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李棣作势要甩开她,两人连连退步,撞在兴康小巷的柴堆上。李棣精准地扼住了她的脖子,顺着那卷起的皮脂将整张人皮偶都揭了下来。也是趁着这个时机,圣女忽然惊觉这柴扉之下另有一道暗门,想必是白日里可供溜猫逗狗的串路小道。圣女翻身而起,拔了扎在墙面上的书刀,折身躲进了小道中。
  李棣握着手上的人皮偶,当即捏住了她的肩,力道之大,那圣女吃痛挥手来挡,一张面容映入李棣眼中,惊的他倒吸一口冷气。趁着他这短暂的松懈,胡巫圣女在李棣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匿了身影。
  方才的打斗之声很快引来了巡视的武侯,持着刀剑的赭衣武侯冲着僵立在原处的李棣吼道:“缴刀不杀,汝敢造次?!”
  紧接着,十数个武侯纷纷赶来,李棣默默向前走,他一把拔下插在墙面上的环首刀,一声锐响自空中炸起,龙铁花照亮了这黑暗的小巷。
  站在前头的几个人瞧清了此人的面庞,立即尴尬退了一步:“李将军......”他虽解封半年,余威仍在。
  李棣掂了刀,紧抿着唇无声向外走去。站在人群里的几个婢女急切地垫脚,终于瞧见大公子往这边走来了。却不想,只是片刻不见,好好的大公子弄的一身泥渍。这几个丫鬟向来没见过打杀,只晓得平素李棣温和待人,这回见他面色严肃,竟不敢搭话。
  李棣看了一眼李棠,说:“带他去母亲那儿,务必亲自送到,不可假手他人。”而后又不自知地加重了语气,“听清楚了么?”
  几个丫鬟自是忙不迭地应允。
  李棣翘首,望着那巍峨的登仙楼,手腕处犹在痉挛。今夜如果没有出鬼,便真的是他神志不清了,若非如此,何至于在这须臾一刻里,竟叫他见到了两个旧时人的模样。他捏着手中细软的人皮偶,圣女的容貌犹在他脑中回闪。
  常锦、竟是已经殉在壁州平晋陂的常将军......那一模一样、丝毫没有偏差的一张皮囊,带着同样的江湖气息,他不会看错。
  ***
  一阵香风撩动,一个黑影无声的在十二花舫中穿行,最后躲进了最不起眼的那座。图哈察收叠了可供远视的胡人镜,颇为不悦地看了一眼来者,待瞧见对方那狼狈样时不禁愣住了。
  “怎么弄的?”
  常莺啐了一口,似是想到了什么,她恨恨道:“撞见了李家那个冤孽,他似乎晓得我不是胡巫人,紧追慢赶着不放,我自然不与他客气。”
  图哈察脸色却寒了下来,他嗤笑了一声:“是他招惹你,不是你先对他动的手?”
  常莺没说话。图哈察忽然攥着她的下颌,力道之大捏的她面颊发痛,他冷冷道:“与她生的一张皮,却这样不顶事。你以为自己有多大的本事,能在他手上讨了好?要是撞上了姓陈的,两只虎豹撕了你的皮肉都是轻的,就怕连骨头吞了都不见个响儿。”
  常莺虽不吭声,可眼中的倔强却肖似另一个人,图哈察也就渐渐松了力道。他重新望向外面的登仙楼,心中烦闷:“趁早换张新鲜皮,皇帝老子还等着见你。”
  闻听此言,常莺倒是不倒苦水,她背对着图哈察开始解衣,花舫内锦衣妆奁一应俱全。常莺洗净了面,小心翼翼自漆盒中揭了一张特质的皮偶贴附于面上。
  “我早跟你说了不要往外头跑,再有下回,不是给你收尸,就是我亲手宰了你。”
  常莺描眉的手一滞,倒底还是不甘心的,她冷笑一声:“花了这样大的功夫和财力,你为找人,我却不是。”铜镜里映着一张清冷的姿容,她冷目扫过图哈察的背影,“溯胡十三部的长老可是下了明令,你既领了,皇帝老子摆在那儿焉能不杀?真当自己是来这儿风月调情的?”
  常莺眸中闪过阴冷的光:“她向来自诩忠义,可最后连你我都能抛弃,一心一意投了这郦安金笼子。你有心找,她却未必肯见你,若非如此,当初也不会走的那样干脆。”说着说着,她眼中浮了一层水雾。
  图哈察猛地砸了几案,空荡荡的左臂显得十分可笑。
  常莺拢了拢衣襟,一张精秀的面庞不见戾气,一人可有千面,或许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她推了花舫的小窗,瞧着外头那样绚烂的灯火,凉薄道:“这样的好地方,任谁都舍不得离开,江湖又算得了什么?”
  “你我又算得了什么?”
