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你跑吧!”秦勉的吼声在他身后响起,“你要是再也不想见我……你就跑吧!”
  耳膜一振,何岭南脚步慢下来,他从未听过秦勉发出这样的声音,字里含着血,劈开风雪。
  他感觉到秦勉在恐惧,极度恐惧。
  脑中嗡嗡乱响,像一台吸尘器抄起吸口,将他的魂魄从肉身中剥离,他听着秦勉的吼叫,回音变得忽近忽远,眼前光束一跳一跳地闪烁,模模糊糊听见自己的声音:“你跑吧……”
  “你跑吧!跑啊!”
  声音猛地清晰,音量震耳欲聋,耳朵一时不能适应,整颗头完全不能主动去思考。
  确实是他自己的声音。
  九年前,外古,在那个只有两层楼的外古医院。
  吴家华兴致勃勃地研究接下来用几个机位拍摄病房里躺着的少年——刚刚拿匕首割了喉咙,被何岭南抢回一条命,还没苏醒过来的少年。
  风呼呼地在窗外嚎叫,咽下太多尼古丁的肠胃闹腾着抽筋,何岭南惦记着吴家华的人脉,惦记这少年回国必须要用的证明还巴巴指着吴家华去办,嘴上一面说着服帖的软话,一面时不时瞥向病房。
  他站的这地方看不见病床,他想站到能看见病床的位置,可他不能动,吴家华的手正在他肩背上黏黏糊糊地揉搓,他不能将吴家华的手扒拉下去,任何会惹吴家华不快的事,他都不能干,他不能拿秦勉冒险。
  小蛮子再早熟,在他眼里依然是半大的孩子,这孩子吃这么多苦,他想把小蛮子带回家,好好重养一遍。
  终于应付完吴家华,脸也笑僵了,迫不及待走到病房正门口,探头去看。
  病房对面就是男厕,消毒水气味混合着厕所几天没打扫过的臭味,充斥鼻腔。
  病房里的被子掀着,露出床单上皱巴巴的褶皱——本该躺在这张床上的秦勉不见了。
  何岭南扑进病床,一把抓起被子,确认病床上的每一寸,没有,秦勉没在。
  眼睛和眼眶之间似乎产生松动,风顺着缝隙吹进来,眼球冰冰凉凉,何岭南倏地抬头,看见窗——打开的窗。
  一个猛子扎到窗边,从二层楼往下看,不远处有个穿病号服蹒跚奔跑的影子。
  悬着的心这才往下掉了掉。
  何岭南向后侧了侧头,是个只完成一半的转身动作,他最终放弃从楼梯走下去,图节省时间,大致扫了眼楼下厚厚的白雪,一脚踩上窗台,在背后外古护士的惊叫中直接迈另一条腿向前!
  一跃而下!
  根本没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的时间,所以也没来得及害怕!
  着地时摔了一跤,倒下时冰面狠狠刮过脸颊,也顾不上这疼那疼,何岭南手一撑脚一蹬,几步跑得像猩猩,朝秦勉追上去。
  边追边喊,叫一口零下的冰雪岔了气,腾出一只手怼在自己肚子上,继续跑。
  眼看要追上,前头的少年跑进小巷。
  跟着小蛮子拐了几条岔道之后,何岭南速度慢下来,他方向感不好,这破地方他没来过,几次看不见小蛮子身影,着急忙慌追上去,心里越发慌,被甩下是迟早的事。
  八成是秦勉刚醒时听见吴家华那老登叨比叨了,宽慰的话本来就苍白,更何况嵌在琪琪格去世这么个节点。
  钝痛沿着脚心窜进骨头,手上仿佛依然沾着秦勉热乎乎的血。
  不管有什么苦衷,他和吴家华是一伙的,他也是利用秦勉的人。
  被这股绝望击得一下子难受起来,岔进肚子的这口气在肺腑里乱搅,疼得再也跑不动了,眼前一阵阵泛黑点,何岭南深吸一口气,朝着即将没影子的病号服喊:“你跑吧!”
  “跑啊!你要是能跑出这个贫民窟!不当黑户、不去矿里当童工、不挨饿,不受冻……你要是再也不想见我,你就跑吧!”
  风太大,眼泪被原样吹回眼眶,鼻涕刚一淌出来就被冻上,连着鼻腔一起冻上。
  天道好轮回,九年前他追上了他的小蛮子,今天,小蛮子也追上了他。
  都怪乌城的风,嗷嗷叫唤的小调儿和外古忒像。
  巨大的力量迎面轰过来,这个拥抱的力道过于彪悍,以至于只剩下疼痛。
  秦勉抱着他,这副胸膛里的心紧紧贴着他,一下下,蓬勃有力地跳。
  哎呀,这他妈。
  何岭南捂着脸,在心里骂:苍天饶过谁。
  第58章 驯养是什么意思?
