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虽然已经顶着谢徵的身份在广成伯府众人前见过了礼,但在其旧识面前,他莫名地感到了一丝烦闷。
“那时还小,”谢枕川回望过去,方才眼里那点笑意一闪而逝,此刻便生出一丝冷淡疏离的意味来,“如今长大了,总要顾及男女大防才是。”
“我还没及笄呢,幼时我们整日在一起玩,谢徵哥哥每年都还会送我生辰礼的,现在连我的年岁也记不清了吗?”
梨瓷全然未觉他有意的疏远,一股脑儿地将他的话反驳过后,又带了一点亲昵的埋怨,“以前你连一颗炒花生都会让给我吃的,就算我抢了你的糖葫芦,也从不生我的气。现在千里迢迢来了应天也不说,送的玉润糕也没有我的份。”
……她说了半天,多半是和吃有关的事。
谢枕川懒得理会她口中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只等这人无趣了,自然会走。
可惜他还不知道一个常年久病忌口的人对食物的执着。
眼看谢徵哥哥对自己装乖卖傻都无动于衷,梨瓷便开始耍赖了,她咬着唇,气哼哼道:“谢徵哥哥你变了!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小时候的事情都忘记了,也不想和我玩了。”
这句话像是不小心触发了什么机关锁钥。
谢枕川终于轻叹了口气,像是一位正在容忍妹妹胡闹的兄长,无奈地轻笑道:“怎么会不记得,盛昌七年八月廿九。”
他看过了广成伯府众人的名册,说得一分不错。
梨瓷立刻抬起头,眼睛也重新弯起来:“我就知道谢徵哥哥不会忘记我的。”
她掰着手指头,认认真真地回忆:“你还记不记得,我八岁生辰那天,我们一起爬树,躲在树上吃枣糕,后来你不小心摔下去,脸上流了好多血,我吓得大哭,你就赶紧拍拍土,站起来安慰我,后来额角还留了一道很深的疤。”
清澈的目光在谢枕川的脸上游移,像是在探究着什么。
谢枕川不避不让地任她打量,微微笑道:“好在年岁渐长,那道疤痕已经消褪了。”
梨瓷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看,眼前的这张脸称得上是完美无瑕,别说是一道疤了,就连一颗痣也没有,五官轮廓都长得恰到好处,一不小心就看入了神。
谢枕川也同样在凝视着她脸上每一处细微的表情变化,只是梨瓷并未如他所想的露出半分怀疑神色,她痴痴地看了半天,然后就开心地应和道:“那就好,听闻谢徵哥哥已经考上了廉泉书院,连外祖父也赞叹你的文章,以后你一定能像谢爷爷那样成为造福一方的好官的!”
谢家那个解官前每年考绩都不过是平常的八品县丞么?
谢枕川唇角微勾,似是谦恭道:“阿瓷过誉了。”
见他改口,梨瓷很满意他的上道,学着长辈们的样子与他推心置腹,语重心长道:“我知道谢徵哥哥这次来广成伯府只是为了求学,不愿让人误解你是趋炎附势,曲意逢迎,才故意装出先前那副不熟的样子,可是我与他们不同啊。”
她歪着头,顺着外祖母先前的话数起来,“你是我外祖母的…舅舅的…外孙的侄子,外祖母都让我称你一声‘表哥’的。”
这一竿子支到三千里开外了,满门抄斩都抄不到一个族谱上,算是哪门子的表哥?
谢枕川懒得再就这个话题继续纠缠下去,直言道:“阿瓷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梨瓷算了算,嘴甜自己已经做到位了,接下来就是礼数了。
她将手中食盒提到桌案上来,勤勤道:“我听闻谢徵哥哥初来应天,有些水土不服,特意令人熬煮了合香散,要不要用一些?”
说话间,她已经打开了食盒,里面是一盅热气腾腾的汤药,散发出苦涩的药草气息。
谢枕川是不用外食的,更罔论这种黑乎乎看不出来历的汤药了。
“多谢,只是在下已经服过药了。”
他摆了摆手,不经意露出了袖口处泛白的水洗痕迹。
“好吧。”
梨瓷也不勉强,只是看着袖口处的那一抹晃动的白,还没来得及说的话就更难说出口了。
谢家都已经穷成这样了,自己还要拿他的东西,是不是不太好?
她的动作慢吞吞的,几乎把“我有心事”几个大字写在了脸上。
谢枕川懒懒抬眸看她一眼:“可是还有要事?”
