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闭眼假寐的赵坼猛地睁眼,犹豫半晌,手持玉牌低头低下半寸。
  观望赵坼态度的武将便如山倒,你看看他,他瞧瞧另一个,静默不言,暗暗等李党出头。
  李相岿然不动,左面颊颤晃两下,喟叹道:“陛下息怒。先帝既托梦陛下诏废太子入京休养,难道就不曾说起当年谋逆案的疑点?废太子在东都招募兵马,是有元总兵的虎头牌的。”
  站在伯父身后的户部侍郎元应善神色一凝。
  元勉的“病”随北海军运粮到河洛的消息而止,一夜之间痊愈了,京都人人称奇。
  他是西北汉子,七十岁的古稀老人,个高脸长,鬓须全白,嘴唇薄且发紫;脖颈与耳根连接处婴孩巴掌大的疤,乃是四年前谪居安南被当地毒虫瘴气腐蚀留下的痕迹。
  “陛下,臣确实、”元勉的言语举止依旧看得出四十年前状元郎的风采,内里精神则很不济,慢了两拍才收回瞟觑李相的视线,舔了舔灰唇,含糊道:“臣愧对先帝。臣……无话可说。”
  傅润一直摸不准元勉的立场,幽幽叹息,命太监倒茶与他,“本兵吃碗茶罢。”
  元勉患有消渴症,颔首谢恩,竟当即一口饮尽,有如无知小儿。
  此情此景教守在殿外的元霄济好一阵心酸!
  陶先趋步上前,持玉牌说:“先帝驾崩前,业已赐元尚书归京复职,陛下当思量其中深意。”
  此话一落,李相捻须微笑。
  有些鬼头鬼脑上赶着巴结李家的文臣缩回伸长的脖子,“鱼贯而出”,纷纷进言。
  傅润用手掌撑按隐隐作痛的额头,时常觉得底下不是他傅润的臣子,倒像长舌白面的无常。
  殿内四角置蟠龙吐珠双层银熏炉十八座,檀香袅袅上升,浓郁香涩,熏蛰弱者的眼睛。
  一步也不可错,半步也不能退让!
  忽然,殿外一片死寂的青袍堆里自发让出一条窄路,李轩昂直视前方阔步往殿内走。
  傅润坐在最高处,见那些臣子始终低着头,冷笑道:“滚出去。还未轮到考你的政绩。”
  李轩昂一双黑眸光焰如炬,直勾勾盯着傅润的脸看。顽固,冷毅,疯癫,无畏生死。
  傅润不免有些心慌,垂眼摩挲玉扳指,朝霞在眉眼间影影绰绰闪烁。
  还是李相轻咳一声破僵局。
  自有许多“走狗”打圆场,可惜目光短浅,居然就此揭过废太子傅瑛的事,顺了傅润的心意。
  “宣杭州令、嘉兴令、余姚令……入殿。”刘福唱念道。
  李轩昂忽而嘴角上翘,仿佛卸下什么重担、又决心做成什么荒唐事,转身出殿,再随同僚跨门槛一道进来,几步来去,离那龙椅忽近忽远,稽首行礼时换成另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
  傅润烦得很,不知这李轩昂在浙江吃了什么江湖郎中的药,非但此次大朝无意援救他于李相党的威逼胁迫,次日、后日乃至相当一段光景里,李公子一改年少时混账张狂的作风,明着违逆父亲李季臣,数次同江修夔与陶先等人角力。
  文坛所谓南江北许,江太傅听说李轩昂是前首揆许扬石的弟子,几次考校他经济文章,渐渐心生好感,与傅润私下商议政事之余,偶尔也提两句李相家的“逆子”,面带笑意。
  “可惜老臣早早发了誓,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为社稷苍生舍命相搏,终生不再收亲传弟子了。”
  傅润愈发郁闷不乐。
  纵然再讲李轩昂曾经对他做的可恨勾当,恐被太傅劝谏“为人君者能宽会让”云云。
  让,忍让忠臣的无心过错;宽,宽待汲汲于利者和小人的图谋。
  “孤明白。先生却不明白。”傅润神色淡淡的。
  无独有“偶”。
  陶先几日里气个仰倒,在家边喝药边骂“自家推倒自家墙”、“有这种儿子不如养头阉猪快活”,不料李相就在门外与管家寒暄,因怕触怒上司,一不留神教药渣呛入鼻腔,马脸涨成猪肝色。
  “陛下,您是没看见,陶相公手掐着人中又吐又咳,抬眼撞见面色如常的李相,像是王八见水蛇、戏猴儿挨艺匠的打,哇地一口喷出好些脏东西——”内官监大太监王长全抿嘴笑道。
  刘福在门外就听见王长全的嗓门,一巴掌拍在徒弟小查子的脑袋后,自战战兢兢进去服侍。