  风越吹越大,何岭南往前走一步,赶上风口浪尖,被风吹的倒退三步。
  脸上泪痕变成冰刀,脸麻,鼻子也麻。
  再哭下去说不定得冻伤,何岭南站住脚,回过头看身后一步远的秦勉:“你有没有纸?”
  秦勉迟迟顿顿,半天摘下身后背包,拉开外侧拉链,抽出一包湿巾,抠开盖,扯半天没扯出来,撕坏包装好不容易拽出一张湿巾,湿巾被冻得邦邦硬,在秦勉手上僵得溜平溜平,像死了三天一样,根本擦不了脸。
  秦勉大概看出湿巾不能用,快走两步,将那湿巾丢进垃圾桶,然后又退回何岭南身后,错开一步的位置。
  像那只叫伯爵的野猪,警惕、怕生,不能跟人类并排,但时不时在他身后不打扰地跟一段儿。
  这样的天慢慢走,脸扛不住,何岭南小跑起来,跑出一段特意回头看看,确认秦勉跟上,再继续带头往前跑。
  跑回医院,跟护士长请假,延长外出时间。
  这是开放病房患者特权,可以请假,家在乌城的,周末还能回去探望亲人。
  带着秦勉重新往住院部大门走,那纪托铁杆粉大爷一个猛子冲到他们面前,眼珠往上一翻,直不楞登栽地上!
  自从大爷出了封闭病房,每天都得在何岭南跟前搞这一出。
  大叔死在这挡路,秦勉站住不动,转头看向何岭南。
  简直能看见秦勉脑壳上闪烁出一个问号。
  大叔装死中途,瞄见秦勉的脸,突然一骨碌爬起来:“哎?你是不是、是不是……”
  何岭南屏住呼吸。
  “纪托!?”大叔欢喜道。
  好好好,不愧是病人。
  何岭南挡在秦勉身前,问大叔:“你早上是不是忘吃药了?”
  “哎?”大叔挠挠头,被问题逮走全部注意力,“没有吧?哎我咋没印象,我回去问问护士。”
  在室外不明显,现在站在秦勉身边,何岭南清清楚楚嗅到一股馊味——从秦勉身上传来的馊味。
  一个洁癖,闻起来居然是馊的。
  可乐提起过,秦勉刚见到花花时,花花被人戳瞎一只眼睛,脸上血肉模糊,还有严重的口炎,全身上下脏兮兮的,一股腐烂的馊味。
  理智知道秦勉这么大的人就算流浪也不至于像花花那么惨,不说别的,地球八十亿人,秦勉不说是这八十亿人里最能打的,也能排前十。
  “饿。”秦勉忽然开口,“哪里能吃东西?”
  医院附近有一家顶好吃的牛肉面。
  何岭南领着秦勉出了医院,马路对面就是那家面馆。
  风照之前小不少,雪倒是更大了。
  这天气,进屋第一件事就是赶忙儿关门,关慢了风潲着门口食客,人家得拿眼珠唰唰你。
  何岭南熟悉章程,奈何秦勉是个没眼力见儿的,没反应过来到门口得快走两步,愣是让前边儿开门的何岭南抵着门等他好几秒。
  何岭南顶着门口食客唰唰他的目光,走到离窗口最近的位置,坐下了。
  老板立即端着菜单走过来,何岭南稍稍一想,跟老板说:“他点。”
  不识汉字的秦勉皱了皱眉,下意识要推开菜单。
  “这是乌城,”何岭南在桌上叩了一下,“你再看看。”
  菜单是用外古语写的,即便像何岭南这样不认识外古语的也没事,名字上边还有图呢。
  秦勉重新低下头,望向菜单,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向拉面店老板,试探着用外古语说了话。
  老板也没露出什么稀奇表情,同样用外古语开始飞快地叽哩哇啦。
  何岭南猜老板在介绍每种面的特点。
  点好了,牛肉面上来得也快。
  里面加了肉,热腾腾的香气顺着鼻腔钻进去,从心肺到脚底板,感觉都暖和过来,活血化瘀。
  短短几个小时里,第一次看秦勉穿沾着酱汁的脏衣服,第一次看秦勉不刮胡子,第一次嗅到秦勉馊了——以至于何岭南第一次看秦勉吃东西脑袋都快掉盘子里时,已经没有心力惊讶了。
  短视频里刷到过一只猫,饿坏了,用嘴铲着猫粮吃。
  秦勉也和那猫差不多,没有停下来嚼一嚼的过程,就是不停往嘴里扒面,酱汁糊到脸上,无知无觉,只顾着吃下一口。
  何岭南怕他噎着,倒了一杯温水,放在秦勉手边儿。
  秦勉额头鼻梁下巴尖儿都冻得红彤彤,皮薄,现在都没缓过来。
  老板忙活完,坐到他们旁边的空桌上,点了一颗烟,何岭南招招手,老板眼睛笑成缝,也给他递来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