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周泠伸手作势去拧她的嘴,“编排我也就算了,连阿瓷也不放过,实在可恶。”
梨瓷也在一旁捂着嘴笑,“就是啊,万一那位公子就喜欢滢表姐这样古灵精怪的呢?”
三位姑娘笑闹作一团,先前的阴霾已经一扫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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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贤书斋的那些画作虽然入不了谢枕川的法眼,但回到方泽院,他难得又有了闲情逸致开始作画了。
南玄正在书房的多宝槅子上擦拭并不存在的灰尘,他偷偷往桌案上瞅了一眼,见世子正在用那位表小姐所赠的画锭,作一幅丹柿图。
只见枝头丹柿圆润饱满,色泽鲜艳不一,大部分仍是藤黄,零星几个已近曙红,只南枝上挂着的那个蒙蒙凝着一层白霜,一看便很甜蜜。
世子以往只画墨画,今日居然一反常态开始画丹青了?
南玄心中惊讶,又见这画纸上红红绿绿全都有,大人的心情应当也不错,便道:“世子,梨姑娘想请您去嘉禾苑一趟。”
谢枕川却并未理会,只垂眸看着眼前画卷。
枝干的疏密有致,丹柿浓淡相间,他仍觉得缺了点什么,又在南枝上信手添了只张牙舞爪的小松鼠,这才道:“什么事?”
赭石藤黄调出松鼠毛色,散锋干笔画出蓬松大尾巴,还特意在脑袋上留出了空白的条纹。
“好像是府里要办赏画的雅集,她请您过去帮忙拿个主意。”
拿什么主意,选那副小鸡啄米,还是披红戴绿的仕女图?
谢枕川看着纸上的湿墨,随手将画笔搁在了笔山上,“罢了,左右也要等这第一遍墨干,过去看看吧。”
第24章 补画
◎轻描淡写又谨小慎微地扫去纸上附着的青色斑驳。◎
送走了两位表姐,梨瓷便让绣春将自己库房里的藏画都找出来,最要紧的就是那幅自己从山西带来的苍云子的画。
这幅画原是自己初来应天之时,父亲为外祖准备的礼物,只是最后在母亲的强烈要求下,改为了别的厚礼,这幅画就仍由梨瓷继续保管。
由她保管的后果也是显而易见的,当绣春小心翼翼抱着锦盒从库房里走出来,又屏息凝神将画轴在小姐面前展开时,就没忍住,接连发出两声惊呼。
“哇……”
“啊?!”
哪怕已经见过很多遍了,梨瓷也仍然会惊艳于此幅笔墨,与有荣焉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
“好看自然是极好看的,”绣春点点头,伸手指向右下方一块山石道:“只是小姐,这里怎么有一块绿的?”
“许是青苔?”这幅画许久未曾打开过了,梨瓷也不是很确定。
绣春试探性地问,“会不会是今年梅雨时咱们忘记晒画了,长霉了?”
梨瓷立刻睁大眼睛,凑近看了又看,这才不忍心地点了点头,“好像是的。”
“这可怎么办啊?”绣春立刻慌乱起来,就算老爷疼爱小姐,但这幅画可不同于其他的死物,对老爷是有重要意义的,若是知道被毁损至此,小姐少不得也要挨一顿罚。
梨瓷虽然也很着急,但情绪还算稳定,还顾得上安慰她,“没事的,肯定能想到办法的。”
绣春满怀希望地看着自家小姐,只见她胸有成竹道:“既然谢徵哥哥会画画,不如请他来看看吧。”
这么大的事儿,谢公子能行吗?
绣春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赶紧去请人去了,她怕一开口就吓跑了谢公子,南玄问起还,还特意只将话说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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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枕川是第一次来梨瓷的嘉禾苑,大约是借住的缘故,苑中并未像他所想朱甍碧瓦,雕阑玉砌,与府中别无二般,只院中种了一片极为难得的金棱边紫兰,幽香凌桂,劲节方筠,此时已临近黄昏,金棱边映着霞光,将兰花染成了绚丽的紫金色。
他推门而入时,梨瓷正托腮支着头,百无聊赖靠坐在桌案上,面前摆着一副画,见自己来了,仿佛是见到了救星,立刻站了起来,兴奋地挥了挥手。
豆青色的软烟罗宽袖往下坠了坠,露出一截莹白得发光的手腕,“谢徵哥哥,你总算来了!”
谢枕川微微移开眼。
他上次见到梨瓷这样的眼神,还是在赏花宴上,她六神无主做不出诗来的时候。
看来此事绝非挑画那么简单,不知她这次又闯了什么祸。
谢枕川并未急着上前,而是停驻在门口,凉凉道:“时辰不早了,为免损阿瓷清誉,我就不入内了,有什么话,就在此处说吧。”
梨瓷高高举起的手一下子就垂了下来,眼神像是受伤的小鹿,“我是想请谢徵哥哥来帮忙看看这幅苍云子的画。”
苍云子?
