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傅岐就喜欢李沉壁乖乖地坐在边上与他说话。
  他一副被讨了欢心的模样,身后得意的尾巴都快要藏不住了。
  “这高岑吶,原是高屏他爹小妾生的,自幼就不得宠,高屏呢,正妻所生,望族独子。这两兄弟也是有意思,先后中举,前后脚都去了翰林院。结果到最后,小妾生的成了北凉布政使,高屏辗转托关系,才混到仝城太守的位置上,你说眼下高屏见了高岑,会高兴吗?”
  李沉壁听得目瞪口呆。
  他原先只知晓高岑身为北凉布政使,是个财政好手,从前傅风霆在世时,北凉一笔又一笔的胡涂账,到了高岑手上他也能理得漂漂亮亮,吏部每年对高岑的考核都为上等,足以见此人手段卓越。
  但他实在不知,高屏和高岑原来还有这层关系。
  想到此,李沉壁突然多了个心眼,问道:“高岑既然是小妾所生,这些年想来受了不少白眼吧?仝城的账目都快烂到跟里面去了,他之前还一直帮忙做账替其隐瞒阊都,难道只是……”
  傅岐挑了挑眉,朝李沉壁笑了笑。
  “人都有私心,小殿下,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般为国为民,有着一副慈悲心肠的啊。”
  “高岑等了这么久,本王替他磨好刀,把猪羊牵到他跟前,一个高屏一个常申公,一块一块的可都是肥肉,剩下的他若还做不好,岂不是辜负了这些年的蛰伏。”
  第76章
  高岑身为北凉布政使, 奏折可直达阊都。
  仝城的事情要是闹大了,谁也兜不住。
  “傅岐,”李沉壁突然出声, 他垂着眼皮,屋内烛光微弱, 他的半个身子隐匿在昏暗之中, 神情晦暗难辨,“关于北凉税收,不要闹到阊都去。”
  此话一出,不光是傅岐, 就连秦望都震惊了。
  他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眉头微皱, “殊平,你此话何意?你在仝城待了这么久, 不就是为了将税收查清楚?瞒着阊都,那你做的这些事,又有何意义?”
  李沉壁替秦望倒了杯茶, “喝杯茶,冷静些。”
  “殊平!”秦望哪里冷静的下来。
  人在仝城伤成这样,累死累活折腾大半个月。
  结果什么都不干?
  秦望不理解。
  “彦之, 就算将此事报给了阊都, 然后呢?”
  “内阁六部全被严家父子把持,这事就算是翻了天,最后也只会落在严党手上。”
  说到这里,李沉壁神情淡漠, “彦之, 你我都知道, 严瑞堂只手遮天,阊都朝堂早成了他手中之物。”
  秦望握拳,重重地砸在了桌上。
  他喘着粗气,神情悲愤。
  “殊平,你心中有主意,一直以来你的主意就比我多,张老和唐老不是无缘无故看重你的,殊平,那你告诉我,我们到底该做什么?阊都我们改变不了,北凉又烂到了根里,殊平,难道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周就这样滑入深渊吗!”
  李沉壁始终垂着眼皮。
  清冷美艳的皮囊之下藏着无动于衷,但只要他抬眸,就能看到在哪一片冷漠中,藏着滚烫的热烈。
  他怎么可能没有主意。
  李沉壁看向了傅岐。
  喉头滚动。
  他只是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能不能、该不该说出口。
  毕竟,坐在他跟前的傅岐,不仅仅是他的枕边人,还是坐拥三城的北凉王。
  他的身后有十八万北境将士,有八千王府护卫。
  李沉壁可以随便下决定。
  但傅岐不可以。
  傅岐仿佛看懂了李沉壁眼中所想。
  他只是沉默地望着李沉壁,然后将戴了近十年的鹿骨扳指脱下来,放到了李沉壁的掌心。
  傅岐的鹿骨扳指早已浸透上了岁月的痕迹,傅岐戴着它拔刀砍人弯弓射雁,被常年把玩的扳指早已变得晶莹剔透。
  傅岐将扳指戴到了李沉壁的拇指上。
  李沉壁的十指自然比不上傅岐,宽大的扳指他根本戴不住。
  “沉壁,我有八千护卫,全都是我师傅替我在辽东训出来的影卫,除了我的话,他们谁都不听。”
  “我把他们交给你。”
  “沉壁,这些全都是你的。”
  傅岐指着代表着他在北凉王府威望的鹿骨扳指和代表着北境军权的水鬼刀。
  神情狂傲且笃定,“沉壁,我傅岐的眼光不至于那么差,错将鱼目认珠玉。”
  “沉壁,不要低看我,也不要低看你自己。”
  傅岐捏着他的拇指,把玩着戴在他手上的戒指,一圈又一圈地在拇指上打着转。
  眼神既有信任,也有安抚。
  不要怕。
  想做什么就去做。
  我永远在你身后。
  北凉永远在你身后。
  你再也不是孤身一人。
  这是傅岐给他的承诺,也是傅岐给他的信任和底气。
  李沉壁的心底一阵悸动。
  他望着傅岐灼热而又肆意的目光,只觉得自己要溺毙在他眼底的嚣张中了。
  李沉壁抿了抿唇,试探着问道:“傅岐,若我要做的是大逆不道之事……”
  “何为大逆不道?”傅岐挑眉,他挑着李沉壁的下巴,轻声问道:“小王妃,半年前我还要喊你一声‘母亲’呢,如今我们做的事,算大逆不道么?”
