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嗯。”年轻人靠着马车的帘子,没什么情绪起伏。
  “那件事……”赵岩以为对方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但是他自己也不好说出口,毕竟光是文字就已经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易殊指尖绕上帘子上的穗子,盯得认真,像是不怎么在乎地答道:“我知道。屠城一事早就惹人非议,现在才传到京中,也是有劳大人了。”这般出格又骇人听闻的事情,现在才传到京中,实在是需要下不少功夫,所以最后一句话易殊说得格外真挚。
  赵岩叹了一口气,声音颇为无奈沧桑。
  屠,刳也。城,以盛民也。二字说起来简单,但非一句残忍可以评价。
  原本攻下雍景城有功,屠城这件事一出,朝廷要是真想追究起来,恐怕功不抵过了。
  更何况……
  赵岩犹豫了半晌才说出口:“更何况太子宽容仁厚,心系苍生。作出此举,姑且不说太子,太子背后的党派恐怕也难以容你。就算太子有意为你开脱,这也怕是你仕途的一个污点。”
  战神白起在长平之战坑杀四十万赵军,就算是为大秦的一统天下立下汗马功劳,也因此也没落下什么好名声,更何况易殊现在不过是一个无名的藉藉之辈,如何与之相比。
  易殊绕手的动作一顿,坦然笑道:“殿下为何要为我开脱。殿下的仁义,天下苍生有目共睹。若是因我而改变,那他便不是殿下了。”
  明知后会无期,赵岩也难得为眼前人其忧心起来:“既然如此,那你在太子身边,该如何自处?如何有一方立足之地?”
  易殊垂眸道:“走一步看一步。”
  话是这样说,指尖却收回到宽大的衣袖间,捏紧了双手。
  太子以仁得民心,既然已经与其相背,如何能并肩同行。
  失神间,手碰到什么凹凸不平的东西。
  他心神一动,缓缓地拿出来一看。
  是那包他一直没空吃或者说……没舍得吃的蜜饯。
  蜜饯若是保存妥当,可以放置很长时间,现在色泽依旧鲜艳诱人。
  他有些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触及其中一颗圆润饱满的果肉,却又轻叹一口气,堪堪收回手,将其叠好放入怀中。
  赵岩虽然不明所以,却能感到此物对易殊非同一般,也就没有出声打断。
  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放入怀中,易殊才抬起头,在逼仄的还算平稳的马车中看向赵岩道:“回宫述职并非难事,赵大人一人也足以吧。”
  闻言,赵岩目光有些不解:“为何?”
  此时天色已晚,但兹事体大,太后娘娘正在宫里等着呢,还有不少大员也还留在宫中,据说太子也在陪同在侧。
  “便说我身体不适,无法亲自前往。”易殊答道。
  赵岩只当易殊想暂时缓一下,毕竟现在见到太后,指不定对方正好借题发挥,便应道:“也好。那入了宫,我们便分道扬镳,你回太子宫好好将养。”
  易殊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我不回宫。就在此分别吧。”
  赵岩有些不解地皱起眉头:“在这里下了马车,你可有去处?”他话说得委婉,毕竟宁北侯府已经封了好多年,恐怕也没有可供易殊休息的地方。而以易殊的身份,恐怕也没有在宫外买其他住所的能力。
  易殊敛了神色,向赵岩行了一个大礼,道了一声多谢,便不再多言。
  赵岩看着易殊的神色,明白对方去意已决,终究住了口,没再出言相劝。
  按照易殊的要求,马车终于停在了荒废已久的‘易府’。
  赵岩目送那个瘦削的身影一步一步在夜风中走进曾经辉煌的宁北侯府,大门上的封条都被雨水冲打得微微褪了色。
  瘦削的背影推开有些破旧的偏门,渐渐消失在了他眼前。
  第61章 返京2
  整个宁北侯府长期没有人气, 早就一股潮湿腐朽的气味。有几间客房是对易殊开放的,但他一年也没进去过几回,每次回来也就是直奔祠堂罢了。
  易殊走过漆黑的中庭, 径直走向深处的祠堂。
  他垂眸推开隔扇门, 一股香灰混合着油烛的气味扑面而来。
  “儿臣回来了。”易殊一面说着,一面点燃火折子照亮了四处的油灯,火光映着他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往常都是一个月来一次, 只是这次出了一趟远门, 没办法亲自上香。
  祠堂里的油灯壳是铜制莲花纹样,甫一点燃灯芯, 火光明亮, 经久不息,并不是他走时的模样。炉内的香烛燃尽的灰也很新鲜, 就像是这两天才有人来过。神龛内的每一块牌位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反着漆器的光。
