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他口中“百般和睦”的君臣正……
  总之不甚和睦。
  傅润心烦意乱,埋首于凌乱堆叠的衣衫,怀抱一床朱红色绣金龙凤苏锦被趴在龙床上补眠。
  呼吸急促,指尖战栗,不像是犯困瞌睡的正经人。
  他白皙精瘦的腰背微微泛粉、落满吻痕,青丝则柔顺地铺散在背上,多少遮掩了旖旎的痕迹。
  因腿间一直有奇怪的液体流出来,他控制不住地回想昨夜崩溃时的求饶,臊得睡不着,悄悄睁眼找罪魁祸首,见对方还拿着那串用金链子缀连两端的龙凤琉璃珠,恼羞成怒,喝道:
  “你、你还不扔了它做甚么!
  “赵彗之!你下次若再敢把你那里出来的脏东西留在我的……我杀了你!”
  或许是听多了这样的狠话,赵彗之挑眉,用帕子包住琉璃珠,并从容地露出敬畏君威的神态。
  傅润咬唇忍笑,心知肚明,再琢磨一番自己的话,反尝出一丝嗔怒动情的意味,眼尾腾地红了。
  他觉得凉,脚向上一勾,随便找了件衣裳盖住赤/裸的小腿。
  后知后觉记起这是谁的、尤其当时如何捆绑他的手腕害他挣脱不得……动作可疑地停顿。
  赵彗之喉结滑动,毕竟理亏,见好就收,赶在美人炸毛之前开口安抚他:
  “今夜中秋团圆,本该陪陛下赏月,但家里……父亲不准,是以昨夜一时……失态了。”
  傅润冷笑,“何止失态,你——咳。谁要你陪,孤难道落魄到非你一个男皇后不可么。”
  说罢,他见赵彗之眸色漆幽,心里酸涩如蚂蚁啮咬,一时犯了左性,偏说明年要纳妃嫔充后宫。
  他并不明白他的尊严、他的好胜心、他的无常,以及他心乱时的胡诌终将激怒对方。
  他这样的人,心思藏得太深,的确不配拥有全心全意爱他的人。
  因缘际会侥幸有了一个,也险些被他自损八百的昏招气走。
  赵彗之幽深地俯视傅润微凹的腰线、修长的腿和泛红的脚跟,忍着占有欲沉声确认道:
  “陛下此话当真?如今不选秀女,只是因为阳虚,怕不能成功临幸,在妃嫔那里丢了面子?”
  傅润看不见身后的少年愈来愈灼热以致失控的视线,一怔,确实好面子——他总不能说他不喜欢女子、大概只喜欢同彗之做那种淫/乱的事——那样彗之便拿捏住他了,硬着头皮应声:
  “嗯,这是很好的。毕竟孤说到底……是皇帝。你师父觉圆月正的药方颇有效,阿汗术昨日诊脉,说孤再调养半年,也是时候能有一个孩子了。孩子么,男女都好,孤膝下冷清多年……”
  他虽不擅长与幼儿打交道,但也有一颗做人父亲的心,希望自己是一位比文宗好得多的父亲。
  孩子。
  赵彗之:“陛下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么?从宗室子弟里过继一个,接进宫抚养……不妥当?”
  傅润万想不到赵彗之竟敢这么想——至于他在太庙发誓——那是他身为皇帝本人的特权!
  他有些犹豫,联想妹妹兰真分析男女心理的劝告,又怀疑赵彗之的用意,反问道:
  “你觉着哪家的可以?孤的弟弟们的儿子……绝不行。他们将来即位了,必然追谥其生父为皇帝。”
  一如宋仁宗与宋英宗;又如因子御极,追谥为皇帝的元睿宗、元裕宗、元顺宗、元显宗。
  他与弟弟们素来不和,岂能容忍百年之后“仇敌”与他共列太庙、同享傅氏子孙的祭祀。
  赵彗之没有回答。
  傅润想了想,彗之不熟悉宗室情形,是以正要说出他以为合适的人选,手指碰到一片冰凉。
  “什么东西——?!”
  是一只浅口无光的石杯。
  傅润盯着它瞧,瞳孔湿漉漉的颤缩,闷头凭感觉抓住赵彗之冰凉的左手,慢吞吞与之十指交叉。
  “你怎么还留着这、这淫杯?不是让你扔了它么。
  “什么鲛人所制,有情人饮之,生热生情……嗤,江湖传说而已,你不会当真了罢?”
