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两个水库拼命放水,经过两日河面变得宽阔许多,几艘小的像黑点的船藏在柳树后。
  乍看容易当成水鸟。
  “总不会是刺客吧?”
  有个农民挠挠磨出血痕的胸膛,见大家都惊恐地盯着自己,憨厚笑道:
  “做甚么?刺客刺客,刺人的客,这次从京城来的船装的是毛货,值钱么,也就那么回事?”
  可真叫他猜中了。
  沿河往北二十里处,数十个身形娇小手脚敏捷的死士已潜入御船,分头寻找目标。
  一死士换上漕运太监的青袍,低着头、掐着嗓子拦住一宫女,“姐姐哪里去?”
  宫女嫌他身上有一股鱼腥气,捏鼻瓮声瓮气道:“你难道掉粪坑里去了么!好臭!”
  死士忍了又忍,翘起兰花指赔笑道:“脚滑落水了,还不曾洗身子。”
  宫女:“难怪嗓子这样难听!陛下船上的太监,干干净净,都是拿薄荷冰片丸当饭吃的。”
  “……是么?”
  死士慢吞吞说罢,将沾了血的刀在倒地的宫女的衣襟上擦拭干净,目露凶光。
  他们是据说暴毙的三皇子傅璨的亲兵,八日前听说狗皇帝来江南,当时就埋伏下了。
  “甲六,快,傅润那狗贼好像就在南面挂有红蓝旗子的船里。”
  死士重重颔首,捏紧刀柄,一步步跑过去。
  狗皇帝,手足相残篡了皇位,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
  准备和赵六办烤鹿BBQ的陛下手拿孜然瓶和细盐瓶,对着镜头郑重地建议道:不信谣,不传谣,不看野史从你我做起。鹿?鹿是孤家养的。
  第五十五章 河水
  混乱始于小吉祥的一声惨叫。
  这小太监十岁方入宫,长相清秀,净身没净干净,靠在栏杆边和浣纱的宫女眉来眼去,骤见一个漕运太监急匆匆跳上船、袖中藏一把血淋淋的弯刀,也不知是忠心发作还是狐假虎威惯了想耍威风,出手阻拦下来,“站住!你是哪艘船上的?手里拿着什么?”
  小吉祥朝宫女递了个眼色,正欲盘问,胸口一痛,怔怔地望向灰粉相间的夜幕,扑通倒地。
  天色渐暗。
  落日孤圆颓靡,河面赤红如血。
  被唤作甲六的死士跑得极快,呼吸间已杀了七、八个太监,脚腕运力踹开站在楼梯口巡防的两个漕军,头也不回就往二楼跑。
  他个子小,五官相貌凶神恶煞,二楼廊道上的宫人纷纷下意识后退。
  他从前是傅璨最信任的亲兵、多次带在身边行动,因此对御船复杂的厢房结构了如指掌。
  “啊,找到了……”甲六抽回刀,一脚踢飞扑上来救驾的宫女,大步走向只身站在窗边的青年。
  青年手握朱笔,垂眸浏览南行台平章政事石斌递呈的谢罪书,闻声侧过半张脸。
  甲六眯起吊脚眼,眼前的二皇子衣饰华贵、气势凌厉,很难再和当年倒在泥地里被敲断骨头的废物联系起来,不过……
  “傅润狗贼,去年长天河我们饶了你一回,今日速速纳命来!”
  死士出手快如闪电,话音刚落,仍在滴血的刀锋已逼近傅润的前襟——
  但听“噗呲”一声,刀与人头同时滚到一旁,眼珠还瞪得老大。
  高文鸢和晋毅一左一右护在傅润身前,道:“请殿下安心……”
  “哈哈哈吾等早料到了,此时必有破绽!狗皇帝,你就是八个暗卫都带着防身,又如何!”
  窗外正对另一艘御船的货舱,一死士推窗现身,对准傅润的脖颈就是三支飞刀——
  傅润一直搭在窗沿的左手腕骨凸起,反手从腰间取出一把金边折扇迅疾打断其刀势,余光瞥见自己这艘船的水下似有两团黑影,眸色微深,想起什么,喝道:“快走——!”
  火光轰然,地动山摇,绑在船底的炸药激出一阵阵雪浪。
  御船虽用隔舱法降低了触礁沉船的几率,被死士们抱着炸弹这么一炸,四分五裂只在一瞬间!