谢枕川来了些许兴趣,信步走到桌案边,低头一看,又不死心地凝神再看。
苍云子笔势圆转,浑然天成,尤精于佛道、神鬼、人物,再看此画上的神仙像,笔触豪放恣意,衣带有如迎风飘举,其姿飘逸灵动,是多少人穷其一生都不可企及的境界。
梨瓷有些好奇地看着谢枕川面上变幻莫测的神情,“谢徵哥哥,这幅《摇钱树下财神爷问金蟾》的画儿如何?”
虽然难以置信,但谢枕川还是尽量尊重事实,有些艰难地开口道:“……的确是苍云子之作。”
山石上植摇钱树,树下立着财神爷,怀抱金元宝,树根处还趴着一只三足金蟾,如此一番不可言状的情景,被苍云子画来,便活生生地沾上仙气,反而生出大俗大雅、不落窠臼之感。
他实在是没忍住开口,“这幅画……是令尊请苍云子所作?”
“是苍爷爷自己画了送给爹爹的,”梨瓷摇摇头,将内情娓娓道来,“爹爹与苍爷爷本就是忘年交,后来苍爷爷年纪大了,遁世隐居,爹爹就为他买下了一处山明水秀的清净之地,两人还时常在山上小酌,有一次酒后,我爹爹在山上发现了金矿,苍爷爷有感而发,便作了此画。”
……
看着眼前金光闪闪、震撼人心的画作,谢枕川的心情十分复杂,非要形容的话,大概与那日看到梨瓷送来的那套文房四宝的心情差不多。
他一边在心中默念:大俗即大雅,一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梨瓷又感怀道:“你看这财神爷爷的表情,像不像是在问这只金蟾偷吃了几只金元宝?”
……确实挺像的。
谢枕川已经懒得感慨了,他转头看下右下方一处青渍,“这又是怎么回事?”
“谢徵哥哥真是慧眼如炬,”梨瓷咬着唇,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眼神湿漉漉的,直教人不忍心拒绝,“南地潮润,正巧梅雨时分我在山上看病,忘记晒画儿了……我已经知错了,只是这幅画是苍爷爷的遗作,若是让爹爹知道了,一定会打我的板子的。”
谢枕川挑眉看她一眼,轻飘飘吐出一个字,“该。”
梨瓷乖乖把手伸给他,“那谢徵哥哥打我吧,只要你肯帮我补画。不然爹爹知道了,会伤心的。”
她的手指纤细白净,像是河边刚冒出头的鲜嫩葱白,莫说是挨板子了,便是风吹过时都恨不能轻些,再轻些。
“行啊,”谢枕川的视线从那一丛葱白移开,神色如常地看着山石上那一抹青,语气漫不经心,“你先去取一段杨柳枝来。”
谢公子好狠的心啊。
绣春在一旁听得不忍,正要为小姐辩白两句,却看见小姐已经点了点头,冲自己使了个眼色:拿短些的、软些的来。
苑中虽未栽杨柳,但用以揩齿的杨柳枝却是常备着的,绣春只好奉命去取了一段来。
不足五寸的杨柳枝,顶上的枝条经过处理,散开一段柔软的纤维。
这样打起来应该也不会疼了吧?
梨瓷抿着唇,将杨柳枝递给了谢枕川,只是那双眼眸又大又亮,根本藏不住里面的小小得意。
谢枕川却像是早有所料,将杨柳枝接了过来,慢条斯理地用指腹探了探顶上散开枝条的柔软程度,正色道:“闭上眼。”
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乖乖的闭上了,乖软的嗓音里有一丝怯生生的试探,“要挨几下呀?”
只是梨瓷等了好几下,手板心也没有传来任何触感,她鼓起勇气睁开眼,却看见谢枕川早已俯身在桌案前,用杨柳枝柔软的那一段清理画上那一块青色的斑痕。
梨瓷直愣愣地放下手,抬眼望去,正好看见他清隽如玉砌般的面庞,凤眸眼尾微微上挑,鸦羽似的睫毛长而卷翘,遮住了正经的神情,有霞光落在他的眉眼上,像是在晶莹玉色上又融了一层蜜色糖霜。
他的手很稳,过分修长的指节干净而匀称,此刻正持握着那一枝杨柳,轻描淡写又谨小慎微地扫去纸上附着的青色斑驳。
室内安静非常,几乎只能听到梨瓷一人的呼吸声,哪怕她不懂其中门道,也能看出谢枕川的动作极其轻柔,因为每一次的动作前后,纸面上的痕迹都看不出任何变化。
这样枯燥的动作,他不厌其烦地重复了几百遍,纸面上的青色终于消失不见,只留下浅浅一处凹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