  他脸热不已,又怕某人因他方才的话不高兴,说罢,忍着腰软不适披衣坐起来,亲了赵彗之一口。
  只差一点。
  差一点他就“色令智昏”表白心迹了。
  他为之庆幸,眉眼惬意舒扬,却想不到赵彗之为何带石杯来找他,又为何抿着唇任他动手动脚。
  *
  江修夔正月因李党构陷被贬陇西,傅润七月初下旨调他回京,仍欲令他做太傅。
  西北的战事暂缓,各地入秋税收的文书、折子、冤假案情又雪花般堆在案头。
  待傅润抽空再议李季臣父子的罪名,已然是八月初,继而发生傅琊夭殁、徐太后病重等事。
  君子不信怪、力、乱、神。
  饶是如此说法,傅润不免一鼓作气再而衰,遂寄希望于江修夔官复原职后助他一臂之力。
  不想李党几乎同时察觉,为救李相“倾巢出动”,朝廷、地方皆有文臣想打江家的主意:
  江修夔的孙子江德茂从前为他办事颇不留情,得罪了江苏的读书人,许多举子在苏州曾吃过衙差的棍棒叫喝,怀恨在心,这时聚集在杭州孔庙发文检举江德茂治家不严、定罪过厉云云。
  更有甚者,花大价钱托杭州名士杨柳春、三文铜疙瘩撰写了多本五折的杂剧,借剧中青云直上、趾高气扬的江万户一角讽刺江德茂曾对圣上有大不敬之语。百姓听了剧,议论纷纷。
  俗话说得好:书生一支笔,吓杀老将军。
  舆情如此,言官又屡屡从谏。
  傅润刚立了个“孝悌”、“伤心过度”的形象,可谓骑虎难下,下旨左迁江德茂至湖南郴州就任。
  八月十六,京都西城门外折柳亭。
  江修夔风尘仆仆下了马车,见到傅润,老泪纵横,捻须叹道:“陛下!”
  傅润请他入座,寒暄毕,蹙眉问:“先生当真不肯再出仕?”
  江修夔默然。他指了指仆人牵着的驴,“臣当年出山,是为还陛下搭救之恩,兼怀抱负。臣少壮时屡试不第,其实仔细想想,恐怕对科举怀恨在心,哈哈;后来侥幸闯出一点名声,成了世人口中‘南江北许’之一,门生皆高就,因而得意洋洋,以为有资格做天子之师。大错特错。”
  傅润:“先生有济世之才,何出此言!”
  江修夔摇摇头,从身后取出一只方形食盒,说:“这是臣在陇西县带回来的厨子做的炸春盘(春卷),周公公方才已查验过,陛下尝尝与御膳房的风味有何不同。”
  春盘金黄酥脆,用银筷轻轻一夹即可夹断,犹冒热气,藕丝豌豆猪肉,或白或绿,清爽解腻。
  傅润吃了小半个,“糖少了些。现已入秋,再吃春盘,别有趣味。”
  江修夔微笑,“这就是臣在陇西半年所得之全部了。臣是儒生,识字六十余载,略晓经史,却不通人情世故,到头来还要劳陛下费心费力出手相救。江西重刊刻,学风厚重,臣欲回乡开书院教书。李相之流,已是强弩之末,陛下若担心李相等人反扑,臣倒可推荐一人。”
  “谁?”
  “前首揆许扬石之子,许经。此子在凤翔任县令,官声不显,但实有韬略。”
  傅润又夹起一枚春盘,“许相是李轩昂的授业师,许经么……既然先生推荐,孤诏他回京就是。”
  江修夔沉吟半晌,到底没有问李轩昂行刺一案的实情。他对那个年轻人的印象还停留在去年,很是惋惜,从李家联想到江氏家学衰败的问题,不禁皱眉叹气。
  德茂这孩子还罢,运气好,年轻时认识了陛下,有从龙之功;其余的孙子真是扶不起来啊。
  他想撬动牢牢占据朝廷上位的世家,内心深处却又羡慕世家蒙荫子弟的恩惠。
  提议改革科考实际是为他这样的寒门争取利益,本质上不能与比他还不如的平民共情。
  心思太矛盾,太不纯粹。
  在陇西帮农民种地的时候,有一天他突然醒悟,于是决定远离官场。
  “陛下保重。臣当年借了陛下一头驴,如今陛下送臣一头驴,也算一段圆满。”
  江修夔跪地叩首四次,接过竹杖,远远地朝傅润再拜两次,牵着青驴走上官道。
  ……
  祸不单行。
  朝廷是拼关系拼根底(家世)的地方,守规矩远不如讲人情,须恩威并施、软硬兼备。
  元霄济七月底接管典狱司,冤案、错案厘清了不少,却得罪了这些案子背后出钱出力的勋贵。
  中秋节后的第一个休沐日,元霄济从衙门回家,临时去巷子里小解,脑袋上砰地挨了一棍子。
  等他踉踉跄跄爬起来拔刀,摸到一手鲜血,而对面的凶人早已不见踪影。
  ……
  “既头痛、看人有重影,在家养着吧。”傅润放下折子,心里不畅快,起身至庭中散心。
  王长全与周总管对视一眼,跟上来,额头汗大如豆,“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