  傅润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一股热气炸得后背火辣辣的疼,大脑嗡嗡作响。
  船身摇晃,二次爆炸的热浪将他从大开的窗口甩了出去,整个人扑通落入河中。
  河下满是吸饱水将要沉底的毛货和棉花,断裂发焦的木板、榈绳或横或斜,水草泥沙一团糟。
  傅润不会凫水。
  这不是秘密,便没有哪个正经的皇子王孙会的。
  皇家血脉金尊玉贵,凫水么,容易联想到南海昆仑奴和采珠女——“淹死会水的”可不是假话。
  傅润倒不是很慌,因猜疑水里还埋伏着其他死士,冷静地克制挣扎欲,憋着气慢慢沉入水底。
  淮河多泥沙,水又浑又冷,冻得他浑身骨头疼。
  河水幻化出双手亲昵地邀他下沉。
  从越来越黑的水下仰望天空,燃烧中的御船色彩瑰丽,火舌影影绰绰随风卷舒摇曳。
  很安静。
  画面又格外漂亮。
  他甚至能猜出耳边模糊低微的呼喊声里有一半在喊着“陛下”、有一半则哭着说“救命”。
  傅润无数次试图往上够着什么的手突然放弃了挣扎,只是轻轻地拨开遮挡他视线的水草。
  十一岁他从山海关回京以后,再落魄、再孤寂,身边总是有人看着他。
  仰望的、鄙夷的、担忧的、渴求的、畏惧的……
  他已经很久没有真正一个人待着,又是在这样——
  橘红色的火焰倒映在水面上,水波粼粼,银光像无数条赤蛇、在交融的落日之间穿梭交颈。
  这样适合自经的地方。
  他累了,他早就料到有一天他会、他会……所以偶尔也想——
  一只缠绕纱布的手用力搂过傅润的腰,把人抱在怀里强行拽出了水面。
  傅润满面是水,闭着眼睛歪靠在对方肩头,后背衣衫破了两道口子,露出一片冷白泛红的肌肤。
  搂着他的手像铜铁,又硬又固执。
  他仅仅是无意识地推拒了一下,手腕就被扣住抵在彼此的胸膛间,深陷于对方的禁锢。
  “傅润?你怎样?”男声沙哑,呼吸喷在他的脖颈处,沾带河水的凉意和土腥气。
  傅润感到自己被很不客气地抱到了岸边,死志消减、生欲上浮,蹙眉咳嗽道:“你——唔。”
  赵彗之深邃冷峻的眉眼在他颤缩的瞳孔中放大,施施然从容地夺走他慢了一拍的心跳。
  少年湿漉漉的嘴唇几乎是用咬的撬开傅润的齿关,不待其反应便渡过来一口温热的空气。
  “咳、等——”傅润想说他虽然身体不如往日,但憋气尚能坚持一盏茶,根本没有吃进河水……
  赵彗之神情紧张,略退让一拳距离打量青年的脸色,见他双眸失神,又立刻吻上去渡气。
  傅润起初还打算解释,很快被亲得腰软乏力,不能思考。
  他渐渐意识到这是在做什么,脸热心慌,当即轻轻地咬了一口。
  赵彗之眼底幽灼,并不在意被咬破的嘴角,盯着傅润的眼睛问:“陛下感觉如何?”
  感、感觉如何?
  什么的感觉?
  傅润坐在赵彗之的大腿上,身后是灰蒙蒙蜿蜒的山峦,前方是熊熊燃烧崩塌的御船。
  一种万不该有的松懈和依赖从迟钝的心脏涌至眼眶,好险被他及时按回潋滟的眸底。
  他不说话。
  他的喉咙分明是干燥康健的,可他坚信嗓子被江浙的该满门抄斩的河水泡坏了。
  一定是被泡坏了。
  他不说话。
  “……”赵彗之轻咳一声,熟稔地摩挲傅润的手腕,又脱下他满是河水的靴子和长袜、帮他焐热冻得莹白失血色的脚腕,“见你落水,我读过两则救助落水者的笔记,但如何渡气……”
  是第一次。
  少年的脸上难得流露窘迫,目若寒星,见而怜爱。
  傅润倏地回神,抿唇吞咽喘息,手指动了动没挣扎,半垂着眼看向赵彗之握住他的脚踝的手。
  那只常常用来握剑的手缠绕着纱布。
  纱布被血水浸透,溶化的敷药散发出苦涩的疮药气味。
  他不说话。
  他说不出话。
  夜雾漫漫,太监宫女们惊呼叫嚷的声音此起彼伏,整个河段的漕军都聚集起来边救火边寻人。
  “陛下啊……陛下……”王长安凄厉的哭声尤其清晰突出。
  傅润听得心烦,冷冰冰地扯了两下少年的衣裳。
  “怎么?”
  “……没什么。”傅润捻了捻湿润的指腹。
  他忽然生出赦免赵彗之的念头。
  不然就……算了吧。
  虽然身为天子,被一个还不满十八岁的少年这样那样地弄了一夜是极大的羞辱。
  不可饶恕。
  那日清晨他满殿寻第二只木盒时恨不得生啖赵彗之的血,再剁了那根东西喂狗。
  即便宽恕,理当打赵彗之九十七下板子——不,他才不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