  平时他在宫中一个月才能回来一趟,也没麻烦旁人清洁祠堂,往日里月月来倒是没有察觉,现在一晃走了半年, 祠堂内要是没落灰,倒是真就说不过去了。
  倒也没那么难猜,其实是殿下吩咐人照看的吧。
  易殊撩开手腕上宽松的大袖, 低头点燃手边的香, 恭敬地插入香炉之中。
  香烛的火星一会暗一会明, 然后袅袅烟雾升起。
  出了一趟远门,好久没同他们聊上几句了,哪怕一直以来都是单方面的。
  易殊轻叹了一口气, 屈膝直身跪在灵台前的蒲团上。
  不知是上了年纪还是因为离家太久,突然就开始怀旧,他想起幼时在父母膝下承欢的日子。
  母亲将他抱在怀里,温暖又舒服。这个时候父亲带着胡渣的脸凑过来扎得他生疼,教诲他做一个善良正直的易家儿郎。
  然后母亲玩闹着推开父亲,道:“孩子才多大啊,你跟他说这些。”
  透过青烟,他看到父母弯下腰在他身后一步一步看着他成长,叮嘱他要做一个保护大圌百姓,要尽心辅佐李氏的江山。
  可画面一转,通天的火光张着血盆大口吞噬宁北侯府,蚕食着侯府的气运,铁骨铮铮的祖父也在千里之外的北域咽了气。
  春风拂过万象新。
  脑海中又浮现出昭宁挽着纸鸢露出娇俏的笑容。王延邑在亭中舞剑,撩起满地霜华。
  然后是殿下低眉温和的神色,或许是下完了一盘棋,或许是终于得空偷偷看了闲书,或许是因为追云惹了宫里侍女生气正大着舌头道歉。
  启明宫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从没有这样一刻如此清晰明了。
  带着炙热沙砾的风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沙场,白骨森然的尸骸随处可见,叫声凄厉的黑鸟掠过长空。
  下一幕,惊心动魄的血染红了将士的双眼,满地的断肢残垣足以重建一座雍景城。
  他手中已经迟钝的刀和已经挥舞到脱力的手昭示着他的滔天罪行。
  他从未认为自己多良善的人,与人讨论历朝战争中的事件,还可以面色如常地将十几万大军视作弃子,将失陷的城池拱手让人以前明哲保身。
  可是口中轻飘飘的一句话与真正的战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战场上挥下的每一刀都是斩断活生生的生命与其背后千千万万个亲眷家属。
  战士也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披上了盔甲而已。
  封地和权势永远不会属于战场上挥血洒泪的人。
  高台之上的人可以仅仅通过下一道指令,改变上万条生命的走向。
  他也在不经意间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更何况,易殊的呼吸变得越来越艰难,在他的指令下,雍景城的亡魂除了士兵,更多的是无辜的百姓。
  他下了屠城的命令,让整个雍景城陪葬。
  他想起赏节苟延残喘之时,用尚可以睁开的那一只眼瞪着他:“屠城?你也不怕遭报应。我听说……你们大圌的太子最是假仁假义,你明面上却已经作出这种事情,你以为你还回得了大圌吗?他还敢用你吗?他要是敢,他这些年积累的名声,不就一朝轰塌了吗?”
  铁锈味涌上喉咙,赏节睁着不能瞑目的眼,缓缓向后倒了下去,在冰冷的地面抽搐了两下,终于不在动弹。
  是啊,殿下。
  白玉在侧,怎忍有瑕。
  就算已经杀了赏节,对方的话也绕耳不绝。
  不过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选择屠城。
  哪怕心中有一道戒尺时时刻刻鞭笞他三百遍。
  这是他的恶,是他与殿下本质的不同。
  他的殿下连棋局上的一枚弃子都不愿意舍弃,自己怎配与他并肩。
  “……”
  由于多日未进食,又久跪不起,易殊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紧咬着下唇,用力得几乎要咬破了,四肢已经渐渐失去了知觉,甚至有一些耳鸣。
  “……倾之,你不应门,我便要自己进来了。”门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失焦的双眸像是被注入了灵泉,易殊骤然屏住了呼吸声,小心翼翼地向着门口望去。
  祠堂的折扇门本来就没关紧,被人轻轻一推,便‘吱呀’一声开了。
  莹白的月光倾泻下来,那个晓风霁月的身影披着华,踩着残影,踏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