  “哎唷,陛下,天热,您透透气!”刘福麻利地挤开王长全,殷勤摇扇,头发丝里汗津津发亮。
  傅润脚边摆有两盆冰。
  他搓了搓发寒泛粉的指尖,提笔在《通鉴》一页空白处接续太祖的书评。
  他明明觉得冷,冷极了,可是奴婢们觉得他热,生怕他不够热。
  太祖一生戎马,晚年读至“尔欲观曹公邪?亦犹人也,非有四目两口,但多智耳!”一则,涕泪俱下,旁批:
  [曹操为汉贼,人也。吾承正统,英雄耶?常有四目两口之感,实非人也。]
  与曹操征张绣事本无甚么干系。只是孤家寡人心怀凄恻,别有所指。
  [此乃我太祖皇帝戊戌年病中语。]
  写罢,傅润心头百转千回,搁笔歪在引枕上歇息。
  天下数千万人口,若有一个知他心意——
  王长全瞟了刘福一眼,不甘地说:“唉,咱们公主在陶府将受累了。”
  傅润闭目养神,半晌抿唇迸出一字:“……滚。”都滚。
  *
  日暮时分京都下起小雪来。
  天阴云低,虱子似的雪籽扑簌追逐宫人扫地的竹帚和裙摆。
  庑殿飞檐,碧瓦朱墙,楼阁廊宇,一幢幢、一间间在灰绿色的光线里干枯腐朽。
  后宫只有两处地方稍有人烟,一是靠近明堂的寿康宫,一是与冷宫毗邻的太妃居所。
  穿纻袍的太监们在疏阔的宫道间来回蹿,无论什么要紧宫务都不肯松口放人,抓住一个还在外头的宫人便拉到就近的宫殿内一顿打骂收拾,尖声命他过了今夜再回去复命。
  敲梆子的声音融化于沙沙坠落的雪,一声声随风飘远,黑夜紧随其后,张开利口砰地降临。
  赵彗之坐在髹漆小圆桌旁用膳,听见沉重的脚步声,侧目看向殿外,又屈指敲击桌面。
  一炷香前方嬷嬷和秋芙去内官监取夏季的衣裳,还未回来。因他从来只穿男子装束,尚衣局须得另填一份册子备案,又请五位掌事查验,以免再出现去年混淆了陛下和皇后的常服的情形,费时费力,一时半会办不完。
  长乐宫此刻只剩下他和蹲在小厨房烧火的太监李海安。
  赵彗之挂念晾在桌案上的人物画,起身往书房走,目光在画中人物身上稍有停顿,按下犹豫,仍用干净素帕擦拭木卷轴。
  离上次见傅润不过二十余日,应该是不会这么快又来——
  半掩的宫门被谁推开,挂在门后的横木“哐啷”一声滚地。
  不好。
  赵彗之正要出去,余光瞥见另两幅写有“大不敬”文字的书法帖,卷起来的功夫,傅润就到了。
  傅润:“果然在这里。”
  赵彗之:“……”
  烈酒濡湿傅润的衣襟,柔软的织物服帖地勾勒下颌和肩颈的弧度,扑面而来辛郁苦涩的气息。
  他摘下沾雪发潮的月白色紫藤斗笠,露出一双微醉发饧的美目,摇摇晃晃朝赵彗之行夫妻拜礼。
  赵彗之攥紧画着醉鬼本人的卷轴,腿脚像扎了根,冷漠的神情在摇曳的烛光中难辨真假。
  “暮春好大的雪,我想你或许怕冷,”傅润轻笑,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雕刻羊卷毛纹饰的绯玉暖炉,“这是茀林的斡脱商人带来的,他竟敢问孤要三千两钞!我本不欲买下,不过它实在漂亮。”
  赵彗之没有接。怕冷的明明是——!
  傅润伸手拽赵彗之的玉腰带,懒洋洋地趴在他怀里软骨头似的往下滑,每说出一字、咬一回空气,温凉的嘴唇擦过僵硬紧绷的胸膛,闷声问从前赏的玉佩都放在哪里、为什么不用。
  赵彗之:“……”
  “孤明白。你珍惜得很,是么?三年前你同魏安国的女儿一同入觐,我看你盯着我腰间的螭虎蓝田玉佩出神,我想你一定喜欢这些东西。除了那一件,母妃留给我的,孤一件件都给你了。”
  赵彗之闻言一怔,揪傅润起来的手只用三分气力。
  红烛。飞雪。两颊含情,无力抵抗,吃吃地笑唤他“彗之”的美人。
  少年郎自诩问心无愧,就这么垂眸对视,须臾间难免心猿意马。
  不想傅润是见好不肯收的天下第一无赖,抱紧赵彗之,趁机抢夺被他藏在身后的卷轴。
  自古帝王薄情重欲,不清醒的时候尤是,想要的从不忍,拿就是了。在他,全天下都是他一个人的。
  木卷轴的红系绳松松垮垮,傅润拇指一推就散了。
  三尺长的人物画徐徐展开。
  眼前有一层水雾和一双带薄茧的大手。
  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