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得了吧。”何岭南朝他压了压手,“我可不乐意再睡病床。”
  “也是。”秦大海松开高凤娟,重新倚好靠枕。
  何岭南扫了眼秦大海脖子上变紫的骇人淤血:“没少挨揍?”
  “挨揍?”秦大海瞪圆眼珠一拍被单,“你别不信,要不是你高姨拦着,我两拳就解决那新缇鬼!”
  何岭南看向高凤娟,高凤娟迎上何岭南视线,嘴角堆出一个尴尬的笑。
  秦大海来了劲儿,举起拳头邦邦凿空气:“我也是练家子!不看看我儿子是谁!我这几拳下去能打死他!”
  转头又提溜起高凤娟的手:“凤娟你说,那人是不是打不过我,吓跑了!”
  秦大海年轻时候就喜欢吹牛,现在这毛病也没改,高凤娟看着这老头儿瞪起牛眼珠说的有鼻子有眼,不想揭穿秦大海,顺势点点头:“对,你可厉害了,那人害怕你。”
  何小满拉来椅凳,坐到她旁边,亲亲热热地揽住她胳膊:“姨,你为啥不接电话,我着急死了。”
  不接何小满电话,是刚出警局那时。
  高凤娟笑意僵在脸上,心里压得难受,没去看何小满的脸,只低着头道:“对不住你俩。”
  病房在她说完话之后变得安静。
  少顷,何岭南开口:“李婶,当年那人是到玉米村寻仇,杀我爸一个不解恨,特意来斩草除根。要不是你跟他说,我和小满是你家孩子,那人就把我俩一起杀了。”
  身体的疼痛、心口的后怕猛地一顿,高凤娟感觉到自己某处有什么东西忽地打起颤,鼻子泛上酸楚,她抬起头,看向何岭南。
  这小孩和十几年前一样,眼睛长得最好,该白的地方白,该黑的地方黑,看着格外有神,像他爸何荣耀。
  高凤娟的嘴唇动了动:“警察同志说,凶手已经死了,不给立案,婶现在才想起来帮你们……来不及了啊。”
  “能帮。”何小满忽然道。
  何小满看了看何岭南,继续道:“凶手没死。”
  新缇。
  首都正处在雨季,几分钟前还艳阳高照,一片云飘过来,天没来得及氤成乌色,雨点便已噼啪落下。
  郊区,某私人医院。
  病床上的阿伦紧皱眉,摇了摇头,抬眼看向自己面前的秦勉:“我想不起来,想不起来要跟你说的事……”
  “断裂的,没用,除非我们找的那个人。”阿伦喃喃念着,神色越发显得困惑,“究竟是什么断裂,什么没用,找什么人,我记不起来。”
  秦勉:“你别急,先好好休息。”
  阿伦妻子走上前,将阿伦后背的靠枕扶了扶,柔声道:“医生说过,车祸造成了短暂失忆。过一段时间会慢慢恢复,急不来——”
  单人病房房门被推开,一个皮肤偏白的新缇长相男人走进来。
  这人看上去四十多岁,穿着一身运动服,衬得鼻梁上偏商务款的金丝眼镜格格不入。
  阿伦盯着男人冷哼一声:“辅佐官怎么有时间来这里?”
  阿伦妻子却立即起身,将椅子让给对方:“您坐。”
  男人摆了摆手,面向秦勉:“就是你找的医生救了我外甥女?”
  阿伦妻子连连点头,回过身向秦勉介绍:“这位是帕他空,前总统竞选辅佐官。”
  “前总统这一届没连任,所以我现在算无业游民。”帕他空向秦勉伸出手,“我是你的粉丝。”
  秦勉接住帕他空的手握了握:“荣幸。”
  帕他空和秦勉寒暄一番,转身看向病床上的阿伦:“学弟,还在气我当年没推荐你?”
  “怎么会。”阿伦冷哼。
  “再往上,你未必开心,你向来不喜欢坐办公室……”
  “可我依然被当成你们党派的爪牙,”阿伦打断对方,抬起绑着石膏的手臂,“差点就被汽车炸弹炸死!”
