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谢枕川依旧没什么表情,手中还持握着这只八瓣杯,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柄上的如意云头平拇指垫。只是稍不留神,指垫便已经扭曲变形了,好在他手稳,八分满的茶汤才未溢洒出来。
他目光微沉,不知从何而来一股闷倦之意——原以为今日只有自己在外劳碌奔波,不想梨瓷竟然也在书院忙忙碌碌寻赘婿,一连“偶遇”了三人,当真是孜孜不倦。
梨瓷浑然未觉,还在一五一十地数着三人的独到之处,“我听外祖母说隋公子武艺超群,他似乎还擅蹴鞠,是圆社里的中流砥柱。我还未曾尝试过蹴鞠呢,诶,不知谢大人可会蹴鞠?”
“略懂。”谢枕川懒懒散散应了一声。
呵,蹴鞠,他十岁便玩腻了的东西。
“贺公子早慧持重,文章诗赋皆似锦绣珠玑,谢大人觉得如何?”
“或可。”
除了比本座年长两岁,书院课考成绩样样都不如自己,也能称得上早慧?
“程公子虽然武不如隋公子,文不如贺公子,但是其他条件好像都满足,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庖厨应当也不在话下吧?”
“未必。”
实在是梨瓷天真好骗,他竟不知这出身贫寒何时也算作优点了。
梨瓷说了半天,也未等到谢枕川一个肯定的答复,她将视线从自己的手指头转移到他身上,这才瞧见了谢枕川手中歪掉的杯柄。
她好心地将自己的八瓣杯递了过去,“谢大人,你的杯柄好像坏了,这样握着会烫到自己的,我这盏还未饮过,不如用我这一盏吧。”
谢枕川并未接过,只是弯了弯唇角,笑得让呆立在旁的南玄毛骨悚然。
不知为何,他心头那股烦乱之意更甚了,他试图说服自己,这不过是自己看不惯她傻乎乎的识人不清,可那股不悦却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头,挥之不去。
他抬眸望向梨瓷,神情晦暗不明,“无妨,这对仕女狩猎纹八瓣杯已跟了我有些年头,算是心怡的旧物了,怎能因杯柄坏了就弃之不用。”
如月华般绮丽的夜明珠光倾洒而下,那双湛深而清贵的凤眼中便透出几分熠熠生辉的凌厉来,勾魂摄魄,而又气势逼人。
梨瓷只顾着看那双眼睛了,她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将自己的杯盏又挪回来,顺口夸赞道:“谢大人真是长情重义之人。”
“愧不敢当。”谢枕川漫不经心应了一声,放下手中杯盏,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扶住杯柄,轻轻一捏,金制如意云头平拇指垫又恢复了平整。
“只是比上不足,”他这才抬眸,定定望向梨瓷,语意不明道:“比下有余罢了。”
梨瓷一直在将隋延、贺嘉石、程立雪这三人作比较,自然也当他所言上下是对这三位同窗的评价。
她眨了眨眼睛,诚心请教道:“谢大人在书院里可曾与这三位公子接触过,你觉得如何,哪位更好?”
谢枕川唇角弧度更深了些,语气却不咸不淡,“我在书院一心读书,不如阿瓷勤勉友善,也未曾与同窗往来。不过,既然答应了要为阿瓷相看,我自会去打听一番,届时再告知你消息。”
他顿了顿,目光微深,“只是,这也是有条件的。”
梨瓷好奇地问,“什么条件?”
“阿瓷可还记得要与我配合作戏之事?”
梨瓷乖乖地点了点头。
“画作被毁那日,南京守备冯睿才已经登门询问,更是步步紧逼,问我此番南下所为何事,我不得已,只能说要在七夕为有情人放一夜烟火,愿得以终成眷属。”
他并未曾向人言明梨瓷的名字,只是此时声音清透低沉,在夜色包裹下多出几分暗哑的温柔来。
听到“烟火”两个字,梨瓷的眼睛也像是夜空中骤然点亮的星辰,心中满是期待,只是很快露出一丝为难之色,“明日是乞巧节呢,我答应了要和两位姐姐拜月、乞巧、放河灯。”
谢枕川不说话,只是微微垂下眼眸。
梨瓷立刻于心不忍了,又想了想,折中道:“可以晚一点么?”
