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他的心砰砰地跳,瞳孔紧缩,喉结滑动,血气上涌,头晕目眩之际顾不得许多,哑声喊道:
  “你、当心!”
  傅润抱着赵彗之滚地躲过刀锋,反手刺死最后一个活着的山贼,已是十二分疲惫脱力。
  “你……你会说话?还是你——!你!”
  赵彗之揩拭下巴上的黑血,在少年无措惊惶的注视下无声地笑了一下。
  傅润惊疑不定,仔细打量赵彗之苍白的脸色,“你救我一命。我一定治好你的怪病。”
  他这几日说了多少个一定啊。
  他当真能信守承诺么。
  傅润满腹心事,眼皮跳个不停。
  赵彗之侧过头吐出嘴里残余的腥甜的血,咳嗽两下清嗓子,为缓解气氛抬手示意傅润看:
  饥肠辘辘的青驴乖巧屈膝,不明白方才发生了怎样凶恶的事,一心盼望主人喂它东西吃。
  杏花掺杂冷雨簌簌地落,无情亦无心,旁观红尘,只顾惋惜自己朝露般的一生。
  傅润看得出神,进而摒弃杂思飞绪,用力牵着赵彗之的手爬起来,“我们走。”
  ……
  青驴直勾勾盯着又嫩又香的猪草,疯狂咽口水,不时抖耳朵甩掉树叶蹭在头上的雨珠。
  傅润不顾赵彗之反对把他抱到驴背上,往后退两步,“你坐。你刚吐了血,不要命了,嗯?”
  赵彗之见傅润分明吃力却逞强,有些难以形容的感受堵住了喉咙,别过脸默默喂青驴吃草。
  江西本土驴对金匮县的草很满意,立刻大肆咀嚼,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边吃边走。
  傅润将被青驴挣断的绳索在自己手腕上绕了两圈,“你个孩子同哥哥害臊什么。”
  赵彗之:“……”
  傅润回眸望他,笑道:“你要是非要报答我,将来喊我一声好哥哥。”
  赵彗之:“……”
  傅润轻轻拍打驴头,也嫌弃江修夔的驴太能吃,“嗳,你别总喂它,当心撑死它。”
  青驴一听大不乐意,拱开主人,讨好似的蹭了蹭赵彗之的手心。
  赵彗之见傅润走到前头,毫不留情矫正驴头的方向,并把剩下的猪草一股脑塞进驴嘴里。
  两个半时辰后,天又黑下来。
  他们找到三面有山岩挡风的高地,一人拾柴,一人取水,预备生火过夜。
  傅润想起白日里关于皇位的闲谈,长舒一口气,遥指星河讲解分析朝堂局势。
  “那是帝星……南面是天相星……那个么,是赵坼的将星……”
  赵彗之从小住在金匮,相识的无非是乡野僧人,第一次知道世界之广、皇权争逐之诡谲。
  傅润说得无意勾出许多伤心事,靠在他的肩头,神情困倦而双眸熠熠,“我这番话从未与别人说,说了也不怕你笑话——皇位,唉皇位我如何不想要!父皇愈厌弃我,我愈想报复他。”
  赵彗之点头,黑眸如炬,仿佛无论少年说出怎样大逆不道的话他都理解。他永远明白他。
  傅润呼吸一滞,低哑道:“你既然是第一个盼望我做皇帝的人,将来我若成事,封你做大将军。我是认真的。真的。我这一生,不为父母所爱,不为兄弟所喜,我定要做出令他们吃惊后悔的大事——做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明君,开疆拓土,八方来朝,天下太平!”
  赵彗之静静地仰望站起来的少年的侧脸,心头热血澎湃,哑声说了一个好字。师父不让他离开金匮,总说他缘分未到,故连寻常的字也不让他识写,他曾经无所谓,如今却大不同。
  傅润俯身用手捂住赵彗之的嘴,耳根泛红,“你不是不能说话么!!嘘!你找死啊!”
  赵彗之笑。
  他想了想,手握一块白石写字,写到一半又觉得太直白,淡定地用靴子抹去。
  傅润还想辨认,举着火把伏在黑岩上看,忽然左手手指传来嶙峋的触感。
  两块血红色的石头。
  赵彗之在附近捡到的。他还是孩子,有什么都想和朋友分享,无论高低贵贱、值得不值得。
  “你要送这个给我?”傅润挑眉,想起自己没送出去的玉佩,“我告诉你我的身份了,你呢,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那伙山贼冲着你去?我看山贼首领胡须卷曲,五官深邃,绝非汉人。”
  赵彗之轻笑,望了一眼守卫帝星的将星,拿出《说文解字》边翻边解释——
  两点红火势如破竹,“嗖”地射中傅润挂在树上烘晒的褂子,眨眼的功夫褂子被火烧没了。
  旋即沉闷的脚步声从四处逼近,火光一时大亮,为首的侍卫蒙面骑马悠然现身。
  傅润暗叫糟糕,想也不想推了赵彗之一把,“你快走,我们有缘再见!”