  第83章 狸猫
  此番飨宴, 算得上是牌面极大的一回,低职低衔的人自是不得入。李自与一众官员并排而立, 心中坎坷难当。眼见着太子自他面前走过,他立即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圣人如何了?”太子眼神躲闪, 模棱两可地答了句, “已经见好了。”
  李自盯着他半晌,隐忍数次终是没有说出心里的话,就只是嘱咐了一句:“太子万万要谨慎些,若出了什么差错,太子是知道后果的。”听他这话, 太子往后缩了缩。
  还不待他答话,萧悯缓缓自后方行来了,一张秀面上挂着笑。李自放了太子, 只冷冷瞧了一眼萧悯, 太子摆正衣袖无声地自两人之间溜远了。
  萧悯静静地瞧着天际的龙铁花, 左手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右手中指上的玉戒, 忽然就笑了:“李相觉得这世上会有长的一样的两个人吗?”
  被说中心里所厌烦之事, 李自轻嗤道:“先皇后何其尊贵, 那等胡巫妖女焉能与先皇后相提并论。”
  “是。”萧悯含笑点了点头,“先皇后自是尊贵的。”
  他这番话问的不明所以, 答的又莫名其妙,甚至带着点阴阳怪气的味道,听得李自难掩厌恶地皱眉。为官多年, 他焉能不知这萧姓之人的祸心,奈何他正得天子青眼,就连陈翛都制不住他,更不要说像他这样走一步都要顾忌身后合族的人。
  李自不准备和他有所牵扯,转身欲走,却不料,萧悯忽然朝前迈了一步,他遥遥看着登仙楼下方,像是发现什么新奇事物,轻叹道:“我竟不知,玄衣相与李家公子的交情如此之好?”
  李自皱眉,也就随之看去。
  登仙楼下的西侧是卖花灯物件的地方,一身素色袍子的陈翛立于人群中,他平素从不笑,死气沉沉的,可此刻却微扬了唇角,看着那些不入流的小玩意儿。今日这样大的日子,他也未穿正服,仅以玉带束了发。李自微微皱眉,并不觉得有什么,却不想,余光瞥见李棣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边,两人挨的极近,时不时会因为周遭喧哗而附耳说着话。玄衣相那样的人,竟也就迁就着李棣,侧首听着对方的耳语。
  登仙楼上的李自瞧的眼皮直跳,但萧悯在此,他再如何也只能强装镇静。
  “犬子若得了玄衣赏识,也算的上是一件体面事。”
  萧悯淡笑着睨了一眼李自,不置可否。两人这般交谈之时,胡巫圣女已被内侍无声息地引至内阁中了。李自瞧见纤瘦的剪影映于西窗上,一时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萧悯余光瞥见李自的神情,像是怜悯,又像是嘲弄。
  ***
  明宁帝倚在软垫上,目光已然有些浑浊,许是昨夜惊梦发了汗的缘故,此刻整个人没什么力气。瞧见那样年轻的女子向他走来,一步一跪,他猛地咳了一声,黄色帕子上带了星星点点的血丝。内侍刘成山极有眼力见的上来为他捶背,却不想皇帝忽然发怒,一把扫了他的胳膊,年迈的老奴就这么跌了,旁边也没个人敢扶。刘成山自己慢吞吞爬了起来,哂笑着说:“圣人怎么生这样大的气?”
  明宁帝斜靠在金椅上,力竭喘着气,他恨恨瞧着刘成山,斥道:“老阉奴,朕早该知道,从她那儿出来的人没什么好种,亏得朕这些年厚待你,竟都是喂了狗了!”
  刘成山充耳未闻,奴才本分倒是做的极好,俨然一只盘踞在天子脚下、不知何时会反咬一口的笑面虎。
  胡巫圣女跪在天子脚下,她摇了摇手腕上系着的铃铛,周围弦乐声嗡嗡鸣鸣。明宁帝忽然就着桌案上一盏茶砸向了圣女:“滚出去!!!”
  跪于下方的常莺不禁蹙眉,这样的情形确实在她意料之外。她原先以为圣人因为梦见先皇后而忧思,必是多情,自己因着这样的皮相也一定有机会靠近他,却不想,皇帝对她这样厌恶。
  可若是厌恶至此,又为何还要召她相见呢?
  接二连三的物件砸过来,常莺不能躲开,硬生生地受了瓷盏的砸,她眼中冷光一闪而过,倒底还是忍下了。常莺斜目瞧着壁龛上的刻漏,测算着时间,虽是伏在地上,心中的毒蛇却早已肆意游走。
  等候在外面的李自与萧悯一众官员听着里面碎裂的瓷器声,面上神色各异,纷纷敛袖无言。
  登仙楼下的伎人们多数踩着高跷,为的就是龙铁花舞起来能好看。侯立在下方的鼓手们盯着伎人的阵仗,鼓声乐音越敲越响,俨然是要请出今夜最大的龙铁花阵了。
  几个壮硕的汉子抬着花棒{1},滚动的铁汁冒着森然红光,十几盘化铁炉火光冲天。伎人长吆了一声,汉子猛地一扬臂膀,两棒相击,铁汁遇到花棚的柳枝迅速迸散,刹那间震天动地。一人接一人,在愈大的鼓声中炸成了一道龙门阵,引得周围看客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