  “咳咳咳。”
  垂手站在窗边的秦望兀自咳了两声。
  他回头,看了一眼被傅岐逗得面红耳赤的好友,在心里叹了口气,不争气,不争气啊!
  殊平段数这样低。
  以后不得被傅岐耍得团团转!
  秦望赶忙站出来,替好友打圆场。
  “这正事说得好好的,怎么回事呢!”
  李沉壁将傅岐推开了,灌了好大一口茶。
  将脸上的热气压了下去,这才重新开口。
  “我之所以不想将此事捅到阊都,是因为我们都知道,阊都就算知道了北凉税收有问题,也无济于事。”
  “户部的账目早就烂了,上上下下多少官员都在里面捞油水,别说严瑞堂想压下此事了,户部吏部这两部牵一发而动全身,根本没有人愿意把这事捅出来。”
  李沉壁嘲讽地笑了笑,“反正没亡国,谁想把烂摊子往身上揽呢?”
  沉疴难愈。
  想要挖掉一堆又一堆的脏东西,对于如今的阊都而言,那就是在撼动大周的跟。
  严党上下百名千名官员都趴在大周上吸血。
  在没有把血吸干的那一日,谁也不会想要放弃眼前的利益。
  傅岐边听李沉壁说话,边挑着烛灯。
  烛台上微弱的光逐渐变亮了。
  李沉壁隐匿于昏暗中的半边身子也骤然出现在了光明之中。
  就见他的神情笃定冷毅。
  他下意识摩挲着傅岐戴在他手上的扳指,“我要把北凉从大周这块烂肉上割下来。”
  “傅岐,我说过的,我会给你一个干干净净的北凉。”
  “你执掌北境,麾下十八万兵马护一方安稳;那我便替你肃清三城,让你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再不受阊都束缚。”
  李沉壁的身形消瘦,脸色因为连日操劳早已一片青白。
  可他说这话的时候,却无端端让人生出了一股颤栗。
  为他的信念,也为他的决心。
  秦望深吸一口气。
  纵然他与李沉壁多年好友,此时此刻,他却也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他想,他还是不够了解殊平。
  最起码在从前,他从未听殊平说过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①
  阊都是北周的政治中心,经济中心。
  天下政令皆出自于阊都。
  在此之前,有谁敢独自一州颁布政令?
  有谁能脱离阊都颁布政令?
  疯了,秦望疯狂摇头。
  可他在看到傅岐和李沉壁共同坐在烛光之下,又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如此合理。
  天底下再没有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北凉王。
  年纪轻轻,一方之主,执掌十八万兵马,桀骜肆意,无可匹敌。
  天底下也再找不出一个李沉壁,死而复生,不求权力富贵,只为大周百姓而来。
  作者有话说:
  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
  第77章
  “八千王府护卫交给你, 沉壁,这就是北凉的选择。”
  傅岐的目光热烈如火。
  一如从前那样,坚定地望向李沉壁。
  秦望无奈地摇了摇头。
  片刻后, 他从窗边走到桌旁,倒茶, 举杯。
  “既如此, 我又有什么办法?”
  “殊平,你说过的,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 正在今日。既如此, 那我便舍身陪君子, 万死不辞。”
  李沉壁同好友相视一笑。
  “我要你命做什么。”
  他微微抬着下巴,神情冷傲, 清瘦的腰背挺得笔直,就像是冬日里一株挂了雪的松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