  赵彗之当时正指着《说文》的“村”字。
  他最后一次与傅润四目相对,眸底满是担忧。
  傅润颇为动容,蹙眉高喝道:“他追我来的。你快走,我带着你反倒麻烦,快!他伤不了我!”
  夜黑风高,两人一南一北分头下山,奔命的间隙只来得及各自带走一枚未经雕琢的血玉。
  ……
  他们当然没有再见。
  觉圆月正出门访五山名僧去了,老者作为大师兄,收到进山找猪的老汉的消息,在金匮找了好几天人,当夜赶巧逮住发烧中的赵彗之,一把脉,大惊失色,连人带驴拽回寺里想法子。
  赵彗之大病一场,将有三月不能动弹,昏昏沉沉,数次命悬一线,谈何起身出门。
  至于傅润,文宗朝国史未修稿有载:
  [长治十二年春,皇次子润奉旨赴江南治水,无功有过,悬崖失足,状如痴儿。村夫小儿愚钝无知,见皇子衣饰织金绣银、佩宝剑、戴香囊,以污秽换之,并用棍棒敲其手足、坏其指骨。]
  “二皇子,你松松手呀,你的手全是泥,我们要拿帕子给你洗一洗呀。哎呀!傻子!”
  傅润被衙差扶起来,大脑嗡嗡作响,颜面扫地,只剩下满腔怒火和无尽恨意。
  他浑身是泥,彻底昏迷前深深地、不解地望了两回手心那枚品相低劣的红石头。
  这是什么。他又在等谁呢?
  离傅润三十五里远的宁清寺,挣扎着蘸水写了两字的赵彗之被僧人们合力按住。
  老者简直莫名其妙,劝说道:“你别动!这几日有两个皇子在金匮,人人自危,你——哎小师弟?你快躺着,别怕,又不是为了你父兄来寻仇的番贼,他们两个皇子今日就去苏州了。”
  ……
  逃离金匮后的日子过得极其漫长。
  飞玄“绑”来的万春堂大夫战战兢兢为二皇子接骨,苏州不比京都皇宫,因此用药差了一等。
  待傅润回京养病,时任太医院院使的罗住春专心为文宗诊脉,他待徒弟极严苛,得意弟子阿汗术尚未获许独自出诊;其余太医要么提前得到徐皇后的密旨,要么是小林妃的心腹,或者受旁的势力左右、瞻前顾后不敢贸然出手——傅润的旧疾就是这样落下的。
  少年人抱病在家,被仇恨和耻辱冲昏了头脑,一心想夺太子之位,遂与江二联手做了一个局。
  太子傅瑛时在江南巡视漕运,负责督粮入京,这本是一桩轻轻松松的好差。
  可惜先有番人在宴席上行刺皇帝一案,朝野震惊,又因傅润暗中推波助澜,查案的官员在太子引荐的番船上发现桐油、硫磺、铜、铁等诸多违禁物……文宗皆按下不发。
  傅润见父皇这样护着太子,再生一计,翻出太子在东都招兵买马、私造兵器等事。
  文宗态度坚决——太子废立关乎祖宗基业,若无大错,绝不轻易废之。
  何谓“大错”?
  傅润日夜思索,难以入眠。宫外“废太子”的谣言也是他放出去的,真是……徒劳。自不量力。
  他想不通明明都是父皇的儿子,明明都不是元皇后所生,为什么一个可以借“兄长”的名义肆意欺侮他、将来当了皇帝则掌控他一家人的性命,一个却只能站在殿外被太监们指指点点。
  太子算什么东西。
  他想当皇帝。
  他不想再过被人摆布的人生——相反,他要敲碎所有试图破坏他的次品,哪怕弑父——
  变数是皇后身边的心腹素娥嬷嬷冒死谏言对文宗讲了一个秘密:
  太子瑛是宫宴时皇后与一外臣淫/乱野/合所生。
  文宗那一晚怎么想的,没人知道,他罢朝三日,再上朝时头发白了许多。
  傅润即位后才明白,世上真有不透风的墙,宫里的流言蜚语,其实可能是皇帝授意默许如此而已。
  渐渐流传出文宗大醉大恸的消息,说当今圣上极深情,抱着姚皇贵妃的画像哭了一宿,迁怒抄了去送东西的素娥嬷嬷的家,株连数十人,全然不顾皇后颜面。
  宫内一时人心惶惶,纷纷夹着尾巴做人。
  “姚娘娘的冥寿到了。去年陛下政务繁忙,所以没有办嘛,你们看今年,啧啧,这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