梨瓷的脑子还在纠结,身体已经很诚实地点了点头:“我还想吃玉润糕。”
……
一般人都想不到她的要事就是吃玉润糕,就连谢枕川也顿了一顿,才开口吩咐道:“南玄,为梨姑娘取一盒玉润糕来。”
南玄面露尴尬:“公子,那玉润糕易碎,一路颠簸过来,本就没剩几盒,又给老夫人送了一些,现在已经没了。”
“啊?”梨瓷有些丧气,但很快又继续追问道:“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吃,谢徵哥哥是在哪家的铺子买的呀?”
这是公主府的厨子按照世子亲自改良过的方子做的,有钱也买不到。
南玄连忙摇头,替自家挑剔的世子遮掩,“这在外头可买不到,是我家公子寻了方子和食材,特地托了人做的。”
梨瓷略有些失望地“噢”了一声,她知道这样的方子大多是保密的,所以就不再开口,只拿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谢枕川,可怜巴巴的。
谢枕川别开眼,快速地说出一长串食材的名称与做法:“花生、芝麻、南杏核仁,用酥油炒香,与石蜜、末茶调味后压制即可。”
梨瓷听到“南杏核仁”的时候,就已经记不住了,只能愣愣地点头。
她虽然馋嘴,但本身只是个连糖和盐都分不清的主儿,更别提什么南杏仁和北杏仁、末茶与茶饼了。
谢枕川自然能看出她的心不在焉。
这倒是有趣了,这位“表妹”在此处攀了半天的亲,说是为了一盒糕点,可自己告知了秘方,她又并不在意。
他执起面前的甜白釉三系茶壶,嘴角弯出一抹略带讽意的笑:“倒是我怠慢了,阿瓷可要在此用一杯茶水?”
梨瓷本来已经准备告辞,听他这样说,便低头看了一眼小几上配的茶点,是很常见的绿豆糕,可是看着松松软软的,和苏杭这边的做法又有不同。
她立刻就有些走不动了,重新坐回椅子上。
第4章 是计
◎这肯定是计,美人计!◎
热水徐徐注入三才杯中,室内安静非常,只有水流激荡的声音,梨瓷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执壶的手上。
那是一只极为好看的手,哪怕是细腻白润的官窑釉面在它面前也要沦为陪衬。十指修长得过分,看起来偏秀美,清晰匀称的骨节又饱含力量。指上未着一物,素净得让人想将天下玉石珍宝都奉于他手中,又觉得哪怕是这世上的隋珠和璧,在这双手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她还在发呆,谢枕川已经将茶盏推到她面前,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茶是新沏的,还有些烫,梨瓷端起盏托,轻轻吹了吹升腾的热气,细长卷曲的茶叶在鲜亮的茶汤之中逐渐舒展开,隐约可见白得透明的花瓣。
梨瓷只小小喝了一口,便觉得清鲜甜润,和长辈们爱喝的那些苦兮兮的茶汤不一样,她原本准备好的“茶汤微苦,想用些茶点”的理由也用不上了,忍不住问:“这是什么茶?”
没再用散茶糊弄客人,谢枕川为自己也倒了一盏,不动声色道:“不过是寻常的茉莉花片。”
南玄在旁边听得咂舌,花片倒是花片,不过可算不上寻常,这茶是明前崖上的嫩芽,花是进伏晴天开到最盛的茉莉花,窨制工艺更是繁复,几百斤的花才能够窨出一两,就连煮茶的水也是拿花香窨过的山泉。
不过也正是因为无人会像这般捣弄花茶,才能光明正大地摆到“谢徵”的茶台上。
梨瓷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十分捧场地感叹道:“当今人多不爱花片,唯恐花香会夺取茶叶真香,爹爹原先在福州府种了几千亩的茉莉花,结果熏好的茶叶在南边都卖不动,好在最后转道京师卖了个高价。我原本还以为买花的人是冤大头,如今尝过了这样好喝的茉莉花片,才知是世人多随波逐流,附庸风雅罢了。”
她说的明明都是赞美,但谢枕川的脸色反而变得难看起来。
梨瓷睁大眼睛看着他,一脸真诚地请教,“谢徵哥哥,你怎么好像不太高兴呀,我不太懂茶,是不是哪里说错了?”
谢枕川冷静地弯了弯嘴角,像是一个莫得感情的冤大头,“没有,你说得很对。”
谌庭在暗处憋得想笑,拼命掐着大腿忍住了。
始作俑者还半点不觉,她拨动盏盖,凑近闻了闻,“茶叶里还有花瓣,这花瓣不苦不涩,香气也一点没有失色,这样的技法,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寻常的茉莉花片,以茉莉花香窨制茶叶之后,便要筛除花干,以免残花损了茶味。
看在这人对茶道并非一窍不通的份上,谢枕川勉为其难地“嗯”了一声,“偶然在古书上瞧见了茉莉花片窨制和炒花的工艺,虽不入流,倒也别有一番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