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不过这段话南玄自然是不会说的,免得世子听了不悦。
  不想谢枕川仍是微微皱眉,“薛伏桂不是说了她要静养么,这么多人去做什么?”
  “这……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南玄赶紧又补充一句,“老夫人顾及梨姑娘病情,也没让众人待太久,说了几句体己话,便让梨姑娘歇下了。”
  谢枕川沉吟片刻,未置可否,只是道:“行了,退下吧。”
  南玄正想着自己是否还要再说点什么,见世子处理完了公文,仍没有歇息的意思,也只好应了一声“是”。
  只是他才走到书房门口,谢枕川又道:“等会儿。”
  南玄赶紧又退回来,还以为要说宵夜的事,却听得世子道:“先前让人做的那枚香囊,今日送来了么?”
  前些时日世子亲自画了图样,让匠人打了一枚鎏金铜胎画珐琅的香囊,为了透香,世子光是画那幅图样便费了不少心思,总算是将那松鼠抱柿的图案和镂空结合得恰到好处;至于那匠人便更可怜了,平常都是在平整光滑的铜胎上填釉,为了制这香囊,得先在铜胎表面錾刻花纹,然后再在纹样的下凹处填施珐琅彩,还要避免高温烧制的纹样变形,所以才迟迟未能交付。
  南玄笑道:“前些日子做的那一批又烧坏了,好在今夜总算是制好送来了,奴才方才见您在忙,还没来得及说,这便去取来。”
  他前脚刚取来装来香囊的木匣递给世子,北铭后脚便进来了。
  他行了礼,迫不及待道:“大人,才用了两道刑,那冯睿才扛不住了,自己主动交代了不少藏匿银两的地方,卑职已经派人去查探,光是今夜能够确定的,便有这个数。”
  他还是第一次审数额这样巨大的案子,激动地比出一个“三”的手势,又惋惜道:“可惜这人身子骨也太弱了,我还没审完呢,便说不出话来了,仍是对不上徐玉轩那里的数目。”
  “总还要上贡些银两,”谢枕川自木匣中取出那枚鎏金铜胎画珐琅香囊,仔细端详着上面的纹样,确认没有一丝瑕疵后,难得高抬贵手道:“罢了,给他个痛快,留一具全尸吧。”
  “是,”北铭见大人似乎心情不错,又确认道:“可要伪装成自尽?”
  “不必了,”谢枕川轻轻拨动香囊上的机关,香囊球“咔哒”一声打开,又将先前配好的香料装了进去,“惠贵妃如今风头无两,圣上未必想彻查此事,既然还有数目对不上,便当是携款私逃了。”
  北铭应下,只是推门告退之时,带起一阵风来。
  灯火轻轻跃动,映在鲜艳的珐琅彩上,香囊上的小松鼠也泛出潋滟而灵动的光来。
  “等会儿,”谢枕川忽然又改了主意,“他不是喜欢谢罪疏么,也写一封,然后凌迟吧。”
  北铭一愣,不过他也觉得给个痛快太便宜这狗官,又从善如流地应下了。
  他左脚刚刚迈出院门,才发现门外有人。
  南玄已经在此等候许久了,幽幽地出声问道:“你觉不觉得,世子今夜怪怪的?”
  北铭被吓了一大跳,若不是听出是南玄的声音,只怕已经拔剑了,“你不在大人身边候着,到这里来做什么?”
  “嘘、嘘,”南玄就是怕世子听见,才特意跑了这么远,“你觉得世子今夜心情如何?”
  “时好时坏?”
  “*而且还……”
  “反复无常?”北铭下意识地答完,又自行否定了,“大人不是这种人。”
  南玄将世子方才的言行逐字分析,实在想不出是何等大事值得谢枕川如此挂心,焦头烂额、不休不眠。
  他第一次赞同起北铭的话来,“虽然世子平日不这样,但今天的确是反复无常,游移不定。”
  “大人一贯遇事果决,当机立断,怎么会如你我一般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北铭仍是不信,“照你所说,梨姑娘的毒有法可解,案件也进展顺利,甚至连公文也处理完了,哪里还有什么事可犹豫呢?”
