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他在心里默默估算着时辰,若是椿娘能够平安下山,这个时候,秦望怎么也该到黑水庄了才对。
  秦望的确是到了黑水庄。
  不止他来了,连带着唐拱和张之贺全来了。
  唐拱是仝城知州,来黑水庄有个彻查税收的由头,但张之贺也一同过来,纯粹就是因为他当了大半辈子的内阁首辅,一听说事关大周税收,他就坐不住。
  “彦之,你那好友所言,究竟是否属实啊?今日阊都官员悉数抵达黑水庄,倘若他所言为虚,那我们这一趟只怕无法和阊都解释。”唐拱有些存疑。
  不远处,黑水庄的入口处早已是人头攒动。
  以常申公为首的仝城乡绅早就翘首以待,等着阊都户部侍郎和给事中抵达黑水庄。
  张之贺没有怀疑秦望得到的消息,他只是有些好奇,“不知今年是谁来仝城收税?”
  秦望摇头,他们已许久不在阊都,对于这些官员调动和派遣,根本无从得知消息。
  “罢了罢了,”张之贺的眸光浑浊沧桑,他神态有些无奈,随即又释怀了,“如今的阊都,还能有什么好消息传来呢,留在阊都的那些人,不争气,都不争气啊!”
  难得的,张之贺望着前方乌泱泱的黑水庄,一声长叹,“要是殊平在世,如今局势可否还会这般混乱?”
  没有人回答张之贺。
  因为他和唐拱都知道,殊平早就不在了。
  这世间没有这种荒唐的如果。
  至于秦望。
  秦望:他不敢动啊。
  要是殊平知道他在张老跟前说漏嘴,他真的会被殊平的眼风扫死的。
  “彦之,你随我下去。”唐拱一拂衣袖,摆出了昔日户部尚书的架子。
  他朝张之贺摆了摆手,“望清,你身份特殊,就不要出现在人前了吧。”
  毕竟是昔日的当朝首辅。
  出现在仝城,消息若传到阊都,严瑞堂势必会对整个北凉都如临大敌。
  唐拱与秦望下了马车,他的神情一凛,“彦之,你与我说实话,与你传递消息之人究竟是谁?”
  “是小皇孙?”
  秦望点头,立马解释道:“唐老,您听说我,这消息的确千真万确,沉……呸,小殿下他不会无缘无故让一农妇来寻我的,那农妇字字恳切,跪在我跟前说仝城乡绅上下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贪污赋税,唐老,那农妇都敢站出来揭发常家了,我岂能视而不见!”
  唐拱望着站在黑水庄入口处的常家人,沉声道:“倘若黑水庄当真有问题,老夫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会把此事捅回阊都,赋税乃民生大计,严党若敢在赋税上做文章,那阊都的太平日子也该到头了!”
  更别说如今的江南因为暂停春闱已经不得太平。
  唐拱倒是想看看,严瑞堂是否当真有这样好的本事,能够一口气压住江南百万书生闹事和赋税贪污两件大事!
  唐拱与秦望相携而行。
  就在两人走在黑水庄入口的小道中时,小道的尽头突然扬起了一道尘灰。
  灰扑扑的黄土坡中缓缓驶出了一辆马车。
  车夫扬着马鞭,一声高呼:“户部侍郎以及给事中大人到!”
  唐拱眼疾手快,一把拉着秦望扎进了人堆中。
  他们顺着人流缓缓下跪。
  马车中,走下来了两名熟人。
  秦望眼睛尖,看清了来人后便在唐拱耳边低语——
  “唐老,来的竟然是梁崇和余大现。”
  唐拱:年轻人,老头子我眼睛还没瞎呢。
  秦望假装没看到唐拱眼底的无语,他揉了揉鼻尖,继续嘀嘀咕咕:“还真是奇怪了,户部竟然会派余大现来仝城盯赋税?他们难道就不怕余大现转头参他们吗?”
