,但不足月份,一出来就没了啊。”稳婆抖着声音说,“这姑娘也是……亲眼看着儿子死在怀里,当场人就不行了,你进去看看吧,姐俩还能见最后一面……”
  后面的话,她已经听不见了。
  她缓缓地掀开帘子,走进房间,看见沈宁安躺在满床的血水上,脸色白得透明,似乎一触就会碎掉。
  看见她来,沈宁安微微侧过头,仿佛这个动作就花了她所有的力气似的。
  “小蓉儿。”她唤道。
  “姐姐。”她哽咽着说,“这次我没有乱跑,我没让你担心。别走,好不好?”
  沈宁安微笑,摇头。
  “对不起啊,小蓉儿,没让你过上好日子。下辈子,别来做我妹妹了。”
  沈宁安死的那天,正巧李公子从外面迎了一个新的姑娘进府。这姑娘娇蛮跋扈,路过这里的时候问了一句,觉得死人晦气,要把沈宁安用过的所有东西都扔出去烧了。
  李公子便笑着搂着她的腰,道:“乖乖,你说什么不好,这人家的遗物,哪里能扔呢?”
  “公子这分明是睹物思人了,偏要来诓妾身。”姑娘娇嗔一声,扭过脸去做委屈状,哄得这李公子是连连柔声道歉,最终为搏美人一笑,便道:“我哪里思什么人?你才是我心头的人啊,乖,找人烧了便是。”
  家仆们听了正要上前,却听淡淡的一句:“你不怕么。”
  李公子回过头,回想了一下,笑道:“沈宁蓉是吗?你说说,我怕什么?”
  “怕我姐姐来索你的命。”
  “你姐姐也算是为我家开枝散叶而死的,我叫人用好的棺材下葬了就是,”他说着轻佻地看她一眼,露出一丝暗示的笑,“倒是你,小美人儿,你比你姐有趣多了呢。”
  大约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话一出口,那个看似柔弱的小美人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一声脆响。
  “多谢公子,你也比我想的更恶心。”她微笑着回敬道。
  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李公子自然也是暴跳如雷,吼着让人把她踹出去。
  小蓉儿早就想走了,她推开那些仆人,表示自己有脚,会自己走路。她冲进屋子里,把那些沈宁安留下的遗物收拾出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下离开了李府。
  她是一个女孩,又这么小,似乎除了走一些不正当渠道,连活下去都是奢望。但对整天泡在香粉脂堆里的沈宁蓉来说,如果让她成为秋水那样的女人,还不如直接去死。
  好在有一个唱戏的老旦,看她一个小女孩孤苦无依,便让她进了戏班,从此苦练唱念做打。
  到了冬天,一次登台之后,她偶然听来的客人说沈家一对父子步步高升,现如今已经进了京城,做了高官,上元节便要回来祭祖。
  那时她心里隐隐生出一丝期待,仿佛只需要那些遥远的家人愿意接纳她,她的生活就不必流离失所。
  她不敢同师傅说,于是在一个雪夜里不告而别,叩响了沈宅的门。
  “是谁?”门内的仆人问道。
  “沈家三小姐,沈宁蓉。”她说。
  “三小姐?”门内那人的声音变得非常疑惑,“我们沈家没有小姐,只有公子。你走错了吧。”
  她沉默了很久。
  “能帮忙通传一下吗?”
  仆人似乎有些为难,但还是答应了。
  半刻钟后,仆人重新回来,声音里的疑虑不见了,打着官腔冷漠道:“老爷说了,我们沈家没有小姐,也不认识什么沈宁蓉。你要么赶紧走,要么就要叫人来赶你走了。”
  泼天夜雪从房檐上零落。
  她没有走,而是倚在墙根旁,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心想,一些刁仆不通传就赶人也是有的,自己刚刚大概就碰上一个。
  她要在这里等,等娘亲兄长出来。
  灰暗的天光从雪云中探出来时,沈宅的大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她想要站起来,但冻了一夜已经全身冷僵,只好慢慢地爬过去。
  手上满是青紫的冻疮,脸上大概也同样,但娘一定能认出自己来的,她想。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两个裹着裘衣的仆人把她按在了雪里:“你是何人!”