谢枕川状似不经意地“嗯”了一声,语气难得耐心,“我可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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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讨好谢枕川,冯睿才特意带人在七夕前一日将城内的灯会集市巡视了一番,确认一切布置妥当后,才满意地回了府邸。
进了府,他卸下了道貌岸然的伪装,搂着新纳的小妾靠在太师椅上,对站在一旁的心腹说道:“到底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这大名鼎鼎的濯影司指挥使也不过如此。对了,再过半月,江南科举的主考官便要定了,你去告诉徐玉轩,让他抓紧时间联系主顾,别耽误了正事。”
下属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大人,徐玉轩前几日因*出言不逊,得罪了谢指挥使,已被濯影司带走两日了。”
冯睿才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不过是些口舌之争,何必小题大做?你再去濯影司带个话,就说是我冯睿才的意思,让他们把人放了。”
“这……”下属犹豫片刻,硬着头皮回道:“不瞒大人,属下今日已经亲自去过了,濯影司仍旧不肯放人。”
冯睿才闻言脸色骤变,“怎么不早说?!”
下属战战兢兢地回道:“一开始听说是徐玉轩得罪了谢指挥使,而且传闻那位大人喜怒无常,杀人如麻,属下不敢妄动……”
“不敢妄动?”冯睿才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你是觉得本官就很好说话吗?徐玉轩经手了那么多账目,若是他在濯影司乱说了什么,你我谁都别想好过!你若是不给我把他弄回来,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名下属吓得浑身发抖,连忙道:“大人息怒!属下已想到一个办法。您不是说那位大人最近对广成伯府的姑娘很是上心,还要为她放烟花、办灯会。不如我们今晚就派人请来那位姑娘‘作客’,以此令濯影司放人?”
冯睿才眯起眼睛,伸手捏了捏怀中小妾的脸蛋儿,点头道:“这办法不错。最好把徐玉轩的妻女也抓过来,双管齐下,免得他在濯影司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手下为难地摇头:“大人,濯影司最近对西市书斋看得很严,徐玉轩的妻女也在此处,恐怕没办法下手。”
冯睿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大人没办法,小孩你也没办法吗?赶紧找人去办,要做得干净些!”
“是,属下这就去办。”那名下属连忙应声,匆匆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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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已至,今日撤了宵禁,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挂了彩灯,富贵人家更是扎起了高高的彩楼,楼檐下缀满了五彩斑斓的花灯,映得整条街道如同白昼。
此时天色渐暗,街市上灯火通明,人潮涌动,除了年轻的姑娘和郎君,还有叫卖河灯、巧果和金凤花的小贩,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知道小姐今日要出门,绣春一早就备好了要穿的衣裙,月白色绣重瓣莲的浮光锦襦裙,细密的银线金丝闪烁出潋滟波光,华灯之下,光彩动摇。
梨瓷穿戴好衣裳,随意簪了支珍珠累丝凤钗,和两位表姐在府中拜月乞巧,然后又一起出门去放河灯。
还未行至金陵河畔,三人已被路边的灯市摊儿吸引了目光。
此刻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候,掌柜的迎来送往,忙得不可开交,一盏盏精致的河灯被取下,又挂上新的。灯纸上绘着各式图案,莲花并蒂盛开,鲤鱼成双成对,喜鹊登枝报喜……实在琳琅满目。
周泠挑了一盏莲花灯,周滢则选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兔子灯。轮到梨瓷时,她左看右看,实在难以抉择,干脆一口气买了三盏。掌柜的见她出手大方,还笑眯眯地附赠了一只竹篮,方便她提灯。
金陵河岸边早已挤满了人,河面上漂浮着无数盏河灯,烛光映照在水面上,仿佛天上的星河落入了人间。
梨瓷怕人挤坏了河灯,小心翼翼地拎着竹篮,在两位表姐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到了河边。
她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将第一盏仙鹤灯放入水中,轻声许愿:“愿家中长辈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紧接着,她又放下第二盏葫芦灯,心中默念:“愿谢大人的案子平安顺遂,早日查明真相。”
烛光摇曳,映得她的脸庞格外柔和。这两盏河灯像是感应到了她的诚心,顺流而下,稳稳地漂向远方。
轮到第三盏灯时,梨瓷微微抿唇,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许愿:“愿我能在三位公子中挑选出称心如意的赘婿,听我的话。”
说完,她睁开眼,紧张兮兮地看着那一盏锦鲤灯,然而事与愿违,“锦鲤”刚游到河中央,就被河中的暗漩卷了下去,沉入河底了。
两位表姐早已经放完了河灯,见状忍不住掩嘴轻笑。
周滢更是打趣道:“阿瓷不会是许了三位夫婿吧?织女看不过去,才让河神卷走了你的灯。”
“才不是呢,”梨瓷不服气道,自己明明只许了一位,“一定是这盏河灯做得不够好,我再去买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