  阿伦妻子牵住他另一条手臂:阿伦……
  阿伦拍了拍妻子的手背,看向帕他空,音量缓下来:“您还是别来找我了。新总统和野象纠缠不清,野象最擅长搞炸弹袭击,我可不喜欢被炸死,多难看。”
  帕他空微微扬起下巴,挺直后背,从椅子上站起来:“祝你早日康复。”
  阿伦妻子将帕他空送到病房门口:“抱歉,阿伦头部受了伤,脾气变得更古怪……”
  “阿伦说的对,”帕他空道,“他因为党派争斗遭受无妄之灾,我这段时间还是不来打扰他了。”
  说完,帕他空看向仍留在病房里的秦勉:“冠军,我们稍后见。”
  “稍后见”,是新缇人常用的临别语,本没有特别含义,秦勉心头却浮现一丝异样。
  眼中异物感依然没有好转,眼底像藏着一颗揉不出来的石子,随眼球转动一刻不停地磨擦角膜。
  下午五点,阿伦女儿来探望父亲,认出秦勉,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熊玩偶送他。
  临别,阿伦妻子将秦勉送到医院楼下:“阿伦这边,你不用再来探望他了。”她的视线落在秦勉手中的毛绒玩偶上,又道,“玩偶可以安装电池。”
  秦勉反应过来,微微用力握住手上的玩偶:“阿伦遇到这种事,我很抱歉。”
  阿伦妻子笑了笑,抬起双手在眉心合十:“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她长舒一口气,走回住院部大门。
  丈夫车祸前交代要给秦勉的东西,借由女儿的手,交给了秦勉。
  她回到病房,女儿正在给阿伦展览作业纸上的工整字迹。
  她走过去,摸了摸女儿的头:“中午学校食堂做了什么饭?”
  女儿仰起一双大眼睛盯着她,似乎很是为难,半天才道:“妈妈,我中午没吃食堂,舅舅带我去吃披萨了。”
  阿伦妻子摸在女儿发顶的手一顿,面色登时僵住。
  车门敞着,等在车里的车厘子将靠背完全降平,躺在驾驶位上打囤。
  秦勉扳开玩偶后背的电池槽,适配电池型号相当常见。
  车厘子张着嘴,一个长长的呼噜,气卡住,半晌,遭电击一般弹起来,唰地掏出手枪,视线和枪口一起左右瞄瞄,看清后座的秦勉,放下枪道:“出来了不叫我?”
  “刚出。”秦勉撩起眼看他,“回俱乐部。”
  医院到市中心俱乐部近一小时车程。
  秦勉侧过头,将视线投到车窗外。
  一间寺庙闯入秦勉视野。
  他曾经路过这间当地寺庙一次,那时是夜里,此刻从刺痛的光线中瞥去,寺庙石门上攀满神佛鬼怪,烈阳之下,鲜艳的釉色几乎要流淌下来。
  秦勉拾起挂在T恤领口的墨镜,戴在脸上,刺痛感顷刻间减弱。
  他掏出手机,想打给何岭南。
  手指悬在屏幕,最终没拨。
  眼睛看不清,削弱了他的意志力,他必须先解决何岭南的噩梦。
  “嗡——”
  手机贴着他的手掌开始振动。
  来电显示出“斯蒂芬李”。
  黑屏映出秦勉抿成直线的唇,他抬手,摁下接听键:“斯蒂芬?”
  “公开课顺利么?”
  “托您的福,很顺利。”
  “前几天感冒,担心传染你,就没联系你。现在有时间吗?”
  “您在家?”
  “在,”斯蒂芬李在电话里笑起来,“沏好外古的茶等你。”
  斯蒂芬李别墅。
  浓郁的茶香蔓延到门口。
  茶与茶之间的气味是有区别的,秦勉曾在茶山上追了那么久的旅游巴士,没有机会喝,便故意在山顶富丽堂皇的茶馆门前逗留,嗅一嗅天价茶叶的气味。
  即便多年不见,这气味依然熟烂于心。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不过是稀少的产量和奢华的包装,才让富豪们趋之若鹜。
  偏厅里只有斯蒂芬李。
  沏好茶,亲自把茶杯递向秦勉。
  秦勉前倾上半身,双手接过杯碟:“没见您的管家。”
  “叫他做些烟花。”
  “您还有烟花生意?”
  斯蒂芬李笑起来:“他自己做着玩,有节日时拿出来在船上放一放。”
  “希望有机会看到。”
  秦勉说完,端起茶杯,茶水浸润嘴唇,忽然听到斯蒂芬李道:“会有机会,幸运号是我的船。”
  捏在茶杯边缘的手一绷,水温通过紫砂杯壁传到秦勉指腹,他将茶杯放回茶台,脸上作出竭力克制表情,像诧异之下组织不出语言,掐好时机道:“赌船……在新缇不违法吗?”
  “违法?”斯蒂芬李点了点头,“违法。在新缇这个地方,所谓违法,指的是不能给普通人分一杯羹的生意。我既然同意你这个月在地下拳场坐庄,自然不能继续瞒着你……”
  斯蒂芬李嘴角的笑意蓦地止住,眉梢抽搐,抬手摁住太阳穴。
  多半是刚才发笑引起了神经痛。
  秦勉打量着斯蒂芬李,这人本就消瘦的身体比上次见更瘦,徒有一副高大的骨架,配上灰白的脸色,如果将木乃伊身上的纱布一圈圈解下来,看到的干尸似乎就该是斯蒂芬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