  七品给事中,正儿八斤的清流美官,典型的官职小,权力大。
  上可参与廷推选举出一朝首辅。
  下可监察百官。
  从前张之贺当朝时,那可是给事中最风光的时候了。
  清流文官抬着下巴做人,翰林院里头全是张之贺的门生,从翰林院出来的御史和给事中监察着大周上下官僚。
  大周官员行得行的端,坐要坐得正。
  秦望想起他那老古板一样的好友,可惜啊,如今一个个全沦落成了阊都的落水狗。
  谁都能打喽。
  第71章
  梁崇和余大现不和已久。
  这两人都是户部给事中, 但在其位谋其事,梁崇谋的却不是一个吏治清明。
  当日唐拱落得一个被贬出阊都的下场,梁崇这个带头弹劾左家帧、从而将炮火蔓延到唐拱身上的给事中难逃其咎。
  梁崇和余大现各自下了马车, 脑后勺对着脑后勺,谁也没有搭理谁。
  常申公老远就看到这两人下了马车, 他带着仝城的乡绅笑眯眯地迎了上来。
  不过这客气只是对着梁崇。
  余大现被所有人默契地冷落在了角落中。
  秦望看到这一幕, 呵了一声。
  “原是把余大人派到仝城来吃冷脸的呢。”
  梁崇是个小人,想来定是在阊都同余大现不和,这才故意将其带到仝城。
  好借着仝城乡绅的手故意刁难他。
  秦望越看脸色越冷淡。
  阊都官场风起如此,真是让人心凉。
  “唐老, 咱们要现身吗?”
  唐拱摇了摇头, “仝城太守高屏在场, 且先看看他们如何收税吧。”
  梁崇和余大现到场后没多久,常申公便领着他们去了黑水庄的正厅, 乌泱泱一群人,都是仝城乡绅庄子上的管事,正等着向太守汇报一年的收成情况, 然后等待上头定下来的具体税收数额。
  收税是个大工程,通常阊都官员在地方一待就要待半个月。
  左家帧这次派余大现和梁崇一块来仝城,说实在的, 这两人要是朝夕相处把半个月, 秦望有点担心余大现这个实心眼,会在梁崇手上跌个大跟头。
  果不其然,一行人才在正殿没坐多久,余大现听了仝城太守定的税收额度, 就不满地皱了眉头。
  他喝了口茶, 板着脸, “高大人,去岁征税,共征四千七百三十六万七千两银子,绢布棉丝炭火另算,据我所知,去岁北凉一州就有近三百万两白银,以及小麦三百五十石,咱的今年麦子就少了近一百石?”
  听到这话,高屏微微一笑,“余大人有所不知,去岁夏日连日大旱,雨水少,紧接着又是半个月的洪涝,收成不好,北凉官员体恤百姓,因而今年年初商定税收数额时,便降低了小麦的税收数量。”
  “余大人,你是觉得此举不妥?”
  高屏是只老狐狸了,他慢悠悠地说道:“此举实在无奈,一是为了体恤百姓,二是为了□□北凉,若余大人觉得今年小麦收成不够,数额少了,尽可上书内阁,让阁老来商定数额。”
  “只是这样一来,受苦的可就是北凉百姓了啊。”
  高屏这话说得道貌岸然。
  一副全都是为了北凉百姓殚精竭虑的模样。
  余大现被高屏堵得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明知道底下的税收有问题。
  可高屏一来就将北凉百姓抬了上来,他还能说什么。
  再继续争执下去,便成了他独断专行,鱼肉百姓。
  与其说是高屏一手遮天,欺上瞒下私自敲定仝城税收额度,不如说是整个仝城乡绅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再加上还有一个梁崇替他们瞒着所作所为,一个余大现根本不足为惧。
  余大现被彻底冷落在了黑水庄。
  过了正午,高屏带着梁崇一行人去各个庄子上收税,余大现这个阊都来的给事中则直接被护卫关在了小院中。
  哪里都去不了。
  秦望和唐拱分头行动。
  秦望还惦记着椿娘的话,那个救了她的公子还在黑水庄中,他就哄着唐拱去跟梁崇一行人,他继续盯着黑水庄。
  因为收税,黑水庄内人员进进出出。
  秦望混在抬着麦子的农夫中,径直去了椿娘口中的后院。
  可没等到秦望找到李沉壁,前院就出事了。
  秦望顺着闹哄哄的人流赶过去,就看到了椿娘跪在看守着余大现的院子前大喊大闹。
  哭得三里地外的人都能听到。
  秦望看得眼皮直跳。
  椿娘不是被他留在了唐府吗,这是怎么到黑水庄上来的啊!
  “大人,大人,奴是黑双庄里的农妇,大人,奴要状告常家贪污赋税鱼肉百姓!大人,您要替仝城的百姓做主啊!”
  椿娘跪在院子前,声嘶力竭,她伸着脖子,纤细的身躯仿佛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院门紧闭。
  椿娘以为没有人理会她,她心一横,咚咚咚,直接开始磕头。
  院内的余大现,根本坐不住。
  他在屋子中来回踱步,神情焦急。
  可他一打开屋门,就被站在廊下的护卫堵了回去。