  “该不会……”思及方才那枚香囊,南玄心中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猛地捂住了嘴巴。
  可怜的世子,遇到梨姑娘这样的木头脑袋,都已经要互赠香囊了,竟然连个名分都没有。
  南玄又想了想,若真是如他所想的那个名分,很难说清是有好还是没有好。
  方泽院中的灯火彻夜长明,而最终那枚香囊也未送出去。
  他以为自己还有时间,却像是有意要避开他似的,梨家的马车翌日一早便出发了。
  未能同行,未能赠礼,也未能告别。
  谢枕川握着那枚鎏金铜胎画珐琅的香囊,望着燕山的方向,并未思乡,却有相思之意。
  -
  半年后。
  谢枕川返京,向内廷递了折子,亲自向圣上禀报此事。
  震惊朝野的江南舞弊案终于水落石出,南直隶官场地震,一时之间,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冯睿才是首辅王丘的门生,王丘又是后宫最为受宠的惠贵妃王姜之父,王家虽无意为其翻案,但也不愿让濯影司如此轻易便下了自己的面子,才吹了一点风声,便有人跳出来弹劾濯影司此举有先斩后奏、公器私用之嫌。
  谢枕川早有准备,不仅将两淮盐运的私账递了上去,又将那几百万两的贿银亲自押送进了皇帝的私库,这一点质疑之声便也成了金水河畔的一点涟漪,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王家得势,可谢枕川也着实不是好招惹的,众人还在等着看濯影司要如何将内阁反咬一口,不想谢枕川却只是安常守分地点卯应卯,一连十几日,直到休沐,又纵马出了城。
  易鸿山地处偏僻,常人难以寻觅,更别提冬日大雪封山,连愿意进山的向导也没有。
  谢枕川却像是已将这条路走过千万遍似的,一步一个脚印地循着被积雪淹没的山径走去。
  北风萧瑟,碎冰扑面,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已经由明转暗,好在他提前备了提灯,仍旧步履不停,总算看到远处现出一点屋檐的痕迹。
  此刻风停雪歇,万籁俱寂,谢枕川提着那盏竹编提灯,脚步也渐缓。
  他看过无数遍易鸿山地理图,每隔半月便要提笔写信向师弟问她的近况,梨瓷所绣的那枚香囊更是一日不曾离身,可行至此处,却莫名生出近乡情怯之感。
  好在很快,笔直的一线黛瓦上,兀自冒出了一点红尖尖,紧接着,便探出一张冰姿玉貌的美人面来。
  少女刚刚经历了抽条,身形愈发高挑纤细,即便是身着宽大的火狐裘,也半点不显臃肿;脸上那一点婴儿肥虽然不见了,圆圆的眼睛里仍旧透出几分娇憨可爱,顾盼神飞之间,更显出艳色绝世的美貌来,宛若九天神女下凡,比那莹白的雪光更教人不敢直视。
  只是下一秒,这神女便被凡间的朔风吹得睁不开眼,连心跳声都听得清的冰天雪地之中,那道清甜如莺啼的女声正在可怜巴巴地抱怨,“绣春,我吃到了好多冰碴子。”
  谢枕川不禁失笑,又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踩了梯子上的新雪,似要爬下去,却在看到自己的一瞬间,停住了脚步。
  “谢大人!”
  她语气惊喜地朝自己招了招手,不过是刹那风吹,纤细白嫩的手指便被冻得通红。
  谢枕川运起轻功,连院门前的积雪都未踩坏,轻易便翻过了近六尺的院墙。
  他在她身侧木梯站定,伸出手,却又在半路凝滞,转而替她扶住了梯子,另一手从袖中取出一个温热的纸包,若无其事道:“山下买的煨芋。”
  第64章 表字
  ◎“是‘漱石枕流’之漱么?”◎
  梨瓷立刻“噔噔”爬下了梯子,惊喜地朝谢枕川——手中的点心扑过来。
  男子体温本就比女子略高,冰冷的手握住热乎乎的纸包,一下便暖和起来。
  她抬眸看向谢枕川的时候,眼睛仍是亮晶晶的,“谢谢谢大人。”
  那一身火狐裘光彩洋溢,却半点未夺去她风姿,整个人像是秋烟中盈盈摇曳的红蕖,眸光流盼之间又有一股乖得要命的稚气,是另一种美而不自知的潋滟可爱。
  “你慢些,”谢枕川提醒一句,又微微有些晃神,“阿瓷长高了不少。”
  梨瓷骄傲地点了点头,为了印证他的话,又特意往前走了一步,站到谢枕川面前来,原先她头顶不过到谢枕川胸前的位置,如今已经略略高出肩膀了。
  “再过几年,我是不是就会比你还高了?”她扬起脸,却见谢枕川微微垂眸,也不知在雪里走了多久,就连漆黑浓密的长睫毛上也挂着一点细碎的冰晶。
  谢枕川下意识地低头,两人挨得极近,不过三寸的距离,院墙挡住了朔风,回青橙花香混在雪里,格外沁人。
  他镇定自若地附和道:“许是如此。”
  梨瓷开心地笑了。
  见两人在院墙下说了半天,也没有要进屋的意思,绣春忍不住提醒,“小姐,外面风大,不如请谢大人进屋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