  “我……”她呛了一口雪,挣扎着抬起头,看见自己兄长逆着光的脸,不禁喊起来:“哥……哥哥!”
  那年轻男子垂眸看她一眼,未置一词。
  “公子,这小丫头从昨晚就来了,说什么她是我们家的三小姐,”有仆人在他耳边说,“您看怎么处理?”
  看我一眼啊,哥哥。
  我是小蓉儿啊。
  锦衣华服的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没有任何表情,淡淡地说:“我们沈家从来没有女子出生,这个京城里人尽皆知。”
  他瞥了一眼仆人。
  “这么明显的小叫花子,怎么处理,你说呢?”
  仆人立刻躬身道:“明白。”
  那两个仆人立刻粗暴地把她拽起来,根本不过她的挣扎,揪着她的头发就往回拉。等到了没有人的墙角,一人一巴掌扇在她脑后,嘴里骂道:“就你这小贱丫头,还敢来碰我们沈家的瓷?还小姐?贱命一条罢了,还当小姐?……”
  她从高声大叫,到哭着求饶,再到逐渐沉默。
  隔着茫茫大雪,她模模糊糊看到年轻男人从大门里扶出一位身穿华服、抱着婴儿的妇人,妇人笑着嗔怪了两句,似乎在埋怨他不穿外氅。然后侍女接过她怀里的男婴,一行人坐上马车,从她身边辗了过去。
  “娘……”
  她的声音已经细若蚊吟。
  娘。
  你回头看我一眼。
  就一眼。
  求你了。
  可是直到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都没有人听到她的声音。
  一帘之隔,一边是濒死的一条贱命,一边是尊贵无比的贵人,没有人会记得她的名字,哪怕她就如此横死街头,也不过是被扔到乱葬岗的命。
  那年下了一场泼天的大雪。
  一具小小的尸体被雪花掩埋,怀里始终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是她,和她姐姐的遗物。
  第17章 洗女(九)
  洛瑶猛地睁开眼睛。
  头顶是雕梁画栋的房屋横梁,火烛的明光从窗外星星点点透进来,似乎是昨晚几个人睡在一起的房间。
  “哎哟我滴妈,终于醒了!”耳边炸响了司音的声音,很是煞风景。
  听了这一句,几个人赶紧凑过来,洛瑶的视角里就突然多出几颗毛茸茸的脑袋。
  洛瑶:“……我昏了多久?”
  “体感时间不到一个小时吧。”司音先是平静地说了一句,然后沉默三秒开始破防:“但你知道这一个小时内发生了什么吗?!不不不用你回答,我来tell you,首先你昏过去,我一个人把你、易安、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全部给搬到走廊下——结果你知道怎么了吗?!”
  洛瑶看着她,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司音下不了台,一整个面瘫脸,“你接我一句话会死嘛。”
  洛瑶无辜道:“‘不用你回答,我来tell you’。你说的。”
  司音:“……总之就是,怨灵和你一起消失之后,整个沈宅经历了一次很大的时间跨度,在这个时间内,沈君玄那个破烂玩意让他的四夫人怀了孕,好像起名叫沈念,如果没意外,马上就要生了。”
  闻言,洛瑶瞬间敛起神色,坐起来抬手按住她的小臂:“沈君玄人呢?”
  “在产房外吧……”司音被她的脸色吓到,也不假装生气了,赶紧把她扶了起来,“洛瑶,那个怨灵给你看了什么?和沈君玄有关系?”
  洛瑶摇头:“来不及解释了,赶紧带我过去,不然沈君玄马上就得死。”
  易安立刻露出惊愕的神色,司音和谭昙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紧紧缀在她身后。
  ……
  洛瑶一路快步走到院子里灯火通明的产房,心里把刚才看到的记忆过了一遍。
  沈宁蓉是沈家产生的第一个怨灵,她在大雪里含恨而终,一定会堕为厉鬼,而之后所有被“洗掉”的女孩子因为年纪太小,无法拥有自己的意识,充其量只是为她增添力量。
  这个怨灵说到底了,其实就是九岁的小蓉儿本人。
  虽然小蓉儿并未点明她的目的,但这是很容易推断的:直接导致她死亡的,一个是将她赶出家门的父亲,一个是指使仆人将她打死的兄长。
  这两者分别对应沈家每一代家